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纪直那个女真来的夫人是谁?元嘉艾艰难地咽下口中的蜜饯,一时间不由得抬手捂住胸口,那里头有小兽躁动得紧。
他丢了蜜饯,上下摸着自己的面颊与上衣,确认自己今日仪表英俊,又低头看自己穿的靴子是否洁净。
元嘉艾起身快步朝那边走去,顺道在心里盘算是说“好巧”还是“好久不见”比较潇洒。
没想到刚离席,戏便散了。一众看客悉数起身,零碎地聊着“今个儿的戏可真蹊跷”,离场的离场,逗留的逗留,总之把元嘉艾推得往后退了几步。
他只能亲眼看着视野里的托托顿时被隔离在人群之外。他抬起手臂想高呼一两声,却也被淹没。最后看到的,是一个着了半妆的武旦正在与托托交谈。
这位武旦过来时,托托是略有些吃惊的。台上人与眼前人见着完全是两码事,这位武旦面上又红又白,眼妆已经卸了大半,却也看得出动人的美貌。
纵然不知道来者所为何事,托托却先笑脸迎人。
武旦开口了,声音却是男子。他说:“这位贵客是生面孔,怕是头一回来吧?”
托托笑而不答,由着长子拦在前头道:“我们夫人确是头一回来。”
“英雄无需多虑,”武旦谦和地笑道,“夫人花了大价钱买的雅座,又是生客,此等问候也是应该的。某看夫人也是有缘人,不如到我们后台瞧瞧?”
长子心里暗道不好。这样的邀请,按照这位夫人的性子,怎么可能回绝?
“欸?!”果不其然,托托来了兴趣,侧过头看了一眼自己人,又看那武旦,“可以吗?!”
“夫人不要客气。请随某来。”武旦侧身,这就领路带着他们过去。
长子想阻止,却又见到托托眼巴巴等着他点头的神情。这时候他总算稍微明白了一点纪直总拿她没办的心情。
他们一行人一起从后头进了舞台后边。
后台比预料的要安静些。没有那么多吆喝的伙计,也没有那么多粉面的戏子。为数不多的人们在托托进来时都点头问了声好,唯有方才那个唱过戏刚下台来的老生照旧一动不动,在镜子前坐着。
他不卸妆,就这么坐着。铜镜不对着脸,经过时只能从里头见着行人自己,因此也就不能瞧出什么底细。
托托看起来并没被那人分散半点精力,只是兴致盎然地盯着房梁与周边摆放兵器与行头的架子。她轻轻发笑,一路拍手叹着妙。
长子和立子都在戒备,四周望着,而忒邻则不动声色地立到一旁。她侧过头,看到角落里趴着一只嘴角沾着口水的京巴犬。
忒邻也不嫌脏,就这么自如地把狗抱起来,摸着它的皮毛道:“刚吃了肉骨头吧。”
她走向托托,把脑袋那一头向托托伸过去。
托托微笑,伸手摸摸小京巴犬的头道:“尽想着吃,你这小机灵鬼,被生人闯门了知不知道——”
听到这话时的那武旦忽然回头,可是托托仍然只是摸着京巴犬,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她顺着坐下,而另几个人都杵在旁边待命。
武旦送了茶过去,道:“口渴了吧。若是不嫌弃,还请尝尝我们戏园子外头喝不到的雀舌茶。”
托托接过茶,揭开盖子时茶香飘然。面前武旦的影子沉沉地落在她身上。托托抬头,看见武旦朝她笑着,而她身后,其他戏子与小厮站得整整齐齐,也朝她恭恭敬敬地笑着。
她倏然问:“我头一回听,对戏班子是一概不知的。你们今天唱的是哪一出?”
武旦不慌不忙,缓缓道来:“是《拿虎》——”
乍然间,只听掌声响起。托托拊掌而笑,她笑得令人捉摸不透,此时仰头道:“好一出《拿虎》!”
语毕,她马不停蹄重新端起座旁的茶杯。掀开盖子时,又是那道芬芳扑鼻的茶香。托托随意拨了两下,就这么送到口边。
武旦几乎将白面红颊上的眼睛都丢进托托手中的茶盏里,她就要喝,下一刻,瓷器碎裂的响声轰然而起。
托托把那茶杯猝然砸了出去,茶水蔓延到戏子的靴鞋旁,杯子摔得粉碎。托托起身,她单手扶着拐杖,尽管很慢,但就这么径自朝前稳步走去。
她一步又一步地走着。走到武旦跟前时,可以看清厚重的粉墨下对于她已经能如此行走这一点惊诧的表情。
托托盯着他的眼睛,面无表情的脸好似精巧肃然的偶人。
空出来的那一只手霍地向前,她死死地扼住了武旦的脖颈。
“那种加了脏东西的茶想拿给我喝,”托托笑起来,“是哪路人又来送死?”
第29章 战书
她咬牙切齿,倒不是有多么恨,只是觉得杀意横冲直撞就要掀开天灵盖翻出来。
语毕她就甩手把那武旦推了出去,自己也猛然后退。武旦撞到墙,不由得吐了一口血。原本坐在镜子前岿然不动的老生不知是何时起身过来的,他手中的三环大刀兀自向着托托劈下。
托托身子往后一退,轻而易举地躲过去。长子与立子连忙抽刀上前,却见托托抬手制止。她往后翻了几步,向身侧伸出手。
忒邻会意地从后排的架子上取了一柄直枪送到她手里,随后又退到一旁。
堂鼓与檀板急促而交杂地响起来,托托上下打量面前这老生。他戴着黑三髯口,盔头上的红色绒球颤动着,丝绦中垂着些许金线,雉尾是宝蓝色的,与那他身上的打衣交相辉映。、
一声锣响,万籁俱寂。托托再开口时,才有月琴声悠扬而清脆地响起来。
托托直立站着:“勇士好歹也报上名来,省得死无对证。”
那老生冷笑一声,声音是唱戏时用的本嗓。他说:“知道了名字,等成为老朽的刀下鬼后要来寻仇么?”
托托也笑,顺势用塞进绣鞋的假肢在地上划了一圈,就这么把身体重心压低下去。
她用枪贴着身子,摆出迎战的架势:“诸位看招式也是江湖儿女,既然下药此等龌龊事干得出来,那即便是要一起上,奴也不觉得惊愕了。”
是激将法。忒邻心里清楚,托托说得没错,这几个看来也是混江湖的。江湖人最看重的莫过于名声与义气。以少对多,即便是长子立子全力相助,他们四人也绝对应付不过来。但是托托说了这等话,对方多半不会有那个脸子一起上了。
果然,老生握紧三环大刀道:“下药是因为先前没料到夫人自己也是个有身手的,担心干起来时您受伤。但既然你能打,那当然是单挑。”
“好,”托托眯起眼睛,“正合我意。”
她一只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握紧直枪。在对方挥刀斩过来的那一刻,托托轻笑了一声。
此时此刻,杀手我眉正靠墙瘫坐着。
他打扮成武旦,是全场第一个也是截至目前唯一一个流血的人。方才他本以为自己的毒绝不可能被察觉,却没想到,在成事的边缘被一脚踹了出去。
原先他是大虚数一数二杀手班子的一份子,从前和同僚杀任何人,都是一路畅通无阻。然而事情却在与托托搭上关系之后便改变了。
那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他与同伴听令去杀一个马车里的残损女子。
那一日,我眉花街的相好约他,他纠结了老半天,最终还是告了假。
结果,去了这次任务的同僚悉数惨死。尸首血肉模糊,下手的人可谓残暴至极。
从此之后,我眉的组织便分崩离析,就连他的实力也受了质疑。
我眉被迫加入其它杀手班子。但是他从未忘记过令自己落到今天这般地步的那个罪魁祸首。
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但这却不能改变他恨她恨进骨髓的事实。只是他到底没见过她,因而有仇也无处可寻。
但是,当他被托托扼住喉咙的时候,伴随着窒息感扑面而来的正是这份仇恨。
我眉突然想了起来。
不会错,这个女人就是害他走到今天的凶手!
他想握刀冲上去,能牵绊制约她的行动就好,自然,要是能刺她一刀就再痛快不过了——可是我眉只能这样在心里想想,因为他的身子连半分也动弹不得。
如今的杀手班子有一位头牌,性情凶狠,技艺高超。今日见着目标出门逛庙会,他们便尾随起来,却意外发觉他们进了戏园子。
本来打算换个场合,却见这位头牌杀手沉着冷静地提议道:“正是杀她的好时机。兄弟们去后台将人收拾了,换上戏子和小厮的衣服,老朽自有办法。”
头牌杀手换上老生的衣服,甚至登台替原先的角儿唱了一曲。他的能力与胆识在我眉之上,我眉对他心服口服,也相信世上没有他解决不了的对手。
然而——
以残破之身叱咤风云的女子没有半点输给他的意思。
托托打斗时好像脱离人形,她是一头黑色的猛虎,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她知道自己行动不如对方敏捷,索性并不挪动步子。在老生的第一刀砍来时,她不过轻巧地偏过身子,直枪狠狠从侧身一砸,打得那老生踉跄了几步。
他似是也没料到,甩了甩头再来。托托还是不动,在他再过来时用枪挡开刀,抬腿一脚踢了过去。
她的一踢用的不是血肉的足,而是坚硬的木头,因而老生也等同于受了棍棒的痛打。
几招几式,托托仍然立在原地,老生却已经不知从何下手。
“不行啊,”在喧嚣的唢呐、京胡、单皮鼓合奏中间,托托轻轻抬头,她悠闲自得,“你与我,差得太远了——”
在这场打斗之外,隔着庙会以及京城重重叠叠的住户是繁华富贵的皇宫。宫门沉重地关拢,纪直在马车里默不作声。尖子在外头跟着,有几分介怀地问道:“爷,您不紧张夫人么?”
他好久都没回复。末了,在阴霾中揉着太阳穴,细声回答道:“她可比你想的厉害多了,元氏不清楚她的底细。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来的,她可是本座的夫人。”
“……”尖子感觉自己右眼皮猛跳,又说,“可是——”
“再说了,你以为长子和立子是吃白饭的?”纪直说,“他们可是本座的影卫。”
他冷声答完便不再作声,车轮碾过地砖。走了一阵,他才说:“咱们寻个好日子去户部柳大人那里拜年罢。”
一切正如纪直所料。
鲜血喷涌,托托将直枪从老生胸口拉拽出来。仿佛是为了躲闪,她就这么后退,一跌便坐进身后的椅子里。
“大年未过便要见血,”托托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晦气。”
那老生着实生猛,像不相信自己会输给这么一个残废女子般继续扑上前来。她懒得抬头,身后的长子与立子一人一刀,一起用刀将他送了出去。
其他杀手见状,顿时有人血口喷人:“卑鄙!你不是说单挑?!”
“你们汉人不是说大丈夫才‘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托托轻笑着,再次起身时一脚踹开跟前的尸首,枪扫一周,逼得敌人齐齐后退,“我又不是大丈夫。”
“一起上吧,”托托道,“长子,立子。玩得尽兴便好。”
双胞胎影卫对视一眼,刀也不必抽回去,甩开血笑着齐声回答:“遵命,夫人。”
而托托则径自搭着忒邻的手臂起身,她一步步走到已经勉为其难从墙边爬了起来的那个武旦。刚走过,她便一脚重新将他踹了下去。
我眉的旦妆也花了,头晕目眩地咬牙道:“你不得好死。”
托托觉着好笑,伸出手去揪着他的头发拎起脸来:“你分明是收钱办事,怎的说这话。好似恨毒了我的人是你似的。”
我眉唾骂道:“我就是恨你!先前也就是你害死了我弟兄!”
“先前?害死你弟兄?”托托做出思量的样子,却又道,“我怎么不知道?”
“可恶!你这毒妇!”我眉呵斥,“你忘了么?!那时候我弟兄们奉命前去,却被你身边的一个小太监截了胡——等、等等,许根本不是什么小太监,是你自己杀的我弟兄,是不是?!”
托托原先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一听小太监,却又明白了一些。“你说的是小斋子?”她想着,忽地一笑,“啊,那奴大概还是记得的。你弟兄要来杀我,却怪我杀了他们?那按你的意思,奴是要乖乖受死才对么?”
我眉被她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干瞪着眼睛。
“我还没问,你自己倒说到点子上了。”托托伸手又掐住他脖子,“说,是谁指使你们过来的?”
我眉只觉得脑子发烫,耳鸣阵阵,一个念头忽地浮现在脑海里。
会死。
他会死的。
这个女人是真的会杀人。她刚才已经当着他的面杀了强悍逼人的老生,要杀他也不过捏死蝼蚁般容易。现下她身后,其他弟兄们正在被那两个孩子模样的影卫杀得片甲不留。
我眉见着视野里的女子在笑。托托笑着继续逼问:“说啊,是不是元贵妃娘娘?!”
我眉只能点头,他使出最后的力气一把将她推出去:“你既然知道何必还来问我?!”
托托起身,斜着眼睛细细地想了一番。她回头的时候,我眉连忙起身朝外边逃去。
忒邻刚要惊呼,却见托托摆手道:“无妨,让他去吧。”
“这怎么妥当?若是他再回来寻仇呢?”忒邻问,“托托,你这是什么打算?”
托托转过身去拍了拍,示意正在单方面凌虐对手的长子与立子暂且停下。他们稚嫩的脸上都沾了血,衣服也弄脏了。
长子不语,立子则藏不住怨念,拉扯着新年刚换的新衣服,有些不快地叹气。
“等回去再买新的给你们。”托托说着,拄拐走过去微笑。她又说,“说什么寻仇,贵妃娘娘根本没打算放过我们。这一番不成,下一次必定还要来。让那武旦去报信,省得往后她还乱打别人的主意。
“要杀人就对着我来。元氏,”托托仰头,望着阴恻恻的房梁说道,“让我们结束这场游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