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何以中和谢先生都不知道要怎么反驳才好。
龙少体贴地为手下找好了理由,便悠悠然地听故事去了,王海生屁颠屁颠地紧跟在后面。何以中望着他的背影叹为观止,董京倒笑了笑:“龙少爷做事总有他的道理。再说他要是闹过头了,有江洋呢。”
何以中摇摇头,谢先生也摇摇头:“别看江洋时常能劝劝他,其实最配合龙少的便是江洋。不过咱们也不必担心,龙少爷虽然年纪轻点,却从未误过事。唉年纪小小便担大任,总得容他胡闹一下。”不然总有一天会突然叛逆起来,那就要集体头痛了。老人常说人一生总要出一次牛痘,便算活着不出,死了尸身也是要出一出的,所以人生叛逆这种事,还是趁早让他一点点地叛了吧。
一个人要伪装成脏乱臭的海上船员是很容易的。龙少自小在海上长大,自然不畏惧任何脏乱臭,随手拣了破衣烂裳穿上,弄蓬了头发,往脸上抹了些灶灰污泥,很像一回事地蹲着缩在舱房一角听着众人对昨天的故事尾巴纷纷胡说八道,时不常地还和身边其他的海盗交头结耳,一起嘲笑那些人的荒诞不经。便连王海生一眨眼也找不着自家表哥人在哪里了。
不过王海生自然是不必乔装打扮的,在众人眼里他就是一个小鬼头,爱呆哪呆哪,还得给小少爷让个舒服点的位置。
这一日江陵讲的是林家四年前的那个案子。那个案子里所有的细节她都清楚,连始作俑者是许家她都能够确定。但是她始终不明白的是牛捕头,事后林家当然不会坐视不理,明里暗里用了很多人手去打探牛捕头,甚至连他的三代以上祖宗都打听出来了,却始终没有打探出来他与林家有什么恩怨,能导致他这样深恨林家,要致林家于死地。
也许,这些人足以能够上天入地的胡说八道能够给自己一个启发?
故事讲完之后舱房里的人散的散,睡的睡,当值的当值,相同的是议论纷纷。江陵一边听一边走出舱房,上了甲板。
江洋已经回到自己的船上去了,江陵望着前前后后八艘海船,虽不知江洋到底在哪艘船上,心中却很是安定。计算着行程,海船离福建越来越近了,路上也遇到过许多船只,有大有小,船上的人形形色色,有的竟是红头发绿眼睛,说的话语也都听不懂。没有人感到惊奇。
那些船有的似想挑衅,到得近前便个个缩了回去,八艘大海船,都装备有炮机,任谁就算再眼红也不敢轻易招惹。
龙少望着甲板上那个瘦小的身影,若有所思。如果说江陵起先讲故事是迫不得已敷衍众人,现在很明显,她讲的每个故事都有她的目的,而且她基本上都达到了她的目的。
而最重要的,她至少得到了那些人的认同,或者说,比认同还要高一层的友好。
这真是一个善于钻空隙的人,他只不过让人不要为难她,她便用她的法子巧妙地融合了进去。看李四对她,已经真如兄弟一般了。 他的目光转向了另一个方向,张杆子高如竹竿的个子真当显眼得不得了,他身边那小子不正是江陵的外甥名叫林展明的? 啊呸,龙少忽然觉得有些头疼,他感觉什么舅舅外甥之类,那小子的话似乎相信起来有点问题。
他想了一想,本来作为一个称职的头领,应该告诉张杆子关于这两个人的来历,以及不需要他贵为副统领去浪费时间的必要性,但是,龙少恶劣的本性让他很想观看正经人张杆子发现自己白费精神白瞎功夫的时候会是什么反应,如果到时自己再添把火加把醋,他会不会恼羞成怒?
龙少想得很是愉快,便觉得今天晚上收获很好,轻松地转了个身,回艏楼去了。
第127章 石破
衢州林家大宅。
白墙黑瓦、院墙高耸的大门口已经露出几分颓败。一路行进去, 原本宽敞的前院显出荒凉,错落种着的高大树木便连如伞的树冠都凌乱了几分,更何况沿着两侧进去的极宽阔的侧花园、占地极大的后花园,正值夏日更应花木葱笼而整洁, 如今却杂草丛生, 花木疯乱。
一看便是个几近荒废了的宅子。
这个家里的活人已经没有几个, 三个月前一场夜袭,几乎所有的人都横尸当场, 包括主仆所有人,整个宅子的地上全都是血, 几无可落脚之地。
只有林季明一家有人逃出了生天。
李氏母亲病重已有经月, 李氏因要理家, 便让女儿回家侍疾;林季明的两个妾生子早被林老太爷强行送去了书院住读, 也逃过了一劫。林季明与李氏及两个小妾, 尽皆中了刀, 李氏与一个小妾伤重丧了命,另一个小妾和林季明倒活了下来。
官府派了无数次人手来查案, 却只得出一个结论:众人皆被倭刀所杀。
倭寇近年来极是猖獗,几十个人便能够沿着浙江、江苏、徽州一路扫掠而过,几千几万朝廷官兵竟都奈何他们不得。金华、义乌都曾遭杀掠,那么似乎衢州难逃一劫也情有可原?
此时的衢州知府已经不是刘知府,刘知府已于两年前任满调离。起先知府极是慌张, 认为有倭寇入侵,急召卫所, 派人在全城紧急搜索,并去各大家族查探是否与林家一样遇难。几天喧扰下来,却是虚惊一场,除了林家所有人家都平安无事,而且可疑人抓了几十个,一个个都有迹可查,全不是歹人。
可是,为什么衢州城只有林家一家被杀得干干净净,且杀人者来无踪去无影?
这个疑点成了衢州知府的心病,此案极大,他早已将此案报到上头,至于考绩之类他已经不存妄想,便索性放开了手脚,便三番两次派人到林家来查探。
林季明并不在乎。反正这个家他也不想住了,应该说,他也不敢住了。
全是死人,就算死人都抬出去了,仆人们能认领的认领,无人认领的便一起送去了乱葬岗。林家的主人们则用棺木装殓起来,因天热,七日后便葬去了祖坟。
可是那七日里,满屋子全是棺木,林老太爷的、林老太太的、林忠明的、林展鹏的、林志明的、吕氏的、林展远的、林展宁的、李氏的……
数之不尽,满目棺、满目幡、满目雪白。
而家里的、园子里的地上,那些血怎么冲也冲不净。
他原本是不怕的,人都死了,还能如何。可是渐渐的,就开始害怕。两个儿子也不敢陪着他住在这里,本来最讨厌书院的,如今巴不得日日夜夜住在书院里;旧仆人们都死了,新买的仆人也不敢离得近了。特别是一到夜里,虽是六七暑月,却满屋满园的冷浸浸,阴气森森。
但是他不能走。
宅子里所有值钱的东西他都找过了,收拢了。但是他没有找到库房的钥匙。林展鹏是当家人,他亲眼看到过林老太爷将家传的装有印章和钥匙的匣子交给林展鹏的,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个匣子。
其实没有匣子也不打紧,反正林家已经没有人了,他是理所当然的继承人。哦不,还有在京城的林展云,但是林展云入了仕途,是不能行商的。
所以印章和钥匙找不到了,都可以重制。但是,其他的钥匙可以重制,库房的不可以。
他无法打开库房。幼时他进过库房,深知里面是林家的根本,但如今他根本进不去。两个月来他想尽了办法,甚至想过要拆库房,召来的工匠却说,库房建起时便用了不可拆的法子,后来又几经加固,要拆根本无从下手,只能用□□炸开。
且别说□□是禁物,就算是有,让他炸,林季明也舍不得。库房里面的东西哪里是经得起□□的!
林季明几乎每日都围着库房打转,焦虑无比。
而林家设在全国各地十几二十家商铺在此事的冲击下本已惶惶不安,又因失去了当家人掌舵,已经岌岌可危。若不是林掌柜居中勉力支撑,只怕人心早就散了。
但是,所有的掌柜都几乎绝望,林家,已经没有能继承家业的人,林季明虽是林家人,却完全不够格。
然而又能如何?
唯一能想的办法就是,离开林家。他们大多数都是礼聘而来,虽然做了许多年,情谊所在,但若是林家无人支撑,总不能由他们支撑吧?
兵慌马乱中,林展云和陈氏赶回来了。
陈氏到了京城一个多月便听闻家中噩耗,当时便昏了过去,林展云强撑身体告了丁忧,不顾所有人反对,决意和陈氏一起回家。他的身体本已好转,大夫亦说若是缓行应无大碍,只是要好生养着。陈氏亦归家心切,便强制着一路慢行,终于在路上奔泊两个月后回到了衢州。
林季明并不担心陈氏和林展云。
但是知府大人来家中探望了林展云。林展云是翰林院的庶吉士,可称前途无量,且又有陈舅父支持;林家又遭遇大变,于情于理,知府大人都会来走这一个人情。——谁知道林展云以后会走到哪一步呢?年仅二十岁的二甲进士,那是极少见的。
林展云的精神却颇好。
他不能不好。
说也甚奇,他在京城反复不定的病情,自母亲陈氏到来之后精心照顾一个月后便好转不少。之后忽得家中噩耗,病情却又并未加重,待他办妥一应事物启程回家,一路上慢慢走着,竟然慢慢地好了起来。
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是只知道他绝不能再倒下,连悲伤都需要尽量克制,如今,他再无依赖。祖父、父亲、弟弟,只要一想起来便是心如刀绞、几疑梦中,林家,只有他了。
回到家中第二日,知府大人便来探望,彼此见礼后,知府便让人将林家一应案情细细禀给他听,林展云听得极是仔细。他在翰林院除了学习之外也是会去大理寺等地旁听的,于民情已不是当年无知的少年了。
听完之后,他又翻看案卷,却发现了一个疑点:“缺少了两个人。”
知府点点头:“没错,贤侄眼亮。令弟有两个小厮不见踪影,死不见人死不见尸。”
林展云心中一凉,他原本是想着也许这两人还活着的。
知府大人来了,身为林家唯一的长辈,林季明自然是奉陪末座,陈氏也在一角落座。虽不合理,却因是丧家,知府大人也是要慰问家眷的。
陈氏探询地望向林展云,林展云轻声道:“林溟和四明不见了。”
知府皱着眉头道:“这也是我们百思不得其解之处。”
林展云低声道:“其一自然是为何倭寇千里奔袭血洗我林家。”
知府叹了口气:“贤侄是否耳闻或是略知一二线索?”
林展云摇了摇头:“我自两个月前接到家中讯息,便一直在想着这个问题,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我虽在家中并不曾接触生意往来,但是家中大事却从不瞒我,我从未听说过林家与倭寇有什么生死恩怨。”
知府又探问道:“据我所知,林家在温州、绍兴、台州、宁波都有或曾有过店铺,又或者会不会……”
林展云苦笑道:“知府大人,我家的店铺俱在府城热闹之处,若是得罪了倭寇,岂有店铺无恙之理。”
说的也是。
此际却见林季明抬起头来,他竟似一下子想通了什么,对林展云道:“我忽然想起来,林溟是鹏哥儿六年前从温州海边镇子里带回来的孤儿。说是当时倭寇血洗镇子时出现在那里的……”
一言既出,所有人都惊呆了。
这话中的意思太过明显。
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中,陈氏的声音颤抖着响起来:“你……你是说……”
林季明低下头,轻声道:“谁都知道林溟是温州人,是鹏哥儿救下来的一个孤儿,却除了咱们自家人,没有人知道她是鹏哥儿从哪里救下来的,便连鹏哥儿也并不知道她到底是谁,到底是不是温州人?她自己也说只有她和哥哥两个人,失散了,鹏哥儿帮她找哥哥,一找便是六年也无音讯。如今咱们林家被倭寇千里奔袭几近灭门,却连一点点缘故都找不出来。我也是根本没想过这个,就是刚才你们在说少了两个人,我才……”
第128章 天惊
这的确是林季明刚刚才想出来的。他几乎要惊喜于这个想法, 深觉自己简直是天才,这样的话,所有的目标都转移到了林溟和四明的身上,而林溟和四明被抓上了倭寇的船, 能不能回来就是一个巨大的问号了。
他的话的确惊人, 但是却非常合理。
林溟来自温州, 并不是本地人,是很多人都知道的。毕竟这些年来林溟跟着林展鹏出入各种场合, 不仅是酒宴、商会、茶室、书院、甚至是官府,还走南闯北, 去了各地商铺和商家座上, 介绍时总是说是温州人, 因是孤儿, 被林家收留。
而在林家的林溟在当年曾引起陈氏与林展鹏母子、林老太爷和林展鹏祖孙之间的两场极大争吵, 做母亲的甚至还打了儿子, 这是林家人尽皆知的。虽不曾在外头传得广,外头却也有人知道一二。知府不必问旁人, 他身边跟着的原府衙旧人便知道此事是真。
温州、台州的海边,那是倭寇出没极为频繁之地。
林溟若是倭寇的孩子,不慎遗落在陆地上,为林家所救。虽说按道理倭寇应该感激林家,但是倭寇虎狼之心岂是能以常理度之?或许倭寇得知林家豪富, 便一不做二不休呢?
更有一个可能,林溟是倭寇专门留下来的勾子, 进到豪富之家、官府之家做内应,也不是没有的。
陈氏喃喃地道:“我曾听闻,倭人男子貌陋,女子却貌美无匹。”
林展云一怔,知府大人姓周,周知府看向林展云,林展云皱着眉头不知说什么好,只道:“林溟……”林溟的确妖异,她年幼却有过人的聪慧,甚至比他一个成年人还要反应迅速机智能干,遇事沉着冷静,而且……她善妆扮、能乔声,这些,能全以天资过人来解释吗?林展云踌躇着想。
见林展云半晌不作声,林季明忙上前禀道:“知府大人,林溟虽作男装,以小厮形状随我鹏侄进出商场,其实是女子,生得极是美貌。当日……”他停了一停,道,“当日家父生恐鹏侄为美色所惑,不允收留于他,才起的争执。”
周知府听完,长叹一声:“老太爷明智。”显然便是信了这番说辞。
眼看着林家这番灾难便要以“全因当年一时心善收留了倭寇女童”的原因来做结论,后堂冲出一个年轻女子来。
女子作丫头打扮,神情激愤,大声道:“不!不是的!林哥儿不是倭人,她决计不是!太太,大少爷,这么多年你们还不知道林哥儿为人吗?她一心一意为林家着想,不眠不休为林家做了多少事,当年那桩案子,如果不是林哥儿林家怎么会得获清白?后来,后来发生的那些事,都是因为有林哥儿啊!你们……你们怎么能怀疑林哥儿?怎么能这样!”她的声音极大,最后一句话几乎声嘶力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