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说,他的女儿,单是识文断字可不够。
她当然愿意。她当即纳头便拜,他愿教她,便是她的老师。
第35章 争吵
自此林展鹏每隔五日便会来一趟林记珠宝总铺, 半日教她,半日看账。半日时间其实不够,但江陵极是聪颖,最擅举一反三, 融会贯通。时间不够么?她会自己一遍遍地抄书、背诵、理解, 反复看了仍是不懂的, 便用纸记下来,等到林展鹏来的时候再问他。时而也会去后街书塾里听先生讲课, 林掌柜知道林展鹏在教江陵,便送了礼给书塾先生, 衢州府城因是南孔圣地, 虽商事兴旺, 文风也盛, 这书塾先生教的大多是附近商户子弟, 自是愿意有教无类的先生, 倒也开明,并不拒绝江陵的时常旁听。
是以一年半来, 江陵于读书上进益极是不小。
林展鹏从温州府城回来之后便弃商从学,进了衢州有名的南孔书院,与他兄长一起进学。但他并未完全把家中庶务丢开手,父亲因少了他这个帮手又变得极是忙碌,他于心不忍, 便接过了看账这项事宜。所幸他拜的老师于良性格开明,对仕途经济很是了解, 亦觉得对庶务通达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只叮嘱他不要主次不分误了学业,便随他去了。
这一年多下来,林展鹏进益只能比江陵更快上百倍,他与林展云一母同胞,天资甚高,于进学上颇有天赋,又因为荒废了几年而日夜用功攻读,一年之后,虽仍远不及林展云——到底林展云比他年长三岁,又进学多年,心无旁鹜,却也很快追上同班学子,名列前茅。更难能可贵的是林展鹏谦逊知礼,又进退有据,说话做事让人如沐春风,比之林展云更懂世情,却因年少而仍不失少年的真诚,人缘极佳。先生的考评和赞美令陈氏又喜又憾,总是觉得若不是让林展鹏跟着丈夫从商,进而荒废了这几年,他应当更为出色才是,便总在丈夫面前念叨自己有眼不识瑰宝,对不住二儿,原来二儿天资竟不比长子差呢。
林忠明却明白,正是因为这几年林展鹏跟着他从商走南闯北,见识非那些纯粹只埋头读书的学子可比,相较之下林展鹏才会显得格外出色。若是他再从商几年,这分气质便会失之老练,可正因为才得三四年,他又正当少年,少年人总有少年气,少年意气皆容易折,这几年正好把他的少年意气打磨得恰恰好,所谓,多一分则太多,少一分则太少。由此众人看来,便是温润少年人。
林忠明也不知道是喜是憾。
江陵正在向林展鹏讨教那二十二个不懂的问题的同时,林忠明在父亲林老太爷所居的第三进正堂里与父亲聊天,谈着林展鹏的事情时,林老太爷看着儿子又是惆怅又是喜悦的矛盾样子,心知这儿子对他自己的次子的感情深过对长子,这种甜蜜的烦恼心情只怕是难以两全其美的缘故,对此只好叹一声:“人生有一佳儿已是幸事,你有一对佳儿,少不得自己卖了这条老命辛苦些吧!可别再摆出这付样子来显摆给我看!”
林忠明惆怅是真惆怅,欢喜也是真欢喜,听到父亲看穿自己,忍不住笑起来,林老太太在一旁听到却道:“你不也有三个佳儿,比忠儿更多一个呢,却来说什么酸话。”转头对林忠明抱怨道:“既是鹏儿去了学堂,你又嫌自己辛苦,自家还有弟弟闲在家呢,怎的不用?”
林老太爷根本懒得理她,林忠明心知母亲溺爱两个弟弟无可理喻,连忙退出来,还是听得林老太太追出来的声音:“你别把生意把持得这么紧,也给弟弟们吃点……”
林忠明苦笑着往外走,才走出父母的院子,迎面正碰上了二弟林志明,林志明一把抓住他,笑道:“大哥这是往哪里去,弟弟正要找你呢。”林忠明不由叹了一口气。
林志明也不理会他为甚叹气,顾自絮叨开来:“大哥,既然二侄子去进学了,你不就少了个帮手?我知道你嫌弟弟不济事,弟弟也就不来拖你后腿,可你可以用你的侄儿啊,你侄儿也十四五岁了,正是好用的时候,你好好教教他,让他帮帮你,不然大哥你一个人撑着整个家可得有多辛苦,做弟弟的看着也不落忍啊。”
自从林展鹏弃商进学之后,林忠明这一年多来听他说这话也不知听了多少遍,心中苦笑,他兄弟三人都是从小就跟着父亲学商,到得一定年龄都会分得几个铺子独自管理,虽然只是小铺子,却也有不少进项,既可练手又能自行处理进项,不比问公中支银子来得麻烦。结果二弟夫妇尽是只管到铺子收银子,既有了银子便越加挥霍起来,看上好玩意便下手,只问着铺子拿钱,连流水也拿了去花天酒地,反正没分家,铺子也是公中的嘛。一来二去,那几个铺子就支撑不下去了,林老太爷看着不象话,只得把铺子收回来,仍是像从前一样由他们从公中支银子,却再也不给他们实事。
从此二弟夫妇又恢复了问公中拿银子的生活,虽然林老太爷在银子上一向大方,每年给三个儿子的花用数额极宽,可儿子又生儿子,一大家子都习惯了大手大脚,花用起来便总觉得不如从前舒服透气。眼瞧着大哥接手了几乎全部家业,一是想起从前管铺子时拿也拿不完的钱,便觉得大哥管了这么多铺子一家花用定是分外的痛快,二是担心起以后分家会吃亏,见林老太爷连第三代继承人都只选大哥的儿子,便也不想想自家儿子一向跟着自己只会吃喝嫖赌,心下便不平起来,不知道跟林老太太闹了几次,想要管事权。
林老太爷不理会,林忠明却很是烦恼。
自家那几个侄子,有一个算一个,林忠明都是极看不上眼的,败了家业事小,说不准那几个贼大胆又不知事的,闹出什么大事来就麻烦大了。
此时林忠明见林志明又是絮叨不休,本来是回第二进的自己家,便不想引得他回家令妻子不耐,回头朝着一旁的花园子里走,一边走,一边心不在焉地四下看着,将林志明的絮叨不休当作了空气。
林家大宅在衢州府城的西边,背靠一个小山丘,百年的经营下,建成了一座三进九明堂的大宅子,因生有三子,便在大宅后侧又建了一座小些的两进四明堂的宅子,分于次子和三子居住,与大宅只隔了一条甬道,以拱脊长廊相连通。两幢宅子被左右以及后边连在一起的大片花园子围绕着,花园子里有着假山、流水小桥,极是宽阔;宅子后边的大花园则连绵直到小山脚,足有十几亩,是有名的“林家园子”,高高低低的地势,偌大的不止一处的假山、流水,错落的山水草木花一直铺至小山丘之上,江南草木润泽,三月初春更是风光绮丽,处处花红柳绿,各种小鸟儿清脆娇软地鸣叫着,穿叶来去。
至于小山丘之上却是一色的绿茸茸的矮草,别有风致。更有院墙迤逦高耸,黑瓦白墙,直绕到远处看不见的地方去。
如此春光之下,林忠明权当漫步欣赏美景,一边沿着花园小路走着,一边好整以暇地听着鸟儿欢叫,欣赏着春光,嘴角甚至露出笑容来。
林志明独自絮叨许久,见林忠明油盐不进,这么长时间来的郁闷不禁爆发出来,他忽然一声大叫:“大哥你不要不讲理,林家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你把持着它是要独自霸占家产吗!?”
林忠明一怔,林志明见他看向自己,索性一股作气继续大声道:“你也快四十了,是不是应该好好带一带下一代了?以前你不肯带我儿子,就只肯带二侄子一个人,行,那是你亲儿子,我争不得。现在二侄子进学去了,你就一个也不带,你为甚一个也不肯带?你是害怕什么吗?怕带了我儿子你侄子,家产就不能独吞了?
“你就这么急着要撇开我和三弟吃独食?我要求也不高哇,只求着能有一口汤喝啊。为甚你只管吃肉,就连一口汤也不给我们喝?什么仇什么怨你要这么对我们?我们还是不是你兄弟?啊?大哥你要不要这么狠?林家是你一个人的吗?我也是林家人,林家我也有份的!”
林志明大力拍着身边的假山,脸红脖子粗地大吼着,越吼叫便越觉得自己有理,也不顾手疼,一把抓住林忠明的衣襟:“你今儿就别跟我打哈哈,你非得给我说下个道儿来,没有你是林家人、不当我是林家人的理儿,我又不是想要干什么,我只是想要我儿子跟着你学管铺子!林家的钱不是你一个人的,林家的家业是祖上置下来的,那祖上可也是我的祖上,不是你一个人的。如今你这也不肯那也不肯,这是存心要绝了我二房的生路么?你们吃香的喝辣的,手头的钱花也花不完,外面的宴请去都去不完,可是我们呢?我们连买点好东西都缩手缩脚!你是不是一定要这么虐待自己兄弟!”
他用力摇晃着林忠明的衣襟,林忠明被他晃得头晕,起初是愕然,越听越是诛心,越听越是气恼,心下怒极,也是气极这个不晓事的弟弟胡言乱语,一把要抽回衣襟,林志明却趁着这股气头,两只手拼命抓住不放,大约一个人在气头上力气真的能大上很多,原本他惯了吃喝玩乐的身体远远没有林忠明奔泊惯了的来得强健,这下子却能令得林忠明摆脱不得。
林忠明再三抽不开衣襟,不由怒道:“放手!”
林志明大声道:“我不放手!我要你说清楚!凭什么!凭什么!!!”
林忠明一记耳光打在林志明脸上:“我让你放手!你这个混账!”
第36章 意外
林志明两只手都抓着林忠明的衣襟, 两人凑得近,一时没有避开,正正的一个耳光被打中,脸上一痛, 不禁怪叫一声:“你还打我, 你不讲理还要打我!我跟你拼了!”整个人纵上前去。
林忠明正往后抽衣襟, 却不料林志明忽然纵过来,一股冲力从身前袭来, 加上自己用力往后抽衣襟的力道,两人的力道叠在一起, 林忠明毫无疑问地往后仰倒, 而林志明整个人都扑在了林忠明的身上往前栽去。
林志明的冲力、自己的拉力、林志明整个人的重量, 使得林忠明直直后倒, 重重地仰后摔倒在地上, 此时他们刚好走到花园的石桥边, 石桥上有几个台阶,林忠明倒下的时候, 听得后腰似是硌到了硬物,发出了一声轻响,随即剧痛袭来,心知不好,却是后腰正好撞上石桥的台阶上, 加上林志明整个人的重量压将下来,林忠明惊痛交加, 强自咬破舌尖以免昏倒,气若游丝地在林志明耳边道:“你快起来,请大夫!”
林志明犹自糊涂,扎着手挣了几下,好不容易才从兄长身前爬了起来,林忠明本已痛极惊极,哪里禁得住他一个大腹便便的成年男人用力挣扎,一句话气若游丝地说完,连再吭一声都没有气力,便痛晕了过去。
林志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正要对着地上的兄长继续发怒,却见兄长脸色青白,整个人软踏踏仰瘫在地上,已经失去了知觉。
他后退几步,看清了兄长后腰上硌着的台阶,再看兄长的双腿如布袋般软垂在台阶下,不禁大惊失色,随即声嘶力竭地大喊:“来人哪,来人哪!”一边喊一边往旁边跑,又不敢跑远,站在那拼命大声喊叫,直喊了个喉咙嘶哑。
听到喊声的下人们终于跑了过来,见此状况俱都大惊,林志明哑着喉咙喝叫道:“快抬大老爷起来!”众人七手八脚地要去抬人,却哪里抬得起来,只见林忠明似是断了手足的布偶,全身都是软的。
下人们不敢再动,面面相觑,一个积年的老仆走得比较慢,一看,惊得魂飞魄散:“不能动!千万不能动大老爷!你们没有碰到大老爷的腰吧?都站着不要动。阿六阿七快去请大夫,请城里最有名的大夫,有多少请多少!骨科、跌打、内科全都要请!”
林志明和下人们一起张皇失措地看着老仆,几个听到自己名字的仆人连连应声,方才有了主心骨般飞奔出去。那积年老仆勉强定了定神,吩咐六神无主的另几个仆人:“阿喜你去找老太爷老太太!阿壮你去找大太太,让他们都过来主持!”
喧攘之下,过得片刻,林老太爷老太太听到禀报,急匆匆地赶来,一眼看到这般惨状,两人急火冲心,几欲晕了过去。身边伺候的人急忙抚胸顺气,方稍稍站稳,老太太一声哭嚎坐倒在林忠明身边,泪涕交加。
林老太爷颤抖着双手僵在当地,他不比老太太,一瞬间想到了很多事情,心中慌乱绝望,但此时最重要的是大儿子的一条命,他厉声喝道:“大夫请来了没有!”
林家除了二老爷三老爷惯会吃喝玩乐松散度日外,自林老太爷退下来之后,就由林忠明主外,林老太爷主内,老太爷在外杀伐决断惯了,主起内务来宝刀未老,实属镇宅神器,家中下人被□□得甚是干练知机,适才真是一时慌张,缓下来便各自井井有条,那积年老仆便是从前跟着林老太爷的,忙上前道:“已叫了人去请大夫,最好再叫大管家去一趟才是。”有些有名气的大夫并不是请不来,只是全是微不足道的下仆去请有些失礼罢了。虽是事情紧急,但大管家紧随其后也是一个好的态度,叫他们心中舒服些也是好的。
大管家闻言二话不说便往外跑去。一刻钟后,城中最有名的一名正骨大夫一名伤科大夫已经坐着轿子跑着到达。
在大夫们的指导下,下人们方小心翼翼地把林忠明抬上长榻,送回到了自己的卧房当中。
此时林二老爷一家四口、林三老爷一家五口俱都赶到,团团围在房里房外,挤得满满当当。林老二爷林志明自知闯了大祸,他倒也不是太过凉薄之人,见兄长软垂长榻生死不知,心中早已悔极怕极,一张脸上脸色惨白,呆立在一旁,却不敢靠近。
经过检查,先来的两位大夫,加上后到的几位大夫,都皱紧了眉头。
林忠明的腰,断了。是生生地被林志明压在台阶上砸断的。他再也站不起来了。
大夫们不敢怠慢,先进行初步的救治,让林忠明俯卧在床边长榻上,也不用搬到床上了,在他腹下垫上裹好薄被的木板,年纪最大的刘大夫在骨伤科颇有建树,由他扶骨、施针,其余几位在一旁协助。
林老太爷适才一见林忠明的情状便知大事不好,但总还心存着半分侥幸,可是大夫的话令他脸色灰败,心知再无半分希望却犹自无法相信,适才还在同长子笑谈两个孙子,还在揶揄嘲笑长子贪心不足,才不过片刻便已生大变,他生平最骄傲最引以为荣的也是唯一有出息的儿子,才不过壮年,英姿勃发的年纪,正可大展拳脚的年纪,竟因为这么荒唐的事由而生了这么大的祸事,从此成为了废人。
这怎不让他心痛如绞,心生绝望?
他站在床边,呆呆地看着瘫在长榻上一动不动昏迷不醒的长子,禁不住颤抖着用手扶住了床柱,一时间老泪纵横却不自知。
林老太太早已哭得迷糊了,待要劝她回房休息,她坚持不肯,坐在房里要守着林忠明。虽说她一向最是溺爱宠惜两个小儿子,那也是相比较而言,长子是她第一个儿子,当年也是捧在手心里疼爱着的,商户人家规矩不大,林忠明幼时也是一直跟随母亲的。此时眼见得高高大大的儿子竟然从此再也不能站起来了,想起来便是一阵心痛,靠在椅背上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