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俞中天在见小崽子第一眼,就仿佛看到自己的影子。
这孩子的心思挺重。
小小年纪,已经具备将来会长歪的天然条件了。
就比如俞佟佟心不甘情不愿被逼着走到冯太师面前,那拿不动刀的拙劣演技,比起她爹小时候不愿喂猪而打翻泔水的手法,可差远了。
同样是瘦瘦小小的身板,俞中天在这个年纪已经敢于趁祖父睡着,拿石头砸断他一条腿,又狠心偷了大伯家攒了十年给儿子去镇上念书考秀才的钱,连夜从家乡逃出来。
这段往事俞相不许任何人提,但他并不认为耻辱。
相反,若不是当初有这份魄力,他哪有如今这一切?
就是不知为何,他底下这些子女一个比一个不如,没人能继承他的衣钵。
最可气的是,小六丢了锋利的匕首,她又担心没办法向爹爹交代。于是把手握成捏紧握成小拳头,绕到冯太师后面使劲儿捶了几下。
并且声称自己完成任务了:“爹爹,我帮你出气了!”
俞相:“?”别以为看不出来,她这是在给人捶背!
还顺便替冯老头把那口气顺了,咳得都不厉害了。
怎么?令人闻风丧胆的俞相府是开着当老年推拿馆的?
以为自己成功瞒天过海的俞佟佟快速往回跑,吱溜一下,没留意她又狠狠摔了一跤,脸朝地的那种。
“哇呜呜……”
这下摔得够狠,鼻子都擦秃噜皮了。
她本能要哭出声,但是抬眼去觑俞相的脸色又不太敢,眼巴巴望着他。
试探性地伸出小手,要牵!
不牵就不起来!不抱就撒娇打滚!
这又开始卖惨了?
站在台阶上的中年男人审视着笨手笨脚的戏精小崽子,眼中神色丝毫不为所动。
太稚嫩了!
心软,不够狠,难成大器。
虽然已在心中将这个小女儿贬得一无是处,但看着那小小一团趴在雪地里,宛如不小心掉在地上的糯米饭糕。
不拣,就真的粘地上起不来。
眼神是不为所动的,脚却不知不觉间移过去。
就在小崽子以为不会得到回应的时候,她默默缩回小手,却感觉身体一轻,升到了空中。
是俞中天将她一把从地上薅起来,抖了抖她身上的雪碎泥土。
试图托在怀里,但又隔着点距离。
算是以一种极其不专业抱孩子的姿势抱着她。
俞佟佟眼睛瞬间一亮:“!爹爹?”
爹爹抱她啦!
小崽子还没来得及兴奋,俞相就给她身后的侍卫使了个眼色。
紧接着,冯太师的惨叫声在身后响起——“啊!”
同时伴随着‘咯噔咯噔’……
俞佟佟没听出来,那是骨头错位的声音。
她回头去看,一只大手从上而下蒙住了她的眼。
只能听见她爹放狠话:“冯太师,今日之事只是给你一个教训。若不吸取,下次再闯相府,我可不止让人折你一条腿这么简单。”
等遮天蔽日的大手移开,冯太师已经抱着腿疼晕过去。
小崽子一脸懵地抬起头来,就见他爹面不改色地吩咐王管家:“王滚,你去找顶轿子,亲自送冯太师回府。”
“若是冯府的人问起太师腿伤,就说……府中小儿顽劣无状,冲撞了太师,过几日本相会亲自带着佟儿去太师府致歉的。”
闻言,王管家复杂地看了一眼六小姐,点头答是。
便立刻去准备轿子,扶起被侍卫折断一条腿的冯太师,送人回去了。
俞佟佟满脸写着:“我是谁?我在哪儿?发生了啥?”
为什么好像有一口锅,远远砸过来扣到了她的小脑袋上?
第10章
俞佟佟刚睡醒起来,一双原本晶亮的大眼睛惺忪朦胧,就这样被拎到了俞相面前。
俞中天就坐在八姨娘的屋里,看得出来他是难得来一次了。八姨娘虽然躺在床上起不来,但头发梳得利落,头面戴得整整齐齐,甚至还抹上了胭脂,看着精神十足,不像昨天拉吐一整天的样子。
相比之下,俞佟佟却像只刚被捡进家门的小流浪猫。浑身上下脏兮兮,她身上那件袄子穿了好几天,袖口的泥土刮了刮都能种盆花出来。
俞相看着她,嫌弃的心思溢于言表,尤其那头发……
“这不是冬日吗?你偷偷摸摸养鸟了?”
小崽子没听出爹爹揶揄,东张西望:“哪里有小鸟?”
俞相指了指她的头顶,有鸟窝在,还愁燕子不来?
八姨娘也没想到相爷突然会来,上次叫了这小丫头去,今一早又点名要见这小丫头。
最关键是,八姨娘事先不知道,俞佟佟没睡在柴房,今早被人发现的时候她还跟后门那个阿福混在一起。
她心头咯噔,忙解释道:“这六小姐也真是的,我说昨晚怎么一直找不见她呢,原来是自己跑到狗窝里面去睡了。那狗窝怎么能睡人呢?还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不知道的以为我这个当姨娘的欺负她了。”
划重点,自己!她自己弄的!
八姨娘没想到她会去睡狗窝呀!
徐妈妈也说:“相爷,姨娘昨天晚上一直派人四处找六小姐,心里惦记着连觉都没有睡好。这个年纪的孩子还真是难带,不是爬树就是挖泥,姨娘身体不好却少不了操心,我们当下人的更是不敢管。”
徐妈妈又来倒打一耙了。
这主仆二人联合起来把自己推得干干净净。
其实,俞佟佟大多数时候听不懂文绉绉的话,更别提话里有话。
但她从大人的表情跟眼神也能感知到,不是她们说的那样。
明明自己不喜欢爬树,也不挖泥。
但是她那张嘴哪有人家快呀?害!
俞佟佟被带去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然后,又稀里糊涂地被塞上了马车。
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小崽子感觉十分新奇。
她仰着恢复白净的小圆脸,头发也终于整整齐齐在脑袋上梳成两个髻。光洁的额头下嵌着双好奇的大眼睛,就跟供奉在神像旁边的小仙童似的,漂亮得不像话。
不过在爹爹面前,小家伙有些怯生生,软绵绵地问:“爹爹,我们去哪儿?”
“太师府!”
“?”
“你前两日撞折了人冯太师一条腿,今天带你去赔罪。”
她什么时候撞过人?俞佟佟挠头。
哦,她想起来了,是那个老爷爷。
“怎么嘴撅得能挂油壶了?你自己犯了错,不该去赔罪吗?”俞相理直气壮。
已经自我代入熊孩子家长了。
但是讲道理,究竟谁犯的错啊?
“我没有,是爹爹做的。”
小崽子表示不想背锅,并且小声抗议,“骗人不对!”
“是吗?我听说,你自己在棠梨院犯了错,却推到你三姐头上?”
俞佟佟嘴巴张得大大的,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爹爹怎么知道的?
俞相只是不愿去理后院那些小事,并不代表有什么能逃过他的法眼。
小崽子脸‘砰‘地红了,她之前不懂。
后知后觉地才发现,原来自己也干了跟爹爹一样的坏事,还被抓包。
“说不出话来了?现在还觉得自己委屈吗?”
她想了想,点头。
嗯,还是很委屈,不但有自己那份,还替三姐姐委屈。
“但是!我,我们不一样的,三姐姐主动帮我,爹爹却是故意……”
还不懂‘嫁祸’这个词,但反正小崽子是这个意思。
“我不是有意的,我们是小孩。”
因为太弱小,所以有时会撒一点点小谎,那都是为了自保。
大人太强势了,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根本不允许反驳。
“但爹爹是大人,大人要负起责任!打老人,欺负小孩……都不是好大人。”
谁说她说不出话来?
俞佟佟虽然磕磕绊绊地说完,用小奶音教爹爹做人,不禁觉得自己很厉害地绷起了小下巴。
“你认为自己尚且弱小,所以都得让着你?你三姐姐因为你被罚跪到半夜,一早就病了,你可知道?有心害人跟无心害人都是害人,你凭什么觉得自己情有可原?”
“我……”
俞佟佟张着嘴要接着辩论,却突然卡壳。
听到三姐姐病了,后面的话就不进脑子了。
“我没有听懂,爹爹你把最后一句再说一遍。”
难为她了,一个才五岁的小屁孩而已,居然跟俞相这样的诡辩好手争论。
俞中天才不重复,话越说越绕明摆着就是欺负人,不想接着交流。
对付这样的傻孩子,只需用‘爹很高贵你不配’的目光压制就行了。
然而俞佟佟好像靠自己捋出了一点逻辑:“我也不对。”
俞中天冷笑一声,正要用嘲讽宣告己方胜利,却听小崽子又接着道:“那我回去跟三姐姐道歉,爹爹你也要跟我道歉。”
俞相:“凭什么?”
道什么歉?他这辈子就没听过这两个字。
“爹爹错啦,我也做错啦。”
“你错了,爹没错。”
“不对不对,做错事不能推到别人身上,我们都错了。不然爹爹,我们现在这是去哪儿?”
俞相:“……”
这问题,还真问住了俞中天。
他刚刚都说了些啥?
其实小崽子的逻辑特别简单,她不是指责爹爹下令打伤冯太师却推到别人头上的行为不对吗?俞中天反过来抓着她昨天同样推卸责任的把柄。
小崽子认为自己是情有可原,但是俞相一定要证明大人小孩没有区别,错了就是错了。
俞佟佟反过来说,那我们都错了,一起道歉吧?
她爹就……
就有一种俞相明明是想拖她下水,但自己却反过来被拖下水的感觉。
这算什么,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五岁小屁孩的狡辩能力,居然比都察院那些窝囊御史强多了。
“咳!”俞中天轻咳一声,假装听不见。
他开始闭目养神,但俞佟佟却不消停。
“爹爹,三姐姐病了吗?难不难受呀?你请大夫了吗?”
“生病自然会难受!不过你三姐废人一个,还请什么大夫,死了清静。”俞相怀恨在心,故意吓唬她。
“要请大夫的!”俞佟佟紧紧抓着他的袖子,特别认真强调,“三姐姐不是废人!她对我可好了。”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既然有诱使这世上蠢蛋都护着你的本事,就该好好运用,心安理得。”
爹爹又在说她听不懂的话了,反正俞佟佟不管。
她晃着爹爹的手臂,只说一句:“爹爹,请大夫!”
“爹爹请大夫!”
“请!大!夫!”
……
只说一句,一句重复十遍。
俞相的拳头硬了,有把她裹一裹,从马车上丢下去的冲动。
果然乖巧懂事不过是表面,小孩子本就不可理喻,他少去后院少操心是对的。
否则像这样的熊孩子来上三个,可比朝堂费精费神,瞬间能让人老上几岁。
俞中天撩起了马车帘子,指着外头道:“看见那边那个卖冰糖葫芦的了吗?”
这生硬的转移话题手法……
但小孩始终是小孩,俞佟佟果然还是被吸引看过去。
“想吃吗?”
小崽子点头:“嗯。”
“去,买两串冰糖葫芦过来。”俞中天吩咐车夫。
闻言,车夫暂且停下马车去了。
冰糖葫芦外层糖衣红亮清透,酸甜可口,一向是小孩子最喜欢的零嘴。
俞佟佟眼巴巴望着,见车夫手里拿着两串冰糖葫芦回来,伸出小短手去接。
但被俞中天抢先一步,却没有要递给她的意思。
“爹爹……”
“谁说这是给你的?”
小崽子:“?”
不给我,难道你自己吃吗?
俞相仿佛能看透她心里想些什么,还真当着小崽子的面塞了一颗山楂进自己嘴里:“想吃也不是不行……”
俞佟佟已经张大嘴:“啊~啊~”
“先回答,你三姐愚蠢至极,她活该,对不对?”
“不对,三姐姐不蠢!她是好人!”
“那你没吃的了。”相府哪来的好人?
俞相可不像是逗小孩子说着玩的,他一向说一不二。
说不给吃的,就是不给!
不止如此,回答问题错误,将被他用十分残忍的方式惩罚。
这个惩罚就是——当着俞佟佟的面把那两串糖葫芦都吃光了。
他最擅长攻心,边吃边砸吧嘴,这对一个馋急了的孩子来说无异于凌迟。
俞佟佟咬着牙,眼泪不争气地从嘴里流出来:“嘤嘤……”
“哭吧,就不给你吃!”
相府的马车停在了太师府门前。
俞相下车之前,特意替俞佟佟将小披风上的兜帽戴上,此时仿佛他真是一个慈爱的老父亲。
如果忽略小孩子被馋得哭红了眼的话。
“小六,咱们今日来是跟冯太师赔罪的。赔罪懂吗?你要有诚意,不可顽劣,不可喧哗,不可口出狂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