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思宜身为一国的公主,平日不是想出宫便能出宫的。她性子骄纵,在宫里也没有什么往来热络的宫人,因此现下有个还算谈得来的入宫,迫不及待地便要拉过来。
自从上次太子一事过后,托托便再未见过昭玳公主。说实话,她心里头也有几分紧张。毕竟先前她可是那般信赖她这位兄长的。
太子的火炮都打到跟前了,庄思宜都还在坚信着自己兄长绝不可能伤害她。
刚进院门,托托就听到昭玳公主在殿内的笑声。
她心里一惊,暗自揣测庄思宜莫不是太过悲伤以至于失心疯了。
急匆匆进门,只见昭玳公主正将一个彩绣的沙包扔出去,由着她那头豹猫纵身一跃去咬回来。殿内除了昭玳公主本人怡然自得外,她身旁的下人无一不是被那巨兽吓得面色铁青、两股战战。
托托原本是坐在轮椅上的,经由忒邻搀扶着起身,再从轮椅一侧抽出拐杖,拄拐进门,随后艰难地跪下身去。
她说:“叩见昭玳殿下。”
庄思宜闻声扬手,道:“你来了,快过来坐。”
托托过去坐下的途中,那头豹猫叼着沙包走过来,硕大的脑袋摇晃着去打量托托。
他们有过一面之缘。托托此刻不想同它说话,闭上眼睛佯装听不见它那接二连三的盘问,坐下后问昭玳公主说:“殿下近来可好?”
“好得很,不能再好了。”庄思宜笑道,“你也过得很好吧?竟然不怕我这豹猫。话说听闻我派去弹劾纪直的那些个大臣全都受了父皇斥责……”
听到昭玳公主这话,托托一口茶险些喷出来。她接过手绢擦了擦嘴,目光扫了两眼那头已经趴到一边的豹猫,说:“那,真是有劳公主了。”
昭玳公主没有在意她的客套,而是抬手指了指她下半身的那两条东西:“本宫瞧着,你倒是变化挺大。怎么长出腿来了?”
托托低头看了两眼自己的双腿,答道:“是义肢。”
“那也好。受了伤,也就只能这么补偿一下。”庄思宜静静地回过头道,“不晓得皇兄现在如何了,受的伤有没有好一些……”
托托不知道是不是该安慰她几句。要说太子,她已经见过他丑恶的一面了,甚至还一口咬掉了他一只耳朵。他不是好人,可这么袒护关切他的昭玳公主也不是什么坏人。
她只能抽开话题说:“公主可听说过柳究离?”
不问白不问。在家里只能靠那些个飞鸟走兽来当自己的斥候,它们聪明不到哪里去,况且也到不了宫里。
此时能和昭玳公主说几句话,也不用担心纪直知道。托托逮住机会问起柳究离。
“户部那位侍郎?”庄思宜高高在上地说,“听说过。他现下不是也宿在宫里么?”
“真的?!”
“本宫说的还有假?”昭玳公主一脸傲慢的微笑,想什么时,面色却又黯淡了,“近日同纪直一样,他亦在为父皇操劳选妃的事,故而同值班的大臣一起住在朝房偏隅。”
托托此番进宫前,纪直只叮嘱过她一件事。那便是躲开元贵妃。
对于纪直而言,皇帝庄彻也并不可怕。像元贵妃这般容易失去理智胡搅蛮缠的反而更难对付。
托托正细想着,忽然有侍女跨过门槛进来,快步走到庄思宜身边说了几句话。
“让他进来。”昭玳公主摆手随意地回答。
于是门外便走进来一位打扮考究的老宦官。江散全眯眼笑着见了礼,抬头时瞧见侧着头坐在一侧满脸好奇的托托。
托托没见过江散全,自然不晓得来者何人。
然而,江散全却一眼便认出了她:“这便是纪公公的夫人吧?”他说着,抬起袖子掩着脸笑了几下,翘起兰花指走近,毫不顾忌地替托托拈掉肩头的一缕发丝。
托托抬头不解地盯着他看,她也不躲开,就这么回答:“您是哪位公公?”
昭玳公主闭目养神,伸手轻轻抵着额头道:“他是东厂的江散全。”
东厂!托托吓得立马站起身来。她不曾了解过江散全是何人,但这东西厂之间的关系,还是略有耳闻的。
东厂厂公同时掌管着司礼监,纪直对司礼监没兴趣,但却对于处处受东厂掣肘感到不快,因此先多半还是有几分争权的念头。
见着托托慌起来的模样,江散全不由得又笑了两声。心说这孩子跟纪直还是不一样的。
庄思宜毫无征兆地搭了身旁侍女的手,道:“江散全,你不是为了看纪直的对食长什么样才过来找本宫的吧?有话快说。”
“是,殿下。”江散全立刻转过身去禀报道,“只是,当着这位的面——”
庄思宜摆头看向托托。她迟疑了一会儿,霍然没头没尾地问了这么个问题:“托托,倘若本宫和纪直失足落水,你救哪个?”
“……”托托狐疑。
你们两个四肢健全的用得着我一个残废来救?!
“罢了。本宫相信托托不是这么个重色轻友的人,”昭玳公主就这么大大咧咧地说下去,“懒得瞒你,本宫打算,给纪直添一位美人。料想托托你也是不会有异议的吧?”
托托如骤风暴雨般猛地摇起头来,她忽然觉得身体不受控制,只能如此做出激剧的反应。
视野地动山摇,她原本就站着,当下连连后退几步,差点撞到江散全身上。好不容易躲开,却又撞到了一旁的桌子。
托托感觉不到疼痛,惟见桌上一只花樽跌倒滚落,满瓶胭脂红的刺玫散落一地。
“不行!这不行!”托托高声说道,“我不答应!”
第32章 清梦
雕着相思鸟与合欢的琉璃花樽跌落下去,在地上摔得粉碎。伴随着那道破裂的响声,托托歇斯底里地摇着头,她说:“不行,我不答应!”
见着东西摔在地上,昭玳公主眼皮也没抬一下,只是有些诧异地道:“我又不是让她跟你争宠!只是安排个人去替我盯着他罢了,要是你不乐意,那就你给我做耳目呗。”
托托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她对于皇室子弟将人视作玩物的习性感到难以理喻。一句“绝无可能”刚要脱口而出,鹤发的太监却忽然拦在了她跟前。
“公主殿下,这桩事就暂且先往后推一推吧。对付纪公公,也不是只有这一个法子。”江散全柔声地劝解道,“倒是这位今日刚入宫,车马劳累,不知道适不适应。老身看着姑娘家的,面色真真是不好看。不如让奴才们领着先下去歇息一阵子,改日再来给殿下请安哪。”
“行,还是你心思缜密。”庄思宜本来也不想失了托托这么个朋友,于是眼睛一闭,懒洋洋地顺水推舟道,“正好本宫也乏了,今个儿就先散了吧。”
托托僵硬得动弹不得,气愤与不解之情还在身体里冲撞。忒邻硬是从背后推了她一把,才逼得她告辞。
走出门去时,刚坐上轮椅,却见到院外站着一个人。
刚才先出去的江散全没走,就那么在门口立着等她。托托起身想问声好,却被他抚着手压了下去。
江散全走在轮椅一侧,两人就这么一同前行起来。
他说:“昭玳殿下,本性不是坏的。”
“我晓得的。”托托说。
轮椅碾过枯枝败叶,一路窸窸窣窣。这时候天气尚未回暖,树木却葱葱茏茏发了新芽,望着便叫人心中生出无限欣喜。
江散全忽然开口了,他说:“从前纪直便在这里当差。”
“欸?!”托托一脸诧异地回头。
“他打小就爱干净。同样一块地方,旁人办个差不多糊弄过关便是了,他非要扫得半点树叶子都没。这么出挑,自然是引人不快的。加之生得就与旁人不一样,小太监们又闹腾,半年下来,一瘸一拐不说,身上都是伤。”
说这些话的时候,江散全停下脚步,远远地望向在枝头跳跃着的鸟。它们都是那般自由自在、逍遥快活。
托托迟疑许久,方才将信将疑地问道:“江公公从前便认得纪公公么?”
“呵,”江散全干巴巴地笑了一声,“他都不曾向你提起老身,当真叫老身伤心啊。”
托托连忙辩解:“爷他终日在外头忙着,在府上与奴本就不大说这些的。”
江散全也没往心上去,淡然道:“老身虽没教他功夫,也未认他做干儿子,但往歹了说也称得上是这小子的恩人。若不是老身护着他,领着他干活,他也不会有今天。”
“那您是爷的故人了。”托托道。
江散全不置可否,仿佛追忆往事般挪开脸去。他说:“纪直生得好看,但却并不是好事。在这深宫里头,好看的奴才多半命薄福浅。老身也不是心疼他,就是看着怪可怜的——”
托托歪着脑袋,半个身子都探出去,急匆匆地想听更多。她要问什么,可张了口,却又说不出话来。
“他是被自个儿亲娘卖掉的。这倒也没什么,做奴才的,哪个命不苦呢?只是这孩子性子倔,放在旁人身上都认命了,他却不认。”
江散全说,“那时候我教他,他比谁都狠。这孩子原本心是不狠的。他老追着问,为什么那些殿下、那些侍卫都能留着身子,他却不行。
“只有太监不配做人。”
说到最后,江散全倏地停了。他也是一个太监,同样见过了千千万万太监的生死起落。
他们都不是完整的人。
枝干繁盛的树木向天伸展着双臂,仿佛凝结成祈求的双臂。他们祈求一个存活的理由,也恳切地盼望新生的机遇。可惜那些双手得不到回应,更想不出解答,最终只能愈聚愈多,最后编织成密密麻麻的网,将地上的人笼罩。
江散全抬起袖子要擦眼泪,却觉得手霍然沉了一下。托托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袖子。
江散全低头,看到双腿残缺的女子递上来一尘不染的帕子。
那帕子白净,令人想起许多年前,那个双手沾着鲜血、两眼阴狠漆黑的少年。
好像谁都不能接近他,好像谁都不能温暖他。好像谁也无法再使他完整。
托托把帕子递到江散全苍老的手里。她的声音低低的,垂着真切的悲哀。“不要哭,”她说,“江公公,不要难过。”
江散全抬手想摸摸她的头,顾及礼数,又唯有止住了。他说:“好孩子。回去吧。”
回去住的地方,小斋子已经带着人将物件都清理过了。住的屋子与三三斋自然比不得,但终究是皇宫里,自然也不差。
托托洗漱过后便歇下了。
那一夜铁马冰河忽如晚风吹入梦,她梦到自己执枪策马奔腾,放声大笑,肆意快活。
身后抛来一把绘着藻荇的长弓,她接过,几乎没有停留地拉弓射箭。模糊的视野清晰起来,她看到自己箭头对准的是鼠灰色袍子在风中飞腾的男子。
托托霎时从梦中惊醒。撑着床起身,听得见忒邻在前边平稳而令人心安的鼾声。
外头有灯火如流星般闪过,忽然淌入窗子,转瞬又溜出去了。托托翻了个身,她靠近床头的窗子往外一看。是纪直回来了。
她看到尖子在与旁人交代什么,北房亮了一阵子灯,渐渐地也暗下去。
这是托托头一遭歇在宫里,她也知道,这经历是寻常人都体会不到的。
但她还是不得不抱怨一句,到了夜,宫里上头便有乌鸦横行。寻常人听来只不过鸟叫,在托托听来,却是一声又一声的泣诉。
它们哭,又只说一句话:“可怜啊,真可怜——”
托托摸索着下床。她不敢点灯,怕惊醒沉睡的忒邻。就这么在黑暗中给自己套上假肢,也不知道胡乱扣错了搭扣没有。
拄着拐起来,她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踏过忒邻时,托托做了个鬼脸,心想这丫头也未免太没警戒心。
驻守在纪直房前的,明里暗里有不少人。只是瞧见是托托,都有些犹豫了。尖子留在门口,托托低声用口型问:“他睡了没有?”
尖子难办,只能先点头答:“睡下了。”
“我进去同他说句话。”托托说着就要推门。
“要不要奴才替您通报一声?”尖子连忙问着,却拦不住她步子快,先一步进去了。
他心里一慌,担心被怪罪,但是拦着好似也不妥当,只能甩给其他影卫脸色道:“看什么看?该干嘛都给我干嘛去。”
屋子里也是一盏灯都没有,托托进去了。到处一片漆黑。
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夜色,看得清周遭粗浅却不失齐整的摆设。墙壁上悬着她看不明白的汉字草书,桌上有西洋的钟表与鹿子百合。
每一步都踏着地面上的羊绒织皮,托托动作又轻,因而并没有什么声响。
她缓慢地往前搭了拐杖,再撑着身子朝前走。踩上地坪时,她就停了下来。
床里头是暗的,这时候也看不分明了。托托收了脚步,渐渐地俯身下去。她跪坐在床边,换了一个舒服些的姿势,仰头看那里边阴沉沉的一片影子。
托托悠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叹了气之后便想起身,然而,他就是这时候说话的。
在乌黑一片的阴霾中传出纪直干涩的嗓音。他说:“怎么了?”
这时候,月骤然偏了身子。一道清朗的月光静悄悄地飘进来,落在托托雪白的面颊上。她的睫毛仿佛沾着洁白的雪,小心翼翼地颤动着。
纪直的声音很轻,像是担心惊扰谁的清梦。
是谁的梦?托托想,此情此景,恐怕是她的美梦吧。
她摇摇头,手却鬼使神差地探上他的床榻。
托托一声不响,手指游刃有余地搭上他的腰带。一只冰冷的手顿时覆住了她,纪直语气里没有怒气,只是又问了一句:“怎么了?”
“很痛吗?”托托说,“切掉那东西很痛吧。”
他一时语噎,大抵从未有过人这么郑重其事地问他这回事。思量了半晌,纪直才说:“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