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监请小心轻放——小央
时间:2021-02-27 10:16:55

  但是,已经不可能了。
  一夜一夜因为幻肢的疼痛惊醒时,她无数次想起自己驰骋马上时自由自在的情形。那些已经不可能回去了,她能面对的只有当下与将来。
  她不情愿让柳究离若无其事地度过将来。
  却说转眼之间,新年便将近了。
  大虚的新年与其他朝代的汉人习俗并无不同。每一次过年,纪直都是在宫内度过的,因此府上的下人们大多都回家过年,值守的也就私底下自己打牌找些乐子。日子就这么过了。
  托托觉得新鲜,在院子里散步时看见一群人打麻将。骨头制成的石牌砸在一块儿发出勾人心魄的响声,听得托托心痒痒的,拉着忒邻问:“那是什么东西?”
  “麻将。”忒邻道,“他们汉人玩的,你来什么劲?”
  “瞧他们玩,我也想学。”
  托托就这么催促忒邻去问了规则,之后自己在屋子里学了半日。
  她本就不擅长这些动脑子的活计,搞了半天,还是嬷嬷们体贴,主动上来道:“夫人,这打牌呢,边打着学是最容易的了。”
  于是便诓着她上手打了。连着玩了几圈,托托这才明白一些,但从头输到尾。
  忒邻最灵光,又精通算计,往她旁边一站,随意伸出手指了一下,俯身低声说:“打这张。”没几次,便能和牌。
  经得这过年间的一趟热闹,大家都知道夫人是个容易相处的好脾气了。这时候她们也不拘礼数,开口吵吵嚷嚷,开玩笑说若是忒邻再插手,大家的钱都得输光。
  托托也一咬牙,道:“忒邻,那你就先退到一边去。等会子我要输光了,再来求你帮忙。”
  她们一群女人,就这样兴致勃勃地打牌打到‌更半夜。
  长子与立子也不好拦着。托托高兴,忒邻也高兴。她去厨房里亲自切了年糕,拿上来犒劳这辛苦了大半年的双胞胎影卫。
  托托撑着脸,熬到蜡烛都换了几根。那些老妈子可是久经牌场的,托托犯困,头一栽一栽,止不住地扔错牌。要么拆了自己的一句话,要么就是刚打出去便摸到什么。
  她心情不爽,忒邻在外头瞧着月亮,也想是不是应当进去催着歇下了。
  一阵风穿过屋子,她刚俯身,还未曾反应过来,一行人便畅通无阻地跨过了门槛。
  他们倒是静,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地进了门。
  托托正踌躇着出哪张牌,身后便是金骏眉的香气如雨后院落里的风般吹上来。对面的下人们慌忙离开座子行礼。
  纪直俯身,抬手盖住托托的牌捋了一遍,一句闲话没说,径自挑了一张打出去。
  托托侧过头,再靠近些便能贴到他的侧脸。她扭着脸覆到他肩上嗅了嗅,说:“新年好。”
  “好,”他随意地回了,用手示意了牌面上的某一张,“等会有人打这张,你就和了。”
  只要是纪直的话,托托从不质疑真假。她笑嘻嘻地说:“你也会打。”
  “说什么‘也’,”他嗤笑,冷着脸道,“你这可不算会打。别把我的家底都输光。”
  托托索性合上眼睛。她本来就困乏了,此时只轻声问:“回来了还去么?”
  “嗯,”他说,“只回来取一趟东西。宫里事情多——”
  “我路走得更好了。什么时候一块儿出去玩呢?”托托霎时睁开眼睛,极近地望着他说。
  纪直抬手掩住她的眼睛,不让她在盯着他看,他声音听不出什么起伏:“……届时一起去踏春,在那之前要能跑才行。”
  他是难为她,但是她这么望着他也是难为他。
  纪直本以为这就足够托托知道难而退,却见她嘴角骤然上扬。
  “一言为定!”她说,“你得同我拉勾。”
  说着,女孩子便伸出小指来。纪直怔了一会儿,起身出门。
  走到门口,他侧过头来说:“身子那么冷,别久坐了。铃,扶你主子回去歇息。”
  忒邻立刻俯身答应,再抬头,纪直已经走了,漆黑的衣摆落入夜色中消失不见。只见托托在门内仍举着手,渐渐就收了回去。
  
  过几日京城里也有庙会。这又是一个女真从前没有的新鲜玩意儿。托托拽着忒邻的袖子问:“我们也能出去瞧瞧的吧?”
  “这……”忒邻苦笑,视线却飘到门外的长子和立子身上,“先问问吧。”
  长子和立子倒是没有接到不能让托托出去的消息。
  他们合计了一阵子,也就一起出门了。
  托托难得出门,特意挑过了衣服。袄子是碧蓝色的绸面,裙子是靛青的,边角绣着张牙舞爪的百兽,又精巧,又不会不合托托的性子。
  原本也是打算坐轮椅的,替换上次那架的早拿来了,可托托觉得不适合,便还是带了拐杖。
  庙会上,四处张灯结彩,沿路都是自由摊贩。正是逢年过节时候,行人们来来往往,都是满面喜悦的。
  托托走得不快,只是一步又一步慢吞吞地用拐杖朝前抵着,再前进。她看着那些热闹的情形一言不发。
  忒邻知道她是顾及长子和立子在一旁,说了什么都要汇报给纪直。忒邻思来想去,依稀记起在女真时,那个该死的柳究离好像用过年时庙会这回事来蛊惑过她们。
  托托的确想起了这些。
  这就是柳究离所说故乡,这就是汉人过的新年,这就是柳究离所描绘的庙会。
  每一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快活的笑影,那些影子像刚出锅的元宵,暖乎乎、甜丝丝的。它们荡漾着一圈又一圈的波纹,扩散,直到令托托胆战心惊。
  她想,师父,不,如今应当叫他柳究离。
  柳究离没有骗她。
  庙会是这么好的东西。她啃着长子刚买来的牛皮缠,心里闷闷地想。
  难怪柳究离不择手段都要回这里。
  难怪他情愿眼睁睁看着她被折断手脚都要回来。
  托托又啃了一口牛皮缠,回过头,这时候才稍微缓过神来同长子与立子说话:“你们汉人……欸,你们也换新衣服啦?”
  这兄弟二人宛如镜面投射般相似,他们各自搔首弄姿了半天,才由长子回答:“回夫人的话,我们汉人过新年都要换新衣服的。”
  托托撑着脸道:“不错,果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那赏你们去吃杯花酒,让姑娘们欣赏欣赏——”
  “属下不敢。”他们二人闻言都是垂头。
  托托也不难为他们。虽然他们跟着的确碍着说话,但纪直命他们出来时跟紧肯定自有他的道理。她问:“话说,你们的庙会还有什么热闹地方没有?”
  长子和立子对视一眼,思量过后,由长子开口问道:“夫人可曾听过戏?”
  女子回过头,面上已经开始泛着星星点点的光。托托兴高采烈道:“我晓得,但没听过!怎的,庙会也有戏可听么?”
  “戏园子一年四季都开着,只是庙会期间有角儿唱,有大人物听,百姓们也都纷纷赶着去,可热闹了。”
  长子和立子话音刚落,便被一股力道紧紧攥住了。
  托托抓着他们道:“带我去!带我去!想去!”
  大虚京城的戏园子时兴演的是安徽传过来的徽剧。形形色色行当中的脚色脸上涂着油彩,头上戴着花枝乱颤的盔头,身上的戏服琳琅满目,在徽胡与牙板声响中奔来走去,气势轩昂。
  托托哪里见过这副架势。
  刚进去她便呆了。台跟前是人山人海的看客,一眼望过去都是乌压压的脑袋,而台上的脚色和摆设也漂亮得叫人瞠目结舌。
  她被忒邻推着去了座位上。长子与立子则警戒起来,环顾四周瞧着有没有可疑人士。
  他们买的是雅座,跟前还有瓜子点心之类的。托托听不懂那些唱腔里是怎样的词与情景,只是激动得要命,脸颊也不由自主泛红起来。若是放在当年,她怎么可能想到自己也有今日。
  托托喘着气,侧过头拉住忒邻,又望向长子和立子。
  她要说话,刚开口又有些结巴:“这……这太好了!”
  不知道是谁回了一句:“好么?”
  托托用力地点点头,说:“真想让纪直也瞧瞧看!”
  立子平日少话不是没有缘由的。他这孩子心眼不坏,就是不太会看气氛,这时候竟然说:“爷他总是嫌外头脏,平日定然是不会来的。好看的戏,在宫里头也都看尽了……”
  长子猛地敲了他一记,令他赶紧闭嘴。
  原以为托托多少会有些失落,但这时候望过去,却瞧见她仍然在笑,只是眼波缓缓地垂下去。
  “我不是真要他看,”她说,“只是想把我觉得好的给他——”
  忒邻忽地把手盖上她肩头,作为挚友试着给她一点安慰。
  他们四人各自沉默了,唯有台上的老生还在阔步高歌。与此同时,他们未曾发觉的是,他们在看戏台子上的人,而戏台子上的人也在看他们。
 
 
第28章 拿虎
  春节乃一年之岁首,中原四处无一不是其乐融融。深宫中虽不到喜乐的地步,但多半还是暖和了一些。
  纪直踏过长廊,眉目收敛着目光,侧耳不消刻意便能听见不远处几位朝堂大臣的谈话声。
  他们等了半日,却得不到面圣的机会。因此现下也就只能在墙角抱怨。
  “各位大人有什么高见,还是正儿八经写折子上来才算至善至美。”纪直侧过头,大半张脸却掩在绘着白梅仙鹤的庑帷之下,只留下鼻梁与冰凉的唇角,“这说闲话的本事,可是从家中婢妾那里学来的么?”
  他们纷纷噤声。只听常川在尽头一声道:“督主,皇上还等着哪。”
  纪直继续朝前走。等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他们皆是松了一口气。
  死太监,一个阉人而已,装什么正人君子。真以为皇上宠他就了不得了?谁知道背地里干了多少龌龊事!
  到了大殿跟前,远远便瞧见牡丹似的美人立在门前,侧过身来时,露出一张哀婉艳绝的面容。
  几日不见,元贵妃愈发娇媚了一些。此时也是新春伊始,吩咐下人端着两架食盒,不知又是过来给皇上送什么点心。
  见了礼,常川轻而无声地命小太监们去开了门。
  门已经开了,冷风呜咽着吹入堂内,纪直却一步未动。
  “督主。”常川轻咳一声。
  “里头不是还有旁人么。”纪直道。
  隔着重重叠叠的金色屏风也能听见里头除了庄彻以外,还有一个男人的声音。那是内阁的王绥福。
  王绥福与纪直素来不和,在往日是碰不得头的。即便是顾着皇帝的面子,纪直顶多也就能侧目瞧他一眼罢了。
  常川躬身道:“王大人来得突然。容奴才先去通报一声,皇上定然先见您——”
  “免了。”纪直转身,他既是同常川说,又是告诉身后跟着的影卫,“回去,没兴致了。”
  大抵正是这句“没兴致”过于耳熟,一旁候着的元贵妃倏然僵了一下。她也不再装成看风景,视线灼灼地落到已经背过身去的宦官身上。
  “纪公公真是好,”她的声音不响,却在风中摇曳着,“一声‘没兴致’便能推脱万事。”
  纪直回头,侧脸比月还凉。他说:“贵妃娘娘珍重。”
  大抵是他这副不气不恼不慌张的模样反衬得她不好看,元贵妃抬手便敲到台阶石栏上。
  她从前怎么不知道他是这么教人恼火的一个人?
  “好,珍重。纪公公说得好,”元贵妃道,“不过,公公还是先顾着自己家里那个废——”
  话说到这里,二月寒风梳理长发,她猛地回过神来。点到为止,元贵妃住了口,也不怨自己多话。
  因为她终于看见纹丝不动的美人有了些许动摇。
  纪直蹙眉,他终于回过身来。直视元贵妃时,眼睛里都是齐刷刷射出去的箭雨。他问:“你说什么?”
  “纪公公,”元贵妃知道,受宠的可不止他一人。只要没有证据,谁也没‌把堂堂贵妃拉下马,“您也珍重吧。”
  你会回到我这里来的。
  她心想。
  他们隔着台阶遥遥相望,良久,纪直没有再同她说一个字。他转身继续离开,一步又一步,随口问身后的尖子:“今天家里人去哪了?”
  “家里人?”尖子大概被冻得有些恍惚,竟然反问,“爷问的是夫人?”
  纪直压下不快道:“除了她还有谁?”
  “听长子说,”尖子答道,“好像是去逛庙会了——”
  新春的庙会称得上是大虚一年中最热闹的场合了。此时,在与偌大而冷清的皇宫截然相反的庙会现场,堪称少年英雄的元嘉艾包着刚买的蜜饯挤进看戏的人群中,好不容易才寻到位置坐下。
  他坐着,也不懂得听戏的乐趣,于是一面吃一面发呆。
  原本是被将军硬拉着去参加什么赏梅会,结果只是为了塞一门好亲事给他。将军心眼忒坏,只把嘉艾说过的那句“当上将军前不会娶妻”当戏言。
  元嘉艾当真是下定了决心的。
  那一日,他听了托托的一席话后便回去反省了一番,感觉倏然通透,顿时觉得自己过去的行径是有些幼稚。
  光是这样也打消不了他对纪直的厌恶,然而,也足够令元嘉艾再次见到纪直时不再一个劲地冲上去挑衅了。
  
  新年固然有趣,但对元嘉艾来说也称得上是麻烦。
  在这关头见姐姐是不可能的了,陪着远房亲戚瞎乐呵了几日,再被将军拉着去同寻常女子打交道太折煞人。元嘉艾独自一人偷溜了出来,随意逛了一圈庙会,便进了戏园子。
  他仰着脑袋发呆,目光倏然被一个身影收拢过去。
  托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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