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早上应知府夫人的邀请出门,待到知悉意外匆匆忙忙赶回来时,所见到的林忠明已经卧在长榻上毫无知觉,她站在一旁看着丈夫毫无生气的身躯僵直地躺着,听到大夫们的宣判,整个人只觉得都木了。
她吸不上气,憋得全身都是疼的。她回来的路上不知道事情这般严重,只以为是不小心摔倒了,可是摔倒怎么会这么严重?腰断了?腰怎么会莫名其妙地断了?摔在哪里会把腰摔断了?他又不是三岁小儿,一向稳重的大男人,在自家花园子里,得是要有多轻佻才能把腰给生生摔断了!
她之前是曾经嫌弃他,几代的商户子,虽有些许底蕴,也读书,可是那与她的春闺梦里人可相差得太远了,她虽不知道自己的春闺梦里人该是何等样人,可也从来没有脱开过像大哥那样是读书人,埋首书卷间,举案齐眉、研墨画眉,夫妻相谈尽是书中辞、仕人事。若不是家中生变,怎么会嫁于他?是的,她的确是不甘心的,是嫌弃他的。
可是这一瞬间她忽然想到的却全是他的好处。再是不甘心,她也是明理的,这些年来他是竭尽了心力地对她好,她想的是什么、喜欢的是什么、不喜欢的是什么,他都一一琢磨着,对着她的心思去安排,她不喜欢谈商事,他便什么也不对她说;她喜欢笔墨纸砚喜欢看书,他便去龙游找来最好的进贡的纸、徽州的墨;市面上只要出了新书他定会购来与她,也会尽量抽出时间来看;长子交予她,便全然信任她,不干涉她的教导,就连她对次子的态度,他也一直不言语;他的母亲絮叨她,他替她挡着,他的弟媳们烦扰她,他歉意地补偿她。
他对她的好,他的宽容,他的能干,他对这个家的支撑和用心。她再自矜,也是个女人,她再不甘,他也是她唯一能全然相信的人。这个男人事实上真的是她的天,如今天塌了。
她直直地望着趴在榻上的林忠明青白的侧脸,慢慢地坐到床沿上,林忠明毫无知觉。她的夫君、能护持着她、支撑着她的男人,再也站不起来了?这不是真的。
她和众人一起鸦雀无声地看着大夫们施救,刘大夫手执长长的银针,一根一根扎在林忠明的背上,扎到后面,林忠明的背上插满了明晃晃的银针,刘大夫也一额是汗。其他几位大夫紧张地候在一旁,观察着林忠明的脸色和身体是否有异常反应。
许久之后,刘大夫收手,和几位大夫相视点头,然后对林老太爷和陈氏说,林忠明暂时无虞,他们需要讨论一下接下来的医治方案,不过林忠明的伤势极重,需要作好思想准备。
陈氏方抬起头,木木地问面前的大夫:“为什么?”
第37章 陈氏
被问到的大夫姓王, 他叹了口气,怜悯地说:“林大老爷摔倒时后腰撞到了地上的台阶沿子上,硌到脊部两节当中,本来也不至于伤到如此之重, 但二老爷随即扑在他的身上, 这是实在太沉了……”
大家不由得看向二老爷林志明的大肚腩和厚厚的身板, 太沉了,只要想到这身板若是压到自己身上, 怕不是要吐出血来,这般被他压着腰骨, 怎么可能不断。
哭得迷糊的林老太太坐在一旁已缓过气来, 满脸的泪水也顾不得擦, 扑过去一把抓住躲在她身旁站着的林志明的胳膊, 又拍又打, 哭道:“你对你大哥做了什么?你这个孽障, 你到底要做什么你就这么伤了你大哥?”
陈氏根本不听林老太太哭叫些什么,她转过眼珠, 定定地望着林志明:“那么二弟,你为何要这么做?”
林志明不自禁地后退一步,他本来就已经害怕之极,这时看着大嫂的目光,不知怎的有一种极其不安的感觉, 大嫂她怎么没哭?她脸上怎么的一滴眼泪也没有?她……她这么看着自己,像是看着看着……可是, 他完全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啊,他只是……他只是问问他大哥,为什么要吃独食,为什么不分点好的给他们,为什么不管他们死活啊,他怎么会想要害大哥?他不想害大哥的啊。
他张大嘴,又闭上嘴,又张大嘴,惶惶然四顾,还没想到要说什么能说什么,陈氏又盯着他直直地慢慢地问:“二弟,你大哥是哪里得罪了你?让你不开心了?你就要弄死他?”
林志明跳了起来,惊惶地叫:“不不不,不是这样的,我没有,我没有,我不是我不是……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不小心,是的,真的,我只是不小心……”他求助地望着林老太爷和林老太太:“阿爹阿娘,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我怎么会害大哥啊!”
陈氏仍是定定地朝着他,一只手直直地指着榻上昏迷不醒的林忠明,面无表情地说:“那么他是自己摔倒的?他拉着你自己摔在台阶上,拉着你压在他身上好方便压断他自己的脊梁,是吗?他是自己想找死?”
她的目光太过幽深,她的语气太平静、太没起伏,团团围着的一众人等却都不禁打了个寒战,林志明被吓得倒吸一口气,声音自动消失了,只是一脸无助地望着父母。
林老太爷完全没心情理会他,他此际的心里悲痛之极,林忠明自幼聪慧,最难得有一份正直,他把他从小就带在身边走南闯北,十几年手把手地教他,他幼年时,自己见一个人谈一桩事都要耐心地细细教与他为什么、怎么做,或听他的判断再纠正他的不足和失虑,或让他看自己的应对再自行分析,多少年来一点一滴、自小而大,仿佛都在眼前。他慢慢长大,渐渐能与自己把酒畅谈,指点江山,两父子默契非常。渐渐他能独当一面,他便慢慢放手,看着他成功谈下一笔笔生意,成功开出一间间旺铺,与合作者商谈愉快,结交众多有力人脉,长袖善舞,却仍能把稳本心。再后来,他就全然退了下来,只是当林忠明远行时,他便在家中主持,加起来三十年了!三十年父子相得。
他承认,他与长子两父子的感情十分深厚,这份感情远远胜过与次子、三子,他得意于长子远胜于自己,一代胜过一代,林家只会更好。
而林忠明在经商上是一把好手,在家中亦是长兄如父,把一个家所有人都护得风雨不透,就像是一个定海神针一般,二弟三弟捅了篓子,他不声不响地去善后弥补,几个侄子不懂事,他请了人回来教习,虽然因为不能管到弟媳的教养上而收效不大,却总还能震慑一二,就连族人若是无辜出事,他也回护有加。不知让林老太爷省了多少心,享了多少清福。如今这般,就如同生生地把林老太爷的心肝给摘了下来,痛得他几不欲生。
林老太太却不然,她虽然也是非常心痛林忠明,但是林忠明自幼便由丈夫教导,且在不大的时候便离了她身边去,次子三子才是自小而大依依膝下,由她亲自教养长大的,虽恨次子莽撞伤及长子如此之重,见他这般被长媳挤兑,心下就有些不愉,但看着床上的长子,也没了心情计较,抿了抿嘴,到底没出声。只放大了声音哭起来。
因为林忠明施针在腰后,需褪下部分衣裤,除了林老太太与陈氏,其余女眷都已退出门外,林志明的妻子吕氏早从下仆的禀报中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心内焦急,一直在努力留意着正房内情形,此时见房内林志明如此害怕又无能为力的样子,便偷偷地跨进门槛,往林志明身后推了一把,林志明便直扑向长榻上的林忠明,他也算聪明,一边扑一边便哭出来:“大哥大哥,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弟弟真的不是故意的呀,大哥以前疼弟弟,弟弟都是知道的,这只是意外啊,大哥你醒过来,你醒过来帮弟弟说句话啊……”
吕氏赶紧退出房外,和两个儿子一起也哭起来。
大夫还在呢,哪里能让他扑到伤者身上,两人一起拦住了林志明,好言道:“大老爷可不能再碰上一碰。”
林志明就势跪倒在榻前,磕着头哭喊:“大哥你醒醒啊,弟弟错了,弟弟给你认错!” 哭着哭着,因为是真的后悔和害怕,便也哭出了声嘶力竭,跪倒在地上哭成一团。
他正大哭着呢,忽觉得颈部衣领一紧,整个人从地上被人生生往后拖了几步,一时无法跪稳,因为太肥胖,在地上歪成了滚地葫芦,好不容易趴稳了,仰起头一看,却见是林忠明的两个儿子、他的两个大侄子齐力抓住他的后领要把他拖出正房去。
林展鹏意犹未尽,抓住他后领的手狠狠一甩,他虽扯不动胖大的二叔,却因林志明重心不稳,一声“啊呀”又仰天倒了个葫芦。
林展云林展鹏两兄弟也是被自家小厮从书院紧急叫回来的。在路上便听得小厮说了个大概,进了大门,更有清楚内情的下人一路跟着他们跑一路说个了清楚明白,两人心中俱是魂飞魄散,根本无法相信先前离家时尚是生机勃勃快活健壮的父亲竟生命垂危,一路奔来几次踉跄,林展鹏摔了两个跟斗,衣服上尽是尘土。
两人从大门外一路飞奔进来,见到正房院子里围满了人,再往里奔,便见到正房内围着十来个人,当中的父亲直直地趴在床边的长榻上毫无知觉,两颗心直通通地往下沉去,偏又见林志明哭喊,一时间两人相视,俱是心生戾气,便出手想揍林志明,临下手时到底不敢以下犯上,改揍为拖。
两人扔掉林志明,双双扑跪在榻前,张皇失措地望着闭紧了双眼、脸色青灰的父亲,伸出手,又不敢碰,半晌,齐齐转头望向一边的大夫。
几位大夫都已走到角落里低声商议,站是站不起来了,能不能想办法让他坐起来是关键,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毕竟这一下撞击太过严重。此时见林家一对璧儿望过来,都是又可惜又伤感,年纪最大的刘大夫便又低声把情况再说了一遍。
陈氏看到面前两个儿子,一口气才吐了出来,再听刘大夫细细说明情况,越听,心中越是绝望,一腔子眼泪偏偏怎么也流不出来,满心满腹都是憎恨,直勾勾的盯着从地上爬起来的林志明,眼中似是要飞出无数把刀子来,只想把他千刀万剐。
林展云和林展鹏亦是越听越心惊,越听越伤心,再望着面前的父亲,四肢无力地瘫着,这般的陌生和孱弱,全然不再是平日里挺拔康健的样子,他们几乎不能想象再也不能健步如飞双臂骄傲地揽着自己的父亲,一时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
陈氏的目光微微回转,见到儿子们的眼泪,只觉得眼中干涩,她忽然厉声喝道:“哭什么!你们的爹还没死呢!”
林展云林展鹏被喝得怔住,仰起头来,林老太爷林老太太也是一抖,众人或真或假的哭泣悲痛都停了下来,一室一院皆是静寂,望向陈氏。
陈氏站起身来,朝着林老太爷敛衽一礼,问道:“夫君此事,不知阿爹要如何处置?”
林老太爷一怔,他也哭,但他是伤的心,一时之间回不过神来,便怔了好一会儿,林老太太也未来得及收住泪,两眼蒙着泪抬头,不明白陈氏要说什么。
陈氏的一口气憋在胸口下不去,身体微微颤抖,却不肯坐下,只是望着林老太爷,半晌后,林老太爷望了望与吕氏站在一起低着头的次子,疲惫地说:“大媳妇,此事是二儿对不住你和大儿,你说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吧。”
陈氏低下头,道:“多谢阿爹。那媳妇就不客气了。”
她直勾勾地望向林志明,林志明已经偷偷自地上爬起来,缩在母亲背后,本来垂着头,感觉到她的目光,胆怯地抬起头来,陈氏嘴角勾了一勾,轻声对身旁的心腹陪房道:“陈松家的,你去让陈松报官。”
话声虽轻,却正好众人都静声屏气听她要说什么,一听此言,满室满院的静寂顿时化成了死寂。
第38章 报官
林老太太一时忘了哭泣, 猛然抬头,林老太爷亦是大惊失色。
报官?报官??
林志明顾不得缩着身子了,他惊恐地窜了起来:“大嫂……大嫂你……”吕氏更是在房口处跳起来,大叫道:“阿志只是不小心, 又不是故意的, 再说这只是家务事, 报什么官?大嫂你疯了吗?”
林志明的两个儿子一个年方十三,一个年方九岁, 虽从小娇养惫赖,却也是读书的, 知道报官意味着什么, 听到此言也是满面惊慌, 紧紧拉住父母的衣襟, 叫道:“伯娘不要报官, 伯娘不要!你放过我阿爹吧!放过我阿爹吧!”一时吵闹喧嚷, 只听得林志明一家四口的哭声叫声喊声不绝于耳。
林家三老爷林季明和妻子李氏两个一个在门内一个在门外,整个过程中一直都没有吭声, 这时听到大嫂说出报官,一时间也都惊住了,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望着陈氏。
唯有林展云和林展鹏,虽是意外,却并无惊色。
陈氏不理会林志明夫妻和侄子们, 继续冷冷地道:“陈松家的你和你当家的一起去,再递个贴子给知府夫人, 明日我上门拜访。”
林家众人仿佛这才意识到,陈氏并不是普通长媳,她是不一样的,她能通达的是官府中的人。陈氏在林家的地位一向是重中之重,因为她不仅出身书香门弟,不仅有一对会读书的儿子,她还有一个知府兄长,商户人家中,唯有她,才能与知府夫人来往密切,才能在知府家中出入自在。
林家虽然百年富贵,然士农工商,正式事事便宜顺利,富贵盈门得人尊重,是自陈氏入门起,自陈氏兄长出息起,自陈氏双子成双璧起。
然而,陈氏在林家虽然一向得人尊重,万事以她之意为先,但是一则陈氏读的书是圣人书,听的话是圣人言,虽对嫁入商户意不平,总还是低调温和的,上敬公婆下悌弟妹,等闲不与婆家争拗的,二则林志明和林季明身为男子,在内宅并不多留,也不经意内宅事,虽则一开始是知道陈氏的尊贵的,后来……便渐渐忘了。
此时陈氏两句话一出,林志明只觉得如两盆冰水接连自头顶心浇灌下来,浇得连脚都冰凉刺骨,整个人打了个激灵,仿佛自现在开始,才真正后悔到了极点。他仓皇四顾,大喊大叫:“阿爹救我!阿娘救我!”
林老太太看了一眼次子,又痛又恨又是埋怨长媳绝情,伸出手来欲指着长媳说话,林老太爷一把摁下她的手,双手颤抖着,双唇启动,半天不能出声,过得许久,方看向陈氏颤声道:“大媳妇……”
陈氏垂下眼,避开林老太爷的目光,转而看向林志明夫妇,她的声音有所波动:“这些年来,林志明和吕氏一直在向夫君讨要家产管理权力,当年他们败落了自己管理的铺子之后,阿爹曾说过不许他们再沾手铺子,夫君听从阿爹的意思,便不肯同意,他二人不敢记恨阿爹,就一心认定是夫君意图独占家产。后来,夫君需得选择林家的下一代继承人,他二人便一心想让夫君选他们的儿子,奈何儿随父母形,三个侄子皆好吃懒做,书不肯好好读,事不肯好好做,镇日和些别家不成器的商户子混在一处,小小年纪便知往自家铺子拿银子,往花街看姑娘,往赌铺掷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