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团子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不再有笑,而满是拘谨和害怕。
凤鸢心里的心疼顿时间便占了上风,可一听到他说他是因为自己是睡太久而错了,那本就翻涌着的怒意就在顷刻之间压下了心疼。
“所以你想了这么久,就是觉得自己是睡太久就错了吗?”她质问他。
凤鸢明显一身的怒意,小白团子抿着唇,没敢开口。
凤鸢又看了凤珩很久,见他始终不肯再开口,不由得怒从心起:“既然你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错了,今晚你再好好想想,为师明日再来问你。”
说罢,她也不再看凤珩,扬袖挥灭了烛火便阖上了寝殿门。
她本是准备直接离开了,可因着生气没得到凤珩的认错,又迟迟没有动身,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寝殿外。
久到她自己都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浑身都起了霜雾之时,她才迈步准备离开,然而寝殿中突兀的声响却传入她耳中。
这声音不大,像是一声细微又隐忍的闷哼,因着修士五感极为敏锐,所以她不用仔细辨别便能察觉到,尤其这声闷哼极像是凤珩的声音。
她想了想,虽然觉着知晚殿不会出现什么意外,但到底是担忧凤珩,便隐去了自己的身形,重新踏入了寝殿之中。
但踏入寝殿之后,她便愣住了。
本是该睡在软榻上的凤珩竟然抱着被子蜷缩在墙角的桌案之下,身体不停地颤抖着,手中还捧着一只本是在桌案上摆着的琉璃兔。
方才那声闷哼应该便是凤珩被琉璃兔砸到后的呼痛,可却被他咽住了。
缩在墙角的小白团子看见凤鸢时也愣住了。
一时间,偌大的寝殿静寂一片。
唯有小白团子微弱又尤为急促的呼吸声。
好半晌之后,凤鸢才反应过来,连人带被地把凤珩抱了起来,抱回了床榻上,挥亮了殿中烛火:“你怎么不睡在床榻上?”
凤鸢离开时本就一身怒火,现在又被凤鸢发现睡在地上,小白团子顿时更不敢作声了,只瑟缩着抱着被褥,缩在床榻上,耷拉着小脑袋,像个被遗弃的小孩,似乎在乞求怜悯,又似乎倔强着不肯承认自己被遗弃了。
本来的问题就没解决,现在又发现小白团子半夜蹲在角落里颤抖,还固执着不肯告诉她原因,凤鸢只觉得问题就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多。
他不肯说,她便仔细回想了一下方才所见。
她进来时,他是抱着被子蜷缩在角落的,应该是想在那里睡觉。
可他又没睡着,还浑身颤抖。
“你在害怕?”凤鸢只能想到这一个可能。
而且因为这个可能,她脑海里又延伸出以往的记忆——以往她都是安置阿珩睡下后便离开了,阿珩也从没有表示过他对睡觉有什么害怕,若是他真的在害怕什么,那是不是也能推测,其实以往他都是蜷缩在那里睡的?
一想到这个可能,她更觉得头疼。
她一直觉得自己养这只小白团子已经很是顺手了,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今日一发现阿珩其实是在装天真骗她,就接连又发现了他根本不好好在床上睡觉。
她注视着团成一团的小白团子,发现她说出那句他害怕时,他明显地瑟缩了一下。
看来是真的害怕。
可下一刻,她又想起之前他一直在骗她。
但不等细想,她便立即反驳了自己,他这次应该没有机会骗她,他没有修为,怎么可能知道她是不是离开了?
而且他方才明显是在被琉璃兔砸到之后就捂住了自己的嘴,是害怕发出声音,尤其她闯进来也很突然,他不可能有机会伪装。
——除非他从一开始就为了引起她的同情心而睡在地下。
但凤鸢不觉得是这样,因为凤珩方才的恐惧太真实,何况若是真的要布局骗她,就要每日睡在地下,因为一旦被她发现他有一晚是睡的床榻,那么这种害怕便不成立了,最重要的是,即便是他伪装了,还不知道何时才能被她发现。
这样损伤自己的身体,未免代价太大。
“阿珩,你方才在害怕什么?”凤鸢放轻自己的声音,柔声询问凤珩。
然而本已经养得乖巧开朗的小白团子却没有回答她,只是一直低垂着头,明显的还残余着畏惧,甚至因此而有些怕她。
这般久以来的努力都在今日白费了。
也是在发现凤珩竟然开始害怕她的这一刻,凤鸢突然间意识到,自己方才所有直接的、满是怒意的质疑,其实都是错的。
她因为先入为主的观念,觉得是阿珩欺骗、隐瞒了她,又因为骤然得知阿珩性情残忍暴戾,且阿珩醒来之后完全没有她想要看到的懊悔,因此便直接发作于他。
可她却忘记了师尊吩咐的要由阿珩的所思所想去引导他,忘记了这些年来阿珩也许一直便是这样伪装着自己,甚至伪装成了习惯,更不会意识到这样的行为是不对的。
因为在他的世界里,杀生再寻常不过,何况从他的视角来看,本也是那只獓方要伤他,所以他反手伤它更没有任何不对。
而她方才这样的质疑,不会让本就觉得自己没错的阿珩意识到错误,只会让他更加想掩藏起真实的自己,更加疏远、害怕她而已。
想通了症结所在,凤鸢所有的怒意都烟消云散了,甚至是觉得愧疚,愧疚自己对阿珩莫名其妙的发火,现在错得最厉害的是她,而非阿珩。
她不再坐在床榻上,该而蹲在了凤珩面前:“阿珩,首先,师父要跟你说道歉,师父不应该什么都不告诉你,就无缘无故地对你生气,还让你站了那般久,还不理你。”
因着她蹲得极矮,因此可以对上凤珩低垂着的目光,也就更加看清了他眼里的畏惧和茫然,于是她越发放软了语气:“你想怎么罚师父都可以,但不要不理师父,不要害怕师父,好吗?”
她试着去摸依旧团成一团的小白团子的头,见他虽然没有像以往一样笑,但也没有退缩的意思,便轻抚了上去:“师父做错了,阿珩想怎么惩罚师父?但是要答应师父,惩罚了师父之后就不要再害怕师父了,可以吗?”
她怕又吓到小白团子,尽量把他当作是和一般年纪的人,用商量的语气和他说话。
但小白团子明显是已经被她方才的举动吓到了,只是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凤鸢越是被看着,越是觉得愧疚,又说了好些软话,然后才看见小白团子微微动了动,可依然没有说话。
凤鸢眼里浮现略微的失望,但也不敢着急,只继续哄着他。
哄到她都觉得今晚是哄不好这只团子了,软糯的声音却突然出现在了耳边:“我没有怪师父,也没有怕师父。”
小白团子的声音很低,低到凤鸢都险些以为自己幻听了,好半晌才不敢肯定地问:“真的没有怪师父吗?那为什么不肯和师父说话呢?阿珩可以告诉师父原因吗?”
凤鸢一问起这话,好不容易开口的小白团子便又消音了,过了好久才小心翼翼地道:“我不知道哪里错了。”
过了这么久,小白团子竟然还真的在想自己到底是哪里错了。
凤鸢忽然间又觉得,教导小白团子向善应该也不会那么难,只是方才她才因着獓方凶了阿珩,不知道现在又提起獓方,会不会引得阿珩对她更抗拒。
她仔细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今晚和小白团子直接说了,不然按照小白团子这固执的模样,今晚估摸着也是睡不好了:“那你还记得今日师父带你去师祖那里时,师祖送你那只獓方吗?”
“记得。”小白团子没有迟疑地点点头。
“你是不是看见它瞪着你,就觉得它是想要伤害你?”她引导着他。
小白团子抱着被子又点点头:“它好凶。”
“阿珩觉得它凶?”凤鸢问。
小白团子继续点头,“好凶。”
凤鸢想了想,问:“所以你是因为觉得它凶,也觉得它想伤害你,然后就在它扑过来,咬了你一口的时候,掐死了它吗?”
她没对凤珩提幻境的事情,毕竟在他看来,那不是幻境,那就是那只獓方想伤害他。
她说完便仔细地看着凤珩,可本是一直点头的凤珩这次听了她的话后眼里却尽是茫然:“......我没有杀它。”
第27章 欺骗伪装? 双重人格?
——我没有杀它。
凤鸢听见凤珩这话的时候, 一度再次以为自己幻听了,可凤珩那双明亮漆黑的眼里满得快要溢出来的茫然却又明明白白地告诉她,那并不是幻听。
阿珩的意思是什么?
他知道那只是幻境了吗?
凤鸢如是想。
——不可能。
她又这样回答自己。
阿珩不可能知道自己其实只是跌入了幻境, 师尊说过阿珩看见的是獓方要伤他。
那阿珩为何会说这样一句话?
凤鸢想不明白。
她不确定地问:“你说你没杀它?”
小白团子极富察言观色的本事, 听到凤鸢这样的语气便隐约能察觉出来她话里的质疑。
他的声音弱了些, 隐隐含了不确定:“......是我杀了它吗?”
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凤鸢也清楚自己养的这只小白团子极有揣测人心的本事,因此她从问他为何杀了獓方开始便一直仔细地观察着他。
人的嘴会说谎, 可细微的肢体动作却很难说谎。
可无论是阿珩的肢体动作, 还是回她的话, 却都无一不在告诉她,他没有说谎的迹象。
若是在她的质问之后, 阿珩斩钉截铁地回她一句他没有杀獓方, 他骗她的可能性极高,因为他会揣度人心,以他以往为讨她欢心, 也许会违逆本能的性子来看, 除非做贼心虚, 否则他很可能不会那样直接肯定她本就质疑语气的话。
可偏偏阿珩因着她的质问而怀疑他自己, 但眼睛里却又依旧还残余着遮掩不住的不知所措。
凤鸢分不清凤珩到底是在伪装还是真的是觉得自己没有杀獓方,她甚至倾向于相信他。
“那你还记得你觉得它很凶之后发生了什么吗?”她试探着问。
这一次,小白团子想了很久, 又看了看一直看着他的凤鸢,怯怯地低下头, 很是愧疚:“我不记得了,我就记得它好凶。”
这样一个回答完全在凤鸢的意料之外,可似乎又完全在情理之中。
因为唯有不记得了, 他才会在她质问时是完全的茫然且不知所措。
可为什么会不记得了呢?
凤鸢蹙眉。
“师尊,是我在我不记得的时候杀了獓方吗?”凤鸢沉思时,小白团子试探着问道。
小白团子的声音里满是往日里不曾有过的小心翼翼与谨慎彷徨,凤鸢被这样的声音拽回了现实,再次去看凤珩,便见着了他拘谨小心的模样,心里生出怜惜的同时又忍不住地想,会不会他还是在骗她?
——他在骗你。
她还清楚地记得师尊说过的话。
但若他现在不是在骗她呢?
虽然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但她却也还能记得在她所生活过的时代里,有一种疾病叫做——多重人格障碍。
她曾经所学并不是相关专业的,所以对这个病其实并不了解,只是因为这个病在小说界实在是太过出名,所以隐约知道患多重人格障碍的有一个原因便是——一个人若是受过强烈的刺激,也许便会分裂出多个人格。
阿珩在沧山魔窟时日日遭受折磨,他为了自我保护,分裂出一个暴戾嗜杀的人格来保护自己,这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尤其阿珩如今这样的反应,似乎还很是可能就是那种病。
但要如何确定阿珩真的便是这种病,而不是伪装欺骗呢?
凤鸢不知道。
“那你觉得你会在自己不记得的时候杀了它吗?”她想起方才阿珩回她的那句话很是奇怪,他回她的是在他不记得时,而不是昏睡过去时。
然后她就发现,她这一问之后,本就还蜷缩着的小白团子在一点点地缩成团,又看了她好几次,才迟疑着道:“......有可能会。”
有可能会?!
凤鸢更加没料到自己会得到这样一个回答,但凡凤珩换个回答,她都不会这样惊讶。
之前说没有杀獓方的是他,可现在说有可能杀了獓方的也是他。
可也是这个回答,稍稍打消了她对他的怀疑。
她问:“为什么说有可能会?”而不是直接说不会。
这次,小白团子又是好久都没开口,像是在迟疑着什么,又像是在害怕什么,甚至都已经不怎么敢看凤鸢了,只偷偷地瞟着她,可在感觉到她始终在等着他开口时,他才捏紧了被褥,怯生生地挣扎着道:
“我好多次都会突然在自己根本没去过的地方醒过来,周围都是......别人都说是我杀了他们,可我没有杀他们呀,分明是他们想要打我的。”
凤珩迟疑的言语间,凤鸢并不难想象他醒来时身边都会是什么——尸体,也许还是不怎么好看的尸体,所以才会让他这样害怕。
所以竟然真的是多重人格障碍,他才会根本不记得另外一个人格所做的事吗?
“师尊,这一次是不是又是我杀了獓方啊?”凤珩不敢如往常一般触碰凤鸢,只越发捏紧了被褥给自己勇气,而后抬起头看向凤鸢。
小白团子满目都是愧疚与懊悔,眼尾都微微泛红了,两只捏着被褥的小手更是紧绷着,却又始终都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只是谨慎拘谨地向她求证。
凤鸢看得心里一酸,可又因着怕他在骗她,还是忍下了心疼,又继续仔细询问了他还记不记得他“杀”的人都有哪些人。
直到小白团子回忆到整个人完全缩成了一团,捏着被褥的手隐隐开始颤抖,她还是为了弄明白事实,又狠着心,逼着自己问了他好几个问题之后才基本确定了阿珩“杀”过的人都是想对他动手的。
她把小白团子抱入怀里,这才发现他浑身竟然都是冰凉的,她渡了些灵息进他身体里,他整个身体才回暖了些。
她抚着他颤抖的背脊,轻声安慰他:“没事了,阿珩,都过去了,不要再害怕,以后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了,师父会一直保护你的,你只要高兴就好,师父会一直守着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