陈氏的语气极是讥讽刻薄,吕氏听得脸上通红,几欲挣起辩驳,却刚起了个声便被陈氏的声音不动如山地压了下去。
陈氏看也不看她一眼,继续道:“夫君不敢将家业败坏在他们手中,就算我万般不愿,鹏儿也只得弃了进学,去跟着夫君学习经商之道。为此,我云儿和鹏儿也不知受了他们一家大小多少挤兑和白眼。我云儿鹏儿何等资质,还真当我们希罕这当家的位子!与他们的儿子争位子?谁给他们的脸!但自鹏儿弃商进学之后,”她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如利刃,瞪着林志明和吕氏,“他二人,一个缠着夫君,一个缠着我,只要有空就不肯罢休,又是哭又是闹又是威胁诽谤又是发怒,非逼着夫君在他们家中选人,在我的房中,吕氏便摔坏过几套杯盏,夫君更是烦不胜烦。”
陈氏的声音变得凄厉:“如今夫君这幅样子,而在他身边的只有林志明,我虽然不敢确定,却不得不有七分怀疑,是林志明意图谋害长兄,以取得管理家产的权力!”
她直呼林志明的名讳,不再肯称其为“二弟”,林老太爷听得胆战心惊,他一向以为陈氏为人柔顺,要不然当年也不会被族人逼得下嫁,多年来也不会在林家虽然受尽尊重却从不仗势欺人。但他同时没有想到,她作为书香子弟的骄傲使她面对商贾人家时有说不出的底气,再加上那一股面对夫君忽然倒下的歉疚,那一股为母则强为妻则刚的锐气,令她怒气填胸,要为她的夫君、她的一家讨个公道。
她的夫君倒下了,从此再不能主事,她的儿子们尚未出仕仍在读书,她的家,再没有撑得起的梁柱,可以遮风挡雨,那么,她是妻,她是母,她读过的书听过的教导,在关键时刻让她站了起来。
林志明和吕氏齐齐跪倒在林老太爷和林老太太膝前,连连喊冤:“大嫂冤枉我,不是这样的,我们怎么会害大哥!”
林老太太见陈松家的往外走去,禁不住焦急地叫:“你给我站住!”她转向陈氏,道:“大媳妇,我知道你心疼你夫君,那也是我的儿子,我如何不心疼?只是家务事就是家务事,你再伤心,也不能这么做,他们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弟哪,做哥哥嫂嫂的,哪有把兄弟送进牢房的事情,这是要伤了他们兄弟的情谊!二儿不对,可以打他罚他,就算打断他一条腿也可以……”
陈氏面无表情地打断她:“不报官也可以,就也打断他的腰。”
也要打断二儿的腰?这……这是什么话?
林老太太噎住,张大嘴不知道该说什么,情急之下一声哭嚎:“这是要做什么啊!这个家还是不是一个家了啊?我的天老爷啊你睁开眼看看,看看吧,我们林家这是作了什么孽啊……”
林老太爷看着陈氏眼底的狂乱和坚定,看到陈氏满脸激愤地望向林老太太想要说话,情知她断然不会说出好听的话来。他当机立断喝断林老太太,唤了一声:“陈氏!”
林老太太的声音低了下来,陈氏垂下眼。
林老太爷吸了一口气,这些年,他念在几十年老夫老妻,念在多年走商道家中妻子孤单,明知道次子三子已经被养得不大像话,却也由得林老太太宠溺,次子三子多次因为得不到家产的管理权无理取闹,林老太太便偏疼他们而一再絮叨责怪长子,他都不轻不重地喝斥几句便揭过,可是现在,陈氏忽临大变,精神状态明显异常,必定不会给林老太太留多少面子,若是激得她狠了,怕是一家子都要成为笑话。
是,孝道为先,当媳妇的当然要听婆婆的,可是律法不外乎人情,而且……大明律可不是这么说的。走到哪里陈氏的做法都不会被人垢病,何况商户人家……谁来在乎?
林老太爷心中不知有多少后悔。
他一个字一个字沉声说:“陈氏,就依你,报官。”
林老太太本以为林老太爷会有主意,正满怀希望地望着他,结果竟是这么一个答案,一口气没换过来,险些厥倒,她一掌拍到林老太太肩膊上,正要说话,林志明已是哀嚎着扑上来扯住他的衫脚:“阿爹,阿爹,我错了,我错了,我是你儿子啊,你不能让嫂子报官啊,阿爹,我会没命的啊!阿爹!阿爹!!!阿娘啊,阿娘啊!!!”
林老太爷低头盯着他:“大明律例也是以命抵命,就算是亲兄弟,你如今要是杀了你兄长,该抵命也要抵命。你如今重伤兄长,该是什么罪,你要不要回去翻一翻律法?要不,报官,要不,也打断你的腰骨。你自己选。”
林志明仰着头,张大嘴,呆在那里。
林老太爷的心中已是伤痛疲惫至极,至此,他一个儿子重伤,一个儿子将进牢狱,生平能干,却落得如此下场,他无力地摇摇头:“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做错事,我管教你,你不肯听,只知道偷奸耍滑故作聪明地来逃避责任,如今你也一把年纪了,我更加管不了你,那就让别人来管你吧。”
林老太太听到林老太爷这么一说,矛头马上转向林老太爷,一边拍打他一边哭骂:“你就这么狠心,大儿躺在床上,你就想让二儿也进牢房,我的儿啊,我的儿啊,你怎么会有这么狠心的阿爹啊!忠儿啊,你快醒醒啊,你二弟害了你,你打他也好骂他也好,你们是亲兄弟啊,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你不能让人送他进牢房啊,你……”
林老太爷不在意老妻骂自己,可是万万不能骂到陈氏,见她话头又慢慢转过去,连忙喝道:“这都是你的错!若不是你从不肯好好教养他,一直纵容他纠缠大儿,陪着他们一起无理取闹,他们哪来的胆子惹事生非,事情怎么会到这个地步!”
林老太太不听不理,只一个劲儿地哭闹。
第39章 醒转
陈氏亦是完全不理会林老太太的哭闹, 对着陈松家的一抬头,陈松家的连忙往外跑去。
林志明夫妻转头看到,大惊,嘶声叫道:“阿娘!”
林老太太方才意识到陈氏已经让心腹出了房门, 眼见得那陈松家的飞快地消失在院门外, 一颗心如同巨石般重重沉了下去, 她绝望地转向陈氏,伸手定定地指着陈氏:“你这……你这……你这……毒妇!你这败家的……毒妇!我林家怎么娶了你这种妇人!”林老太爷张了张嘴, 想阻止她,却实在是心力交瘁, 重重地垂下了头, 无力也无心再去拦住老妻。
陈氏却像是出尽了一口恶气, 再不去理会林老太太说些什么骂些什么, 仿佛聋子瞎子般看也不看婆婆, 只缓缓地转头看向长榻上仍然昏迷不醒的林忠明, 似是一口恶气出了,绷紧了的整个人便泄了气下来, 终于悲从中来,低低地唤了一声,掩面落泪。
林展云林展鹏两人一直站在父亲榻前,既担心父亲,又担心母亲的情绪。长辈说话议事, 自是不能也不愿插嘴,怀着一腔郁愤静静看着, 此时见母亲终于落泪,林展云疾步走过去扶住母亲,轻轻地扶着她坐下来,慢慢拍着她的背抚慰。
见家事已初步裁决,此际大夫们也商议出了一个方案。他们看着乱成一团的正房,不过虽然林老太太在怒骂,林志明夫妻惶惶然地哭叫着,除了这三人,其他人的情绪基本都有了缓和,大夫们便好言劝众人退到厅堂坐下,只留了陈氏和林展云林展鹏留在正房照顾林忠明。因为大夫还要商讨病情,林老太爷也暂时留了下来。
年纪最大的刘大夫同林老太爷和陈氏商谈,林老太爷和陈氏细细听了,慢慢问了些情况,这几个大夫都是城里数一数二的,自是一切都依从大夫施为。见林家当家主事的人都应了,几位大夫便按着商议的方案开了药方,唤了药僮带了林家小厮去药铺抓药,一是用来煎药汤,一是用来研制药膏。
刘大夫一边拔针一边在别的穴位上继续施针,林展云兄弟揪心地看着,陈氏不禁轻声问:“他怎的一直不醒?”
刘大夫无暇作答,另一名大夫道:“腰椎骨受损后,人的神智也会受到影响,而且现在如果醒来他会很痛,昏迷着反而更好。待会儿也要给他喝下麻沸散让他不要太快醒过来。不过你们记得,等他醒了也不能动弹。”
林展鹏问:“一点也不能动弹吗?”
伤科王大夫在一旁道:“是的,腰椎受损,伤好之前是一点也不能动弹的,需要一直维持这个姿势俯卧着。”
林展云犹豫着道:“那我阿爹……会好的吧?”
大夫们沉默不语。
陈氏握紧拳头,林展鹏伸过手去握住母亲的手,对大夫说:“我们想知道我阿爹最好的情况和最坏的情况。”
那位一直在回答问题的大夫姓周,他长叹一口气:“照理说,腰骨完全断了的人,当然就会没了性命,依林大老爷的情况看,并没有全断,但是,依照我等的医术,最好的情况也只是躺在床上了。”
林展云心下一凉,接着问:“那有没有国手能治得我阿爹?”
几位大夫相视苦笑:“大明医术高明过我等的自然不少,但这种情况,怕是国手也无计可施。当然你们也应该再找名医来看看。”
此时刘大夫的施针已经结束,一旁的助手用轻薄的被巾轻轻盖在林忠明身上,刘大夫虽是满头大汗,却在一旁答道:“人之精神能力和身体极是神秘难测,一样的病情一样的治疗方法,有的人说不定竟会痊愈,有的人却会终身不愈。我不是希望你们存着不切实际的希翼,大老爷的情况十分不好,然则万事皆有可能,只是希望极其微渺罢了,却也不能就此不抱希望。”
林展鹏起身一躬:“多谢几位大人坦白相告,我们不是不相信几位大人的医术,但阿爹生我们养我们,恩情深厚,但凡有万一希望也会想去找来,只希望几位大人谅解,能继续医治我阿爹。”
刘大夫叹了口气:“林小少爷此话从何说起,医者父母心是夸张了些,可是我等既然从了医,总是希望病人能好。你们放心去寻找名医国手,在这之前,我等自然会尽自己的能力医治林大老爷的。”
陈氏站起来,林展云林展鹏齐齐站在她身侧,陈氏敛衽,林家兄弟长揖到地,郑重托付几位大夫医治林忠明。大夫们忙不迭地虚扶他们起来,亦是郑重应承。
厅堂中人声隐隐传来,适才定了医治方案后林老太爷生怕厅堂里闹起来,已经离开正房去了厅堂,此际便听得林志明的哭喊声犹为响亮,陈氏厌恶地皱了皱眉头,三人都不去理会,只是焦急地候着林忠明,期待他醒转过来。
大夫们知道病患势重,便也并没有离开,轮班去备好的客房歇息和进食,这里也留着人守着。
这一等,便等了三个时辰,已是夜晚时分,三人中饭也没吃,只草草心不在焉地吃了些点心,守在卧房里不肯稍离半步。林老太爷年纪大了,去歇了半晌,才又赶过来守着。
林志明在下午时分到底是被知府衙门带走了,吕氏大哭大闹,死活拉着林志明不肯放手,衙役们哪里容她放肆,杀威棒轻轻一拦便将她拦了下来,只得哭喊着看着林志明如瘫软的死狗般被拖离了林家。她追到大门外,见林志明被押上牛车,方知事已成真,便杀将回来要来找陈氏。奈何陈氏一向管家甚严,别说是自己的院子,就是外面大门,陈氏不放声,没有人敢进来,吕氏想闯过来,早被健仆死死拦住,一步也进不得。她便在长房厅堂哭闹,陈氏由得她,反正想闯进正房这边,那就是休想了。
是以林老太太也并未过来,她虽心疼长子,然而次子更是心头肉,被陈氏送进了牢狱,一时间又恨又气,却又没有办法,便再也不愿看陈氏一眼,因不放心长子,就只派了贴身妈妈来,只道若是醒了赶紧通知她。
林忠明醒来时天色已黑得尽了,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只觉全身麻木,完全使不上力,腰际更是剧痛,却被绑住了动弹不得。他微微睁开眼,却连侧一侧头都使不上力,便听到林展鹏惊喜的声音:“阿娘,阿爹醒了!”
陈氏立刻扑了过来,跪坐在他面前紧紧地盯着他,满脸担忧,林展云林展鹏跪在两边,也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脸。
林忠明闭上眼,记忆慢慢地回到脑海里,几个来回,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虽不知道自己情况到底如何,却也不想令妻儿担忧,睁开眼,使劲吃力地笑了一笑,吸一口气,才低声说:“吓着你们了。我没事。”
三人的眼泪一下子全都流了下来,陈氏哭道:“你还说……你还说你没事……你……你可不能有事。”
林展云已经十八岁,他的面容肖似陈氏,自十岁起,便多在书院读书,逢假日也是和学子同门切磋学问。他虽自幼聪颖,却也肯刻苦攻读,因此和林忠明相处的时间不多,但他的任何需求,林忠明都会满足他,但凡见着他,满脸满心的疼爱,从来不曾责备斥骂过他,就算他有不周到做得不好的地方,林忠明也从来都细声慢语地教导着他。
因此虽然他由陈氏教育,心中偶尔也会遗憾父亲出身商贾,然而父子俩的感情也很是深厚。他用温热的湿巾轻轻擦拭父亲的脸,轻声道:“阿娘和我们都很担心阿爹,阿爹一定要好好养着,方能好起来。”
林忠明自幼年起便跟随林老太爷学商行商,二十岁起独自历练,不知经历过多少困难和险境,性情何等坚韧,在刚开始的愤怒哀伤之后,已经冷静下来,他见妻儿言行,再一抬眼,看到父亲林老太爷也坐在一旁忧心地看着自己,他再度回想当时情况,便知道自身情况怕是不容乐观,对林展云道:“云儿不必安慰为父,我要听大夫直言。大夫呢?”
林展云有些犹豫,回头望向林老太爷,林展鹏却对着父亲点点头,唤了小厮去请大夫们过来。
此时在轮班候着的是周大夫,刘大夫年纪大,施针又都是他,便一直在客房休息,其他几位大夫也都在歇着。林忠明看到周大夫站了起来,吃力地道:“大夫不必顾忌什么,实际情况是怎么样,你直说就是,我这把年纪了,能扛得住。再则,你不说实话,我没有办法安排家中事宜。”
周大夫望了望边上的林老太爷,林老太爷点点头,他就一一说出了诊断,还有林展云林展鹏的托付。他说到一半时,几位休息着的大夫也都赶了过来,刘大夫为安慰他,也说了各人情况不同,预后也不同的例子。
林忠明听完之后,闭目不言,他知晓情况不好,可是但凡是人,哪里不会心存侥幸呢?只想着要恢复如初怕是难上之难,若是坐着轮椅,虽然做事仍有不便,到底还能四处巡视,和客人谈生意也并非不便利。谁想到这样严重,竟连起床都是不能了。一颗心不由得直直地沉了下去。他如果只能躺着,那今后家中诸事谁来料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