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海战的后果非常惨重。龙靖不单单损失了一艘大海船, 另外三艘也是伤痕累累,修葺起来需要不少材料和时间以及金钱;再则,那艘被吴平斩获的大海船的船主和亲卫们虽然乘走舸逃了出来,但那般密集的炮火铳弹集攻之下, 不仅亲卫们受伤无数, 就连船主也不幸惨遭流弹击中而受了重伤, 奄奄一息。这种损失才是最为让人恼火的——每艘大海船的船主都是龙靖最得力信重的人,否则何以将整艘船只交给他?
更别提船上那些死伤无数不能逃出来的人。
而那艘大海船上装载的自然是江洋千辛万苦从远洋带回来的各种货物和珍宝。吴平的探子极是负责能干, 被拦截的四艘大船,他们拼尽力量围攻的不是龙靖的主船, 而是体型更大的两艘——正是江洋率领的六艘之二。他们甚至认清了标志, 死死认准了这两艘海船。最后见难以一起留下两艘, 便集中围攻最大的一艘。龙靖见吴平的后援船只纷纷启航过来, 而那艘最大的海船受损实在严重, 绝对撑不住多远的距离了, 最后只得忍痛放弃了这只船。
这种情况这些年来经历了无数,龙靖的船队虽然备有各种武器和火器, 但是他一向不大参与抢掠杀戮,而是正经走的海商道路,但是海商哪里是这么好做的,你不犯人,人家可不会轻饶了你, 如果不花重金备齐武装,不训练人马枪炮, 那便是赤膊的肥鸡待宰的肥猪,任谁驾着船经过看到都会心想:哎呀这可是白拣的横财。
海上经商便是如此,载满收获的船只,远洋路损占一到两成,劫道抢掠占两到三成,最终能有五六成留下来已经很是不错了。
当然还有一条道路,那便是挂靠一支海盗或者倭寇或者洋人队伍,各方交纳佣金提成,也是可以的。
但是,凭什么?而且当朝廷开始肃清沿海各大海商用以交易的岛屿之后,海面纵横的全是暴力抢掠,“凭什么”都没有用了。
所以龙靖的船队也是血里火里厮杀过来的,龙靖愤恨之余,很快便振作起来,令人清点死伤船员的人数、检查船只的受损程度、枪炮弹药的库存,并且派出快船去沿岸找寻可以停靠修葺的地点。
另外四艘完好无损的海船也和他们会合了,大家均匀物资,如弹药、人手、特别是医药绷带等物。一时之间船与船之间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龙靖的主船破了一个大洞,所幸当时修补及时,虽然其他地方也受损严重,仍然顺利到达了安全的地方,但是显然需要大修。龙靖完全没有那种主帅不能轻易弃船换船的想法,略为收拾收拾,便换到了另一艘完好的大船上去了。
江陵和四明没有走,仍然留在原来的船上。显然龙靖在一连串焦头烂额的事情之中把他们给忘了,他只记得把王海生拎走了。那是他的表弟,怎么也不会忘记的。
这些日子以来,王海生倒和江陵四明混得很好了。王海生生性极是活泼狠辣,一张嘴又爽利,出口成脏,毫无顾忌。其他或船员或海商或海盗的结合体们骂也骂不过他,打又不太敢真打他,终究是龙靖太凶残,威严所至爱屋及乌。他爱听江陵讲故事,每天必来捧场,讲完之后意犹未尽磨蹭着不肯走,江陵见他年纪也小,便也由得他,一来二去也会聊天说笑起来。
龙靖的船和吴平的船打起来的时候,王海生正和江陵四明在一起,江陵和四明只经历过一场海战,王海生既名为“海生”,那自然是在海上生海上长,经历的海战不晓得有多少次。大家既然已经很熟了,又见他们菜鸟两只,王海生便大方地、熟门熟路地领着两人去了中舱底部,那里有个暗门,往下便是最底下一层,堆了不少土石以作压舱之用的。
三人便藏身于此。
四明问他:“若是船沉了怎么办?”
王海生往边上扒拉了一下,露出几套水靠来,老神在在地道:“船若是沉了,便会有水进来,咱们穿上水靠,打开暗门游出去就可以了。”他又道:“若是船破将沉,会有人吹尖哨指点方向。咱们出了船,沿着方向游便可以。”
他又想了一下,问四明:“你功夫不错,如果你想的话,你就出去建功立业吧?我会护着你舅舅,你不必有后顾之忧。”
四明瞪大了眼睛,江陵白了王海生一眼:“不必!”
王海生一副颇为可惜的样子,四明这些天也恢复了一些往日的精神头,很想回他一句:“在海盗群里建功立业,我是活得不耐烦了吗?等着被朝廷悬赏围剿呢还是从此跟你一样以海为家?可别,老子还想回陆地回家呢。”见他瘦骨伶仃一脸真心替他着想的样子,又咽了回去。
江陵瞥了他们一眼:“四明不会火器,对方又上不得船来,怎么建功立业?到上头挨炮轰流弹么?安生藏着吧。”
王海生马上又一副恍然大悟、“醍醐贯顶”的表情,又是不好意思又是悻悻地说:“哎,舅舅你真聪明,一下子便想到关键处了。可不是这样嘛,我还没想过来呢,咱们不能出去!待会儿安全了,会有人喊我们出去的。”
四明只觉牙酸,看了江陵一眼,江陵一脸的面无表情。
海战结束,果然听得哨声几停几响,王海生便弯着腰去打开暗门,喜笑颜开:“打完了打完了。”
三人方才回到舱房不久,王海生便被龙靖的亲卫拎走了。他并不知道江陵等人的来历,毕竟当时换人的时候他正在激情大骂,换完人后他又被押到刘三的船上当人质,仍然在绞尽脑汁推陈出新地痛骂刘相一等人的祖宗。
所以他被拎走时也完全没想到其实江陵和四明也是应该一起被拎走才对的。
江陵和四明则缩在一角,巴不得所有人都不要想起他们看到他们。
几日之后,三艘损伤严重的海船终于在另四艘的护航下,到达了较为安全的地带,经过交涉,可以停在一个海湾里进行简单的修葺,之后,龙靖便可以率船回到自家的大本营。
这次修葺,龙靖需得付出半船的货物作为代价。
龙靖对江洋说:“是我判断失误,吴平之前几年便因为刘三的缘故和咱们打过一次硬仗,那会儿咱们还和刘三没分道。我以为他既然和刘三有龌龊,就会远交近攻,再说在他地盘上交易,对他也是有好处的啊。唉,还是低估了某些人的无耻。”
江洋淡淡地笑了笑:“海上知道你的人不少,远交了你有甚么好处,你是会帮他打刘三呢,还是会多交佣金?”
龙靖真诚道:“多交佣金也不是不可以啊,那也不能多交这么多,合着我们白给啊?他那就是想打,根本就是想直接打!六成!我干脆投靠他当走狗算了!”
江洋瞪了他一眼。龙靖叹了口气:“十分对不住,你辛辛苦苦冒着生命危险运回来的东西,一下子被我祸害了一小半。我不是个称职的首领,要不,你来当首领吧?我觉得你比我适合,真的,我是真心的。”
江洋实在忍无可忍,一脚踹过去,龙靖似是全身都长了眼睛,只一抬腿便避过了江洋全力一踢,江洋早知踢不中他,长拳同时便击过去,龙靖单脚支地,一个后仰平腰,躲过长拳,再一个右回旋,江洋顺势转圈,手肘下击龙靖胸口,龙靖整个上半身仍后仰着,左手却捏拳拦击江洋迎面转圈撞过来的侧腰,江洋见状硬生生停住转势,龙靖借机直起腰来,往后轻跃,又揉身上前,如穿花蝴蝶一般与江洋缠斗起来。
董京和何以中适逢其会,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两人打斗。
江洋和龙靖是同时开始习武的,两人都有股子狠劲,互相攀比起来进境都相当之快,且天赋都是出奇的好。江洋要比龙靖大上两三岁,乞儿出身打过无数场真刀真枪的实战,学起武来领悟奇快且自有一套;龙靖则异常聪明,发起狠来比江洋更甚,他能从战场上学习各种杀人躲避技巧,很快便融会贯通。
两人在船上都是打遍全船无敌手。而两人对打更是精彩无比。
这场对打一直打到傍晚,两人方才停了手,两胜两负,正是个平手。这场架打完,龙靖和江洋才算是把一身的憋屈都打了个干净,索性痛快地跳到海里游了个来回,才上了船稍作清洗。
江洋与龙靖做了分工,修葺船只是江洋的强项,江洋留在海湾,龙靖留在近海岛上,一边交易,一边互为警戒支援。而如果没有耽误的话,大本营的船只也已经收到讯息开拔过来。
三艘伤船既然靠岸修葺,原本船上的人除了伤员被送上四艘完好无损的近海船只之外,其余的当然也跟着船行事。修船需要技工,也需要劳力,他们是自然而然的劳力,而且也是可以上岸放松的。
这是江陵和四明的机会。
第131章 逃离
修船自然是专门辟了个地方的, 一时间各种器具和材料都源源不断地运了过来,另外还有船上的物资、饮水食物也都需要补给,七艘船的补给也不是小数目。码头上来来往往热闹至极。
江洋凝神注意岸上和海边的人和船, 果真多了许多。照理朝廷禁海这么多年,码头之类早就荒废得差不多了,可是一路驶来, 码头是破旧的,船也多数停在海湾随时可以启锚,却并非荒凉之状——苦力们仍然是衣裳褴褛面黄肌瘦, 来来往往的多了许多倭人和海盗行色的人。 听得三言两语, 也知道沿岸的一些岛屿和山里, 留驻着比往常多了很多的倭寇, 那些苦力多是衣食无着的,那些有所居的,早被洗劫得死的死逃的逃, 这一片海岸延绵几千里, 竟几乎全被倭寇和海盗占领——原有的、从浙江沿海逃过来的、新从倭国和外海涌来的。
龙靖和江洋心生警惕, 知道变数随时可能发生,这一片的地主以往与他们交易良好方才肯收了重金答应他们暂停修船, 但是, 且别说船上的财宝,便算是这几艘船,也是令人眼红的,万一改了主意可是大大不妙。
是以施工日夜不停,速度极其之快, 修葺的程度也只是保证能安全抵达大本营便一切好说——若不是如今已到八月海上风暴变多,本也不必非要修理船只, 慢慢地总能驶回去。但海上的天是孩儿的脸,若是忽然变了脸遇上风暴,这三艘受损的船可就太过危险了。
码头的水并不深,大海船说是说靠岸修葺,离着码头仍是有些距离的,修理船身和船内装备的木板便需得借由各种不同大小的船只运过去,木板是早已上过几遍桐油的海盗造船厂里运来的,江洋吩咐多运一些。
码头与破船之间便只见各式船只来来往往。
江陵和四明也在其中搬运和整理。江陵瘦小,便只做些递东递西的活儿,四明便需要与船员一起扛运木板,他从未做过如此粗重的活儿,纵是年轻力壮一日下来也极是疲累,好在船上人多,是轮了班的,一日总能睡上两三个时辰。
然而船上施工日夜不停,江洋擅长船只设计和修理,眼见得几日过后船只便要修理完毕启锚离开。而江陵还未找到机会离船。
是的,所谓上岸放松只是在码头附近走一走,因江洋发现岸上情形与往常不同,一则严令不许远离,二则加快修船并无太多时间。
而且江陵发现,他们无法逃离。
这几日间她和四明也轮到上岸两次,再荒凉的岸上也有些简陋的食铺酒肆,毕竟倭寇也罢、海商海盗也罢,总也需要这种地方。这些食铺酒肆也是由这一片的地主收取保护银的,自也有生存之道。
江陵原是打算上了岸偷偷找机会溜走。可是每当他们装作无意地慢慢与船上其他人离得远了,想找机会躲藏起来时,便总是会有人叫着他们的名字跑过来热情地陪着他们这里逛那里吃,每次的人都不一样,却一点也看不出端倪。
她马上就意识到龙靖是派了人暗中盯着他们的。
她知道龙靖年纪轻轻既能做得首领,就绝非看上去那样随性的人,几次简单的交谈便已看出来他心思缜密软硬不吃,极是难缠。是以知道自己被盯着也并没有太过沮丧。
但是,她是一定要逃走的。这是一个极难得的机会,错过这个机会她不知道自己会被带到哪里去,或者就再也没有机会了。茫茫大海,到处是海盗海寇,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幸运得能够在每场海战中生存下来。
她叮嘱四明尽量不要离开她的身边,她不但要走,还必须和四明一起走。
而这机会马上就来了。
也不知是龙靖和江洋的运气还是不幸,在最后一只受损最严重的船只即将修缮完毕的那一天,传来了令所有人都震骇的消息。
戚大将军率船队和军队到了福建。
戚大将军的威名早已远震江苏、浙江、福建、广东。他一举肃清浙江沿海,每场战役都大获全胜,台州大捷更是一举歼来灭五千多名倭寇海盗,剩余的倭寇海盗望风而逃,四处溃散。戚家军每战必克,威名远扬,倭寇海盗尽皆闻风丧胆。
而他如今已经挥兵南下,到达了福建福宁。
而此处距离福宁极近。
龙靖在之前便已猜到戚继光肃清浙江沿海倭寇之后极有可能南下福建,却也没有想到来得如此之快。
一时倭寇海盗们尽皆收缩南退,龙靖和江洋虽非倭寇,然而在这种情况下只要是海上船队,尽皆违法乱纪之徒——片板不得下海是□□之令,虽然当中有几次松弛不禁,然则大明律一直明令如此。更兼此时福建倭祸之盛,海岸数千里民不聊生,海商海盗倭寇又一向是混在一起的,谁还有空来分辨? 龙靖立刻决定离开。庆幸的是船只其本全数修缮完毕,虽然仍需一两日加固,然而也勉强可以远行了。
白日出海目标太大,需知戚大将军的海上战船十分庞大且锋利,尽皆停在近海,且有快船和鸟船等四处巡航,虽不知道他会如何策战,为稳妥起见,龙靖决定趁月黑风高之时离开。
而离开之前,自是加班加点地进行船只最后的修缮。
直到月上中天。此时恰是月初,海上上弦月细细一弯,满天繁星,偶有云朵飘过,天上海面俱静寂幽深,景色十分之美。
龙靖只看了一会儿,便叹了口气,命令启锚。
江洋远远望着龙靖的船只开始升帆,低下头,看着自家大船下方海面上最后几艘小船载着工匠离开欲返回岸边,也微微叹了口气,他颇想劝说那几名技艺不错的工匠跟随自己的船只回去大本营,然而终于还是闭上了嘴:任谁都不会愿意去当一个海盗——如果生计没有太大问题的话。
忽然他的身形顿住,那艘最后离开的小船上,有个瘦小身形的人伏着,他身边侧身坐着的人因为船只晃动过强抓住船舷时抬起了脸,不正是龙靖说过的从刘三手里换下的两人之一?他目力自幼极好,断不会认错,那么那个瘦小的人……
龙靖说过这两人甚是重要,且一直派了人暗中盯着他们。
他不假思索,将甲板上堆放着的小船推了一只下海,同时将船边的绳索放了下去,双手握绳迅速下滑,几乎与小船同时到了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