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她想了想,又道,“那师尊您呢?您也未曾断情绝爱吗?”
她不解:“可您若是未曾断情绝爱,又如何能够时时刻刻都做到真正的大公无私呢?”
她此前虽是未曾随洛迦回过玄天宗,可也一直知晓自己师尊便是仙门之首的玄微仙尊,甚至仙门里并非是洛迦按照律令行事,而是仙门众人以洛迦的一言一行制定出规仪。
这样的境况之下,若师尊未曾断绝七情六欲,有朝一日有了私心,或许也终有行差踏错的一日,到那时,岂非仙门众人也会盲从地错误下去吗?
第44章 幻象 为师并非断情绝爱之人。
仙鹤清越长鸣间, 凤鸢的话音都被震得微颤,霜白枝头的细密松雪也一直簌簌落下。
凤鸢周身都盈满了洛迦渡过来的暖意,那足以折竹的千丈银沙飘落她肩头后便消散无踪了, 连丝毫的湿意都没留下, 可坠落在洛迦衣袍发间后, 虽逊了那一袭胜雪衣袍三分颜色,却不消不融,仿若归于混沌虚旷般静止无声。
风雪越来越大, 洛迦注视着凤鸢迷惑不解的目光, 缓缓道:“为师并非断情绝爱之人。”
洛迦的确并非是断情绝爱之人, 只是他生而为这苍生,是坚如磐石的世间秩序, 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牵动起他的喜怒哀乐。
刻意养成的断情绝爱尚可诱之惑之, 可根本不会有情绪起伏的无情无欲却无可撼动。
不是断情绝爱,却比断情绝爱更甚。
他道,“人人都会犯错, 我既非断情绝爱之人, 亦非无‘我’的木石, 又如何料定自己不会犯错?即便我为人师, 为衍苍阁之主,也醒悟己身,可并非如此做了, 便一定不会犯错,或许有朝一日我也会有无法公允, 行差踏错之时。”
他看着她,“也许真的会有那一日,只是为师也不知道那一日何时会到来, 所以现在为师能做的,也唯有在能大公无私之时尽好当下之责,而后防患于未然。”
凤鸢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当年洛迦凝视着她时的平静慈悲神情。
她本是一直以为如师尊这样的仙门之首,便该是断情绝爱且绝不会犯错的。
可师尊却告诉她,世人皆无法断情绝爱,世人也皆会犯错,而这世人之间,甚至也或许会包括师尊自己,所以即便他从未错过,也要防患于未然。
可这么些年岁以来,她却又越发觉得当年师尊会这样告诉她,为的其实不过是教导她而已,毕竟师尊何曾真正动过七情六欲,又何曾行差踏错过?
他就仿佛是仙门之中最不可撼动的规仪所在,即便为仙门苍生敬仰,却也永远严于律己,持身守正,永远不会犯哪怕是丝毫的错。
可也正是因为这样,师尊注定会过得很累的吧。
不过是思绪沉凝的眨眼之间,凤鸢眼前的景象已经如浮光掠影般一晃而过,等再次清晰时,她看见的,已经是幼时的她正在吃力地攀爬皑皑白雪覆盖的登仙梯。
洛迦早已收了凤鸢为徒,那日里他本可以直接带她踏过问魔镜入玄天宗,然而他却带着凤鸢到了玄天宗登仙梯之下,为的便是要她亲身经历一遍宗门收徒大测的考核。
因此洛迦带着凤鸢到了登仙梯之下,解答了她的疑惑后便离开了,只留下她一人过宗门考核,爬这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阶登仙梯。
宗门收徒大测里的每一关考核测验的都是弟子的耐力和心性,而非修为高低,因此那时凤鸢虽是修为低微,却也并不难过这些考核,不过是比修为高的修士多耗费些时辰而已。
只是这登仙梯共有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阶,她吭哧吭哧地爬到后来,真的累到就差手脚并用了。
但当她趴在登仙梯上望到了越来越清晰的雕梁画栋时,周身的力气就仿佛瞬间恢复了,师尊说了,他会在登仙梯之上的登仙台等她,而后便带她回衍苍阁见师兄和师姐。
已经过了问心石等诸多考核,只要她爬过最后这些阶梯,就能见到好些时日没见的师兄和师姐了!
云蒸霞蔚间的亭台楼阁如雪雕玉砌,虚无飘渺到不真切。
檐牙钩心斗角的广阔登仙台之上,便是洛迦青山覆雪般的端肃静穆身影。
此刻已又是旭日初升的时候,云雾缭绕在漫山的雪色间,寒风拂过时偶有松雪自枝头散落,旋入了漫漫雾色之中。
洛迦便立在那朦胧雾色之后,一身气息厚重巍峨如不朽山岳,他唤她:“阿鸢上来了?”
凤鸢下意识地要走过去,可也是在她迈步的同时,便见着年幼的自己已经欣喜地奔向了洛迦。
视线里,洛迦蹲下|身,轻笑着接住了扑过去的小凤鸢。
见状,本是已渐渐沉溺其中的凤鸢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
不。
这不对,很不对劲!
她一向不怎么喜欢回忆往事,更不会在这样危险的秘境里回忆起过往。
更何况这并不是她的过往!
那时她尚且年幼,会贪恋长辈的夸赞与宠爱,也会想要像寻常人家一样和师尊亲密,因此她爬上了登仙梯后,也的确冲过去了,她想要师尊接住她,夸赞她。
可其实,当时师尊虽是夸赞了她,却并未这样接住过扑过去的她!
眼前这一切都只是她当年幻想的复拓!
她想起自己方才是在和陆承见互相试探时,忽然天色就大亮了,然后她就看见了年幼时的自己和师尊。
最初时她是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可渐渐地却被眼前的景象带偏了思绪。
眼前这一切都是幻象!
她还在秘境里!
凤鸢瞬间清醒过来,看向抱着小凤鸢的洛迦的眼神陡然凌厉。
可隔着一层薄薄的斑斓雾色,洛迦却仿若未曾瞧见她眼底的森冷,眉目间满是温柔又慈悲的笑。
他轻声唤她:“阿鸢。”
这个模样的幻象的确像极了师尊。
可这毕竟不是师尊!
凤鸢眉目彻底沉了下去,凌厉的剑光出鞘,燕霄剑快如闪电地朝巍然而立的洛迦刺去。
眼看着凤鸢手中的剑便要刺伤洛迦,可洛迦却从始至终都没有半分闪躲,只是抱着怀中的小凤鸢,低声地夸赞着她。
就连方才那一句“阿鸢”,其实也是唤小凤鸢的。
这样温柔至极的洛迦的确是凤鸢曾经所希望的模样。可越是这样,她便越是明白这不过是幻境,也便越是冷静。
冷静到了极致,她就眼睁睁看着冷白的燕霄剑刺入了他心口。
然而直到她彻底贯穿那邪物幻化的洛迦的心口,幻境却都还未消失。
鲜红的血自冷白的剑刃间不断溢出,染红了他雪色的衣袍,更染红了她素白的手,可即便是此刻了,他的眉目间却还是含着一如既往的笑,甚至迎着那刺穿他心口的剑,更近一步地走向她,轻声唤她:“阿鸢,该随为师回家了。”
回家?
随邪物回什么家?
简直可笑至极!
凤鸢望着与洛迦一般无二的面容,丝毫不为所动,眼底的冷寒更甚,毫不犹豫地便转动燕霄剑。
洛迦的眉目间是始终不曾变过的慈悲笑意。
凤鸢也笑,就仿佛是回应着他对她的笑,只是手中的动作却没有因面容间的笑意而有哪怕片刻的迟疑,她面上笑着,眼睛却自始至终都冷静地注视着他,让贯穿邪物心口的燕霄剑在他心口翻转绞动。
也是在她真正转动燕霄剑的那一刻,幻境便逐渐开始斑驳脱落。
凤鸢面含笑意地看着邪物幻化的洛迦寸寸溃散,直至溃散无踪,她才收回了视线,也敛尽眼底冷色。
光亮散去后,仅余下无边无际的黑暗。
还好她此前在两人手腕间绑了缚魂绳,而且又特意抓住了小白团子衣衫下的手,小白团子现在就躺在她身边。
她先仔细确认了一遍小团子是真的无恙之后才转头看向其他人,然后才发现,所有人竟然都还迷失在幻境之中。
其他人会被幻境迷惑倒是不稀奇,但这和尚怎么也被幻境迷住了?不是说好了是六根清净的吗?
陷入幻境之中的人是唤不醒的,要么他自己堪破幻境,要么幻境之外的现实中有更能刺激他们的存在,否则便会永远堕入幻境,耗尽一身修为而亡。
凤鸢的目光紧紧盯着气息越来越微弱的陆时非,又看了看其余只是气息略微紊乱,分毫未伤的几人。
这秘境中的邪物好像特别想杀陆时非。
不,也不对。
这一行人里,陆时非的修为最低,他陷入幻境后的确很可能是最先耗尽修为而亡。
她凝眉,其他人暂时是没有事的,可照陆时非现在这个样子,若还不能从幻境中出来,只怕就要丧命了。
她目光逡巡了一周,没有发现任何能刺激人的东西。
眼看着陆时非的气息越发地微弱,凤鸢扬手一握,一把霜寒冷白的灵剑便凭空出现在了她手中。
极薄却又锋利至极的剑身之上浮动着淡淡的寒光,寒光之上是浩瀚壮阔的锋利正气。
即便是玄墨色的夜幕,也压不住诛邪的浩然正气。
剑身轻挽间,剑鸣清越铮然,剑气势如破空,不过瞬息,凛冽的银光便已及陆时非眉心。
也是在冷寒的剑尖触及陆时非眉心肌肤那一刻,陆时非身子软下去的同时也陡然地睁开了眼,错愕地看着眼前执剑的凤鸢:“裴道友这是?”
凤鸢见得陆时非醒来,便一个旋身就落了地:“你陷入幻境了,我只想到这种法子唤你醒来。”
本就重伤又受到惊吓的陆时非:“......”
他差点以为她要杀他了。
凤鸢自封灵袋中取出一枚疗伤丹药递给陆时非:“陆道友方才被幻境迷了心智,只怕心脉也受损了,我这里有一枚修复心脉的丹药,道友快服下吧。”
见陆时非还有些愣怔,又知晓他的性子,她略一思量便直接把手中丹药抛向了他,“陆道友若是信得过我,相信我并非邪物所化,便先服下丹药吧,我先去唤其他几位道友醒来。”
萤光珠照亮了被抛向空中的灰白丹药。
陆时非完全支撑不住身体,只能躺倒在地地接住了丹药。
他捏着丹药,迟迟没有动作,除却的确怀疑凤鸢外,也是因为这修复心脉的丹药实在珍贵。
凤鸢却没再管陆时非,而是握着诛邪剑走向了其他几人,既然今日她都已经用了诛邪剑,那就索性用它唤醒所有人也好。
陆时非眼见着凤鸢用唤醒他的法子唤醒了所有人,对凤鸢的戒备彻底放下了,若凤鸢是邪物,就方才趁着他们陷入幻境的时刻,想要杀了他们简直是易如反掌,又何必还要费劲把他们从幻境之中拽出来?
他捏着丹药的手紧了紧,这丹药珍贵,可他现在也的确需要它,他身上那些来自这秘境的丹药里本也有修复心脉的丹药,可他现在又如何敢动那些丹药?
陆时非服下丹药后便去向凤鸢道谢了。
陆承见等人纷纷清醒过来,也明白他们方才是跌入了幻境,互相确认并无大碍,又向凤鸢道谢后,彭罗便问道:“不知裴道友可知我们在幻境里滞留了多久?”
凤鸢道,“我只能大致推断我们在幻境中所滞留的时辰不算长,应当是没有一炷香的时间。”
梅揽月疑惑地道:“虽然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可这秘境里邪祟如此多,一炷香的时间也足够他们动手了,他们竟然没有动手?这是为何?”
“这秘境的确很是古怪,动手杀人毫无章法可言。”彭罗也很是疑惑这一点。
杀人毫无章法?
凤鸢看向彭罗:“道友何出此言?”
彭罗本是怀疑凤鸢的,但此前陆承见已经试探过凤鸢,加之他能这般快从幻境中醒来也是凤鸢,因此他也如陆时非一般,几乎完全放下了对凤鸢的怀疑。
他解释了邪物好些次分明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掉他们所有人,却又偏偏不动手的古怪迹象,而后反问道:“道友难道不觉得这些邪物杀人毫无章法?”
凤鸢微蹙了蹙眉,她不确定她没和陆承见一行人在一起的时候,那些邪物杀人是不是故意手下留情了,但方才她很确定那邪物是没有时间动手的,因为幻境里虽是过去了一日,但实则她陷入幻境的时间极短,邪物便是想做些什么,也根本来不及动手。
但按照陆时非此前告诉她的话来说,那些邪物分明可以杀他,却有意引诱他到旷野之后才动手,这些邪物应当是有所忌讳,或是真的在按照某种章法杀人,只是这章法他们还没看出来罢了。
陆承见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和凤鸢同时看向了彭罗:“道友此言倒是提醒了在下,这些邪物杀人看似没有任何章法,可偏偏它们分明有能力,却又不立即对我们赶尽杀绝,或许它们其实是在以某种我们还没看出来的规章杀人?”
第45章 了尘是邪物? 不如直接动手合适。……
彭罗被这样一提醒, 恍然大悟:“陆道友此言有理。”
微顿了片刻,他又补充道,“若非如陆道友所言, 那或许便是这邪物杀人是有所忌讳的, 甚至正是这忌讳让它们不能直接杀了我们所有人......抑或是两者兼而有之?”
陆时非也略微回味了过来:“可它们杀人的规章或忌讳是什么呢?”
他想起了自己此前听见的鸟鸣, 正想开口之际,却忽然听得凤鸢问了尘:“了尘道友觉得呢?”
陆时非顿时诧异。
裴道友与了尘道友并不熟识,怎么会如凤夫人伪装的模样一般, 下意识地就喜欢询问了尘道友?
其他人虽也有些疑惑凤鸢为何在这个时候突然问不熟悉的了尘的意思, 但这一行人里除却凤鸢, 也就唯有了尘未曾开过口了。
如此一想,凤鸢问了尘, 虽是在意料之外, 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了尘倒是平静从容:“如诸位道友所言,贫僧仔细想了想,亦是觉得这邪物杀人该是有规章或忌讳的, 只是这杀人因由到底是二者之一, 还是兼而有之, 恕贫僧愚钝, 至今未曾琢磨透彻。”
凤鸢又问:“所以了尘道友的意思便是,其实你虽然想了这样久,实则最后什么都没想到?”
了尘虽是惊诧一贯心性平和的“裴长愿”怎会口出此言, 但他到底涵养极好,只是平和地肯定了凤鸢的话:“贫僧的确愚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