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出了院子,尖子别了忒邻,跟上前去时见纪直若有所思的模样。
“爷,”尖子道,“可是有什么顾虑?”
纪直仍在思索,他说:“让木匠给她把那义肢削掉一截,本座倒不记得这女人从前个子有这么高。”
托托对于重新走路是充满了兴致的。她恢复得也快,虽然其中的缘由与她习武一事密不可分。
她的腿本不是由根部切断的,因此其实看来还有很多可挖掘的办法。膝盖往上是无事了,小腿若是控制得好的话——
她仍然在院子里站着,倏忽之间,托托猛地抬腿踢了出去。
——或许还能用来打架。
托托想着,刚要笑,身子便因为失去平衡摔了下去。
前些日子,纪直允准把合喜养进家里来了。从此合喜便不用风餐露宿,也能跟着他们一起生活。
托托受伤躺在床上的时候,合喜就在宅邸的上空悠闲地飞着。
后来她还是经常想起柳究离来的。他之前又救了她一命,若不是柳究离,恐怕她早就葬身在太子的炮火之下了。
她静悄悄地叹气,却在这时候突然听到合喜于天空中发出一声哀凄的鸣叫。
托托卧在榻上抬起眼睛,床帐如雾气披下来,托托面无表情地仰头看着顶端,眼睛里的江水渐渐冻结成冰。
她睁着无神的眼睛。屋子里一片死寂,纤细的手腕悄无声息地挪动到床边。
说时迟那时快,托托一把按住床边的木拐。拐杖霍地飞起,她经坐起身来,抓住便是一棍朝外头敲过去。只听一声闷响,一只手突然挥进来。
托托侧身一躲,那记手刀劈了个空。银丝鹿筋枪就藏在床柱后边,托托伸手过去握住,却不急着抽出来。
“是哪位英雄这么大胆,敢摸西厂督主夫人的卧榻?”托托脸上带着惯有的冰凉笑意,“奴不记得有与人约过这个点私会呀。”
只听床帐后头不见真面目的人笑了一声。元嘉艾的声音是干脆的,他笑道:“夫人的确未曾与某有约,但既然恰逢纪公公不在,那夫人与某又何必辜负这大好时光呢?”
“小英雄说的这是什么话,”托托无声无息地把枪压软了,从帐子边缘抽进来,手上忙着准备兵器,嘴上的话倒是没停,“奴怎么听不明白?莫不是小英雄欺负奴不精于汉话吧?”
“夫人休要戏弄我了。您怎会不懂?纪公公也能行那档子事么?倒不如跟了我。”元嘉艾咬牙笑着,随口胡诌这迂回的浑话。他身下不动神色地踩到了床榻边沿,只等着一跃而入,用手中的短刀扼住这女真女人的喉咙。
他是从屋顶爬到窗子进来的,也不知道这女真人是怎么觉察的他。
仿佛不约而同地收到什么信号,他们二人即刻一起动弹起来。元嘉艾窜上床榻,而托托则一下攻了过去。
元嘉艾正是身手最为敏捷的年纪,加之也不是没有冲锋陷阵过,迅速地躲开了托托的这一击。
而与此同时,他也用短刀朝托托划了过去。
托托今日着的是雪白色的轻纱,她挥袖,似躲非躲地拦下来,借力打力,用枪杆把他的短刀弹了出去。
在元嘉艾的一把短刀飞出去时,布帛撕裂声也随之传来。她的衣衫破了,腿上狰狞的伤口暴露无遗。
元嘉艾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托托脸色一冷,以枪化鞭甩了过去。
元嘉艾抬起剩下的那一把刀挡住。托托试图把他的刀拉过来,而元嘉艾却握紧短刀不放。二人就这样僵持着,元嘉艾终于看清了这女真女人的脸。
纪直的妻长着一张尤为和善的面孔。不过配上这暴虐走兽的眼神,这女人身上凸显出山脉阴阳般强烈的反差。
“你是谁?”托托冷冰冰地道,“纪直的仇人?”
“哼,”元嘉艾毫不留情地回道,“我是他爷爷。”
托托不怒反笑,说:“我看你年纪尚小、身手不凡,打扮不是平常人,进来也没惊动这附近的影卫,料想也不是贼。”
“老子当然不是贼!”元嘉艾反驳。
“你说你是纪直的爷爷,爷爷来爬孙媳妇的床……倒是奴不知道你们汉人也有这般猥琐的习俗了。”
元嘉艾活动短刀:“猥琐?衣衫不整,你才猥琐!”
“我的衣服不是你弄坏的吗?”托托其实没露什么身子,就是腿伤没藏得住罢了。
“你的腿,是怎么回事?”元嘉艾问。
“干你何事?”托托眯起眼睛。
元嘉艾之前是听说过了的,纪直的妻是一个废了手脚的。
他脑海里也有过一个大概。那女子被灭了神气,大部分的都应当会要死不活了,即便是再泼辣的,也肯定大受打击。万一遇上个偏激的,没准就疯了。
总之,他万万不会想到,她是一个这样的女人。
“你的功夫不浅,一个女人,几乎能与训练有素的沙陀人匹敌。”元嘉艾死死望着托托分析道,“但是竟然被折去双腿,手也有被人动过筋骨的痕迹。”
托托一笑,回道:“沙陀人?那些外藩的杂种算什么,当初在部落,来一个我杀一只,来两个我屠一双……”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托托意识到自己多说了,于是匆忙收了尾道:“你究竟是何人?”
元嘉艾忽地送了手中的力气。短刀一松,托托也顺势把鞭子抽了回来。
“我叫元嘉艾。”他说。
托托并没有聪明到能从这个姓氏联想到元贵妃。她不是汉人,也不觉得女子的名字不能随便同人说。
她说:“我叫托托。”
与此同时,穿过大半个京城,翻阅高耸入云的宫墙直达大殿,在金碧辉煌的门外,江散全正面色铁青地等候着皇帝的召唤。
江散全最近着实不走运。他原本是想顺水推舟送昭玳公主一个人情,原以为受宠如昭玳公主,这忙帮起来,说什么都不可能引火烧身,还能顺带踩纪直一脚。
然而太子却在这时突然发兵了。
民间有一种说法,说是人品与气运息息相关。平日行事的善恶自会回报到自个儿身上。江散全是极其相信自己的人品的,一直以来,他运势极好,要说进宫当差这么些年来,他遇上的坏事也唯有一件令人耿耿于怀,至今还欲除之而后快。
无他,就是纪直。
江散全第一次见到纪直时,是在新入宫的小太监堆里。那时候他经在宫里呆了许多年,大风大浪也见过不少了,但瞧见纪直时,还是愣了半晌。
少年时的纪直,颇有几分男生女相的味道。眉目秀美却笼着一袭厚重的阴云,嘴唇单薄,侧过头时鼻梁、唇角与下颌勾勒出摄人心魄的容貌。
凭借这张脸,这孩子便必定能平步青云,然而,估计这一世也要动荡不安了。
然而,比这刺人的美貌更加叫人难以忽视的,是稚嫩的双眼中抵死交缠的阴霾与恨意。
他不得了。
那一刻,江散全便清楚了这一点。当即他便招手,让当时还在他手下当差的常川过来。他说,这孩子,不能到圣上跟前去。
然而数日之后,这一批小太监里便见了血。江散全赶过去时,只见到几个小太监趴在地上哇哇大哭,而有一个则被砸破了脑袋,瘫软在地上。
这时候的纪直是背对着院门的。听到声音,他才侧过头来。
纪直的侧脸仿佛蒙在黑暗中的刀。他回过头,右手都是鲜血,脸上也有红色的斑斑点点。
太监也是人,人总归是排他的。纪直从皮囊上便太过出挑了。
起因不在纪直,但毕竟他动的手,且下了狠手,因此还是纪直受的罚。
那一日纪直跪在院里不许吃饭,江散全也没用晚饭。其他人都走了,只有他陪着他。
纪直一声不吭,跪的膝盖青紫一片。被江散全搀扶着起来时,他问:“公公为何留下?”
江散全望着他阴沉的脸,道:“你这副样子,叫我想起当年自个儿入宫的时候。”
纪直盯着江散全的脸看了许久,那时候江散全也还正直壮年,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道:“怎么?我脸上有东西?”
“公公当年入宫的时候……”年少的纪直摇了摇头,耿直地说,“肯定没我长得好看。”
江散全差点摔倒,起身瞪了这臭小子一眼:“你这不识好歹的……”
他本来想骂两句,又觉得无法反驳,最终只能转移了话题:“我现如今还没打算收干儿子,但是从今天起,你就跟着我学吧。”
第23章 贵妃
记忆中神色天真的孩子忽然被眼前眉眼冰冷的青年男子取代,江散全慢慢地回过神,看到眼前的纪直一脸肃杀地盯着他看。
“江公公,想什么呢?”纪直问,“叫了您这么多声都听不见,要么还是告老还乡算了——”
江散全也漫起一丝笑,道:“劳纪公公挂念。皇上的隆恩,老身应当还受得住。”
纪直与他走开,声音不咸不淡地擦过他们的肩膀:“我给你求了情,你还是当心着身子。”
他们之间倒也并没有仇恨。后来教纪直习武的师父,也是江散全掏真金白银求来的。只是他们这亦师徒亦友人的二人,在权力斗争中总还是分道扬镳了。
起因不是纪直,而是自己。江散全是承认这一点的。
江散全熬了许多年才有在皇上面前表现的机会,勤勤恳恳,眼见着成了皇上身边的红人,然而纪直却只是凭借着外貌,便立刻讨了皇帝侧目。
最要死的是,除了长得漂亮,他还真的有一番真才实干。
庄彻喜欢纪直喜欢得要死,让他带兵,让他管官,给了他朝堂上下哪里都能够插手的权力。
江散全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也是来自于他的好运。
那时候庄彻的意思,本来是要给纪直的。纪直却拱手请辞。他的野心仿佛裹在一层云雾里,叫人看不清楚。
他表现得谦让又潇洒。纪直的姿态真好看,太过好看,因而反衬得他人的贪心很难看。
江散全终于当上了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即便这光鲜亮丽的职务来自于纪直的一句“臣敬谢不敏”。
那一天京城下起倾盆大雨。江散全领过圣旨谢恩回来,穿过宫门时,见到纪直一袭黑衣,撑着黑伞在宫墙下站着。
江散全不知道自己应当说什么。他年纪大了,光是一点雨水,便叫一把老骨头冻得发颤。
纪直立在墙边,忽地叫他:“江公公。”
电闪雷鸣间,江散全看到纪直那张五官分明的脸。江散全阴恻恻地看着纪直,伸手拍了拍他的脸。
纪直脸上顿时沾了雨水,只是他这一天没擦粉,因此也无碍。
“小纪子,”他唤了纪直早已尘封的名字,“有时候,老身真希望从来没有帮过你。”
从那一日起,纪直再见到江散全,语气与脸色便都变了。他就像与其他人说话一般和江散全说话,该阴狠就阴狠,该恶心人就恶心人。
而现下,纪直终究是替他求了情。要知道,在庄彻面前,他的话还是分量不轻的。
陈除安正在不远处等着,见到纪直从殿门口出来,开口问他:“皇上怎么说?”
“说要杀了那个儿子。”纪直朝他伸手索要什么东西。
陈除安低头,看了他一眼,立刻挥手让旁边一直准备着的丫头送干净的湿帕子上来。
看着纪直拿起来慢悠悠地擦手,陈除安开口问道:“那,督主,今个儿我能不能回——”
“你这人,”纪直问了一个意味深长的问题,“拿着这么高的俸禄心里不慌吗?”
“不慌。督主,”陈除安理直气壮地回答,“属下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过得可踏实了。”
常川常公公此时从后边赶上来,他朝陈除安和尖子都打了个招呼,对纪直禀报道:“昭德宫那位,请您出宫前过去一趟。”
纪直不假思索地问:“又出什么事了?”
“这个,就请您当面问娘娘吧。”常川以无能为力地口气答完退下。
今日纪直心情不大爽快。事实上,只要入宫时间久了,他就必定不会爽快。
昭玳公主哭哭啼啼跑去跟父皇诉苦,一来告那东厂江散全的状,说他哄骗着把她卷进那风波里去,而来又要问她的皇兄究竟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再也翻不了身了呗。庄彻被吵得头疼,纪直一进去,又立刻眉开眼笑。
纪直劝了昭玳公主得句,命婢子们簇拥着公主回去了,另一头又安排了人去搜寻太子踪迹,驻守在皇宫的禁军也要加强把守。
原以为这些事情已经足够麻烦的了,谁知庄彻神秘兮兮,又招手让纪直过去。纪直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抽出精力来分神过去,结果看到庄彻兴高采烈地拿出一张画。
那画上立着一个极其漂亮的美人儿。
纪直脸色一凉,倒也没把心里想的说出来,只是敷衍说:“陛下想要,收入后宫便是。”
大虚王朝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后宫目前最为受宠的正是这位元贵妃。联系起今日在御前所得知的事情,纪直也能猜个大概。
他放了陈除安回家,领着尖子去往昭德宫。果不其然,刚进门便见到侍女们狼狈不堪地爬过门槛从屋子里逃出来。而屋子里头,平日只用来撒娇与唱歌的嗓子正在尖厉地哭泣着。
纪直走进去时,元贵妃正伏在案上哭泣。听到他的脚步声,元贵妃也一动未动。
大侍女尚还留在屋里,见到纪直便俯身见礼。纪直没理会,大侍女也知晓他的规矩,立刻将另一侧的座子用绢子擦了一遍。
纪直盯了半晌,终究是没动,跟随的尖子咳嗽一声,两三个小太监立刻快步进来,俯身蹲下,化作人凳。纪直这才坐下去。他面色淡然地道:“伤心有损容颜,乃百害而无一利之事。”
元贵妃闻声,侧着身子便倚进他的怀里。女乔喘微微、容貌倾城的女子趴在他的胸口梨花带雨,纪直自如地伸出手轻抚她的发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