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奴才们去叫醒元嘉艾的空档,纪直拣了张干净的椅子坐下来。托托懒得坐,就径自靠在他座椅扶手边,没那么拘礼地斜着身子俯身到他耳边道:“他们都说,他喜欢我!”
托托今天穿的是一件象牙白的裙子,上头文着玉兰,看着漂亮,做工也精细,大约是昭玳公主什么时候赐给她的。
这与自家夫君说别人对自己有意是什么行为?在外人看来,这的确是很叫人难以理喻了。然而做这事的是托托,也就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听见她的话,纪直回头道:“你倒挺得意。”
“若是爷哪天厌烦奴了,奴也能凭着姿色去寻个新的依傍呀。”托托摇头晃脑,看样子是真的对自己有追求者感到兴奋。
纪直瞧着她那副模样就火大,伸手拽住她的头发就往下拉。他抬头把嘴唇贴在她耳边问:“你还想着别人?纪托托,你生是本座的人,死是本座的鬼,知不知道?”
“知道了,知道了,你松开!”托托把辫子从他手里抢回来。为了表达不满,她突然把脸凑过去亲他的耳廓。
纪直手一抖,一杯茶差点砸出去——不过他平日里搁茶杯本就习惯直接抛出去。他放了茶盏,忽地把倚在座椅旁的托托搂过来,随后飞快地亲了她的嘴唇,以示报复。
屋子里小斋子、忒邻之类的下人对此都已经习以为常。
托托猛地被啄了嘴唇,心里觉得不服输,然而面上却率先烧透了。纪直倒若无其事,继续坦然自若地喝茶。
托托只能捂住脸,心里暗地规划下次什么时候再亲回来。
第36章 论战
请闲杂人等出去时,纪直是这么说的。他说:“元都尉吵着要向咱家讨教吵了好些年。择日不如撞日,都尉大人既然都上门找到咱家夫人跟前来了,那就今天活动一下筋骨吧。”
他人动手都选在空旷的地方,纪直偏偏挑了屋子里边。
托托也被推着出去时,一直回头道:“你休要把他弄死了哦!”
纪直冷冷地抬起眼睛反问:“你喜欢他?”
听到这句问话,元嘉艾都打起精神来,一面摆出不在乎的神情,另一面却偷偷摸摸洗耳恭听。
“奴自然喜欢咱们家爷啦。”说着她就嬉皮笑脸地出去了。
随后就听到屋子里一阵巨响,不知道的人恐怕要以为拆房子呢。没多久纪直就出来了,身上一点灰没沾,却仍旧急急忙忙命尖子去取了水来洗手。
据说元嘉艾花了大半个月养伤。那之后,他不管在哪里遇到纪直都绕道走。
他们就这么平平安安地出宫了。临走时昭玳公主来送托托,又赠了好些宝贝玩意儿给她,顺道趴在她耳边说:“听闻太监没了那玩意儿,因此心里都是不大正常的。你跟了他,真是委屈你了。”
托托早就明白昭玳公主没什么坏心眼,于是这时候也就笑着点头,道:“不委屈的,他待我是好得不能再好的。”
“那……”昭玳公主神秘兮兮,忽地拉住她绕到一旁问,“你们房里那档子事怎么样?”
托托一惊一乍,反而惊诧起来:“什么怎么样?”
“他没那东西,你又没有腿的,想想岂不是很刺激!”庄思宜激动地双手合十。
看着昭玳公主兴奋的表情,托托不知该回答什么,只能两手交缠着道:“行吧……”
她回到马车上去,途径纪直身边时,他问她:“庄思宜同你说了什么?怎么脸红作这样?”
托托抬手掩着脸,故作正经道:“我们女儿家的事。”
回去时坐的也不是同一辆马车。尖子在帘子外头问了句:“督主,没别的吩咐了?”
纪直单独坐着,阖着眼睛道:“嘱咐那几个安排在昭德宫的,若是元氏再动手,就索性用药把她给除了。等选了妃,皇上也不缺这么个娘娘。”
他们都默不作声。良久,纪直倏然问他:“你是不是也觉得本座心狠?”
尖子跟着走,思量了片刻回答道:“不。即便是属下,也觉得是贵妃娘娘不懂得进退。再说了……”
“再说了什么?”
“夫人来了之后,确实生出了许多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尖子这么说着,忽地勾了勾嘴角,“而且,多半是好事。”
选妃事宜筹备得差不多了,为此事在宫中连日操劳的臣子们都能归家了。
他们的马车穿过宫墙之下。一阵风吹来,恰好将托托的帘子掀开。托托不经意地侧过眼睛,视野恍然挤入窗子的缝隙。
墙是红的,地砖是灰的,而立在路边的人却是白玉无瑕。
托托见到在路边站着的柳究离。
他静静地伫立在那里,云淡风轻地与托托对视。那一刻天地无声,他们好似在一瞬之间回到许久之前。
那时候她不是谁的妻,还是骁勇善战的女真将领,而他也不是什么户部侍郎,而是他们女真部落的军师大人。
出宫的路上,托托惘然着。仰起头时,记忆变作破碎的黄沙散布天际,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们总算如愿以偿地回了家。托托命小斋子他们把昭玳公主赏赐的东西搬回三三斋,而她则在忒邻的帮衬下坐着轮椅回去了。
沐浴过后,托托躺在床上。趁着其他下人不在,她索性吹了口哨把合喜唤进来。
合喜立在床头,转动着脑袋看她从床边抽出银丝鹿筋枪。
那是托托从前最珍爱的兵器。其他的还有一柄雕着鳞纹的弓箭。
那是当初小单于钦赐给她的,当时交由女真三百英雄,都无人能拉开。而托托在一次与汉人的大捷后饮了酒,酩酊大醉地走到帐篷边上,将这把弓箭取下来。她拉开了,加之这场战役她有功,于是小单于便索性赠给了她。
春日不动声色地便到来了。纪直照旧宫里宫外地忙碌,院子里的山樱树绿的发亮,逐渐生出许多花苞来。
托托不知是哪里来的兴致,居然在院子里射箭。
弓自然不比从前在女真的弓好,但是纪直府上的东西,绝对也逊色不到哪里去。
她将靶设在院子外头,每每中一箭,便命合喜去取了箭回来。
长子和立子听着靶子传来一阵有一阵的闷响,期间的间隙愈来愈短,听得人心里发慌。
立子叹道:“夫人这么厉害,还用得着我们保护她么?”
长子不多言,只是用手肘提醒他莫要废话。
只有忒邻看出来了。她端着果盘,忧心忡忡地在旁边看着托托。
托托练多久,忒邻便看多久。歇息时,托托也舞枪。合喜同样在旁边陪着。
许久过后,忒邻终究还是忍不住了。她说:“你在练习。”
托托擦着汗,不声不响地瞧她一眼,面上是似笑非笑的神情。
“你要杀人了,”忒邻断定,“你打算去杀柳究离了是不是?”
这场战役,托托打算带合喜一同前去。
托托没有肯定,却也不否认:“有一件事,我要请你帮我办。”
“托托!”忒邻的指甲刺进手心,她歇斯底里道,“你还是要这样么?非得要这样么?现下就这么岁月静好下去不好吗?”
春日的新芽还未长得枝繁叶茂,树枝却已经鲜明地活了。它们是棕褐色或是绿的,吐着新枝,尽是萌生时跃动的气力。光是看着,便能叫人想象得到数月以后绿树作荫的美景。
托托说:“忒邻。你可曾想过为什么我会变作这副样子?”
被这么问起,忒邻一时也狐疑了。她说:“难道不是因为族人暴虐,而大虚又来平定辽东,我们败了?”
“不错。可是为何只有我落到这般下场?”
这样的问话,忒邻是答不上来的。她也未曾料想到,自己竟然有一日会被托托难住。
托托说:“若这不是谁的错,那难道,就是我应当受的惩处么?因为我犯下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因此才要承受这种刑罚。”
“不……”忒邻想要反驳,但是话又被打回腹中。
“我是罪人吗?”托托说,“若我是罪人,那么忒邻、尖子、小斋子还有长子和立子待我的好,我都不配得到。纪直待我的好,我怎么配得上呢?”
“不是。”忒邻道,“我知道,托托你不是罪人……”
“那就是将我变作这副模样的人错了,不是吗?”托托一把抓住忒邻的手腕说道,“我必须自己去讨回说法。”
忒邻已经无言以对。她俯下身,唯有泣不作声。
托托说:“我不会写汉字。你替我写一封信,让合喜送去。我要约柳究离一战。”
忒邻哭哭啼啼,又是摇头又是点头。可是她知道,托托心意已决,这封相当于战书,又等同于遗书的信,是不得不写的了。
她最后还是有那么一丁点的希望,忒邻问:“非得要如此么?”这话说出来时,就像一点火星在漆黑中飘摇不定。
托托居高临下地望着忒邻。自从残废以后,她便许久没有这么高高在上地看着什么过了。
托托霎时笑起来。她的笑容使忒邻回忆起辽东按出虎水一望无垠的森林。那时候她们逍遥自在,没有人受过伤。
那时怎会想到,她们也会有今日。
火星无声无息地熄灭了。
“非如此不可。”托托说。
这些日子,托托照旧在院子里射箭。有一日纪直回来时,她刚歇下来。纪直不太干涉她在家做什么,看了半天问,怎么突然又玩起这个。
托托说,只是有些想家了。
柳究离在女真时可以怀念京城,她在大虚也可以怀念按出虎水。
纪直看了半天,忽然提议说射活的。
规矩也简单,让合喜带着靶子飞上天去,再随机放下来。由托托在落地前射箭。
听到这样的提议,托托也来了兴致。她觉得好玩,刚以箭上弦,纪直忽然在她跟前蹲下身去。
纪直是在宫里伺候人出身的。因为他如今太过威风,托托时常忘记这个事实。
将要碰她的时候,纪直忽地停手。他像是想起什么,将冰凉的手贴到自己脖颈边暖和了一下。随后他才挨着她,轻车熟路解下义肢的扣环与绳套。
被捧着伤处的时候,托托感觉到他手心的温度。那是他特地暖过的。
卸下了义肢,纪直才把她抱起来抵在肩侧,道:“可以了,射箭吧。”
合喜带着箭靶上了天,却迟迟没有放下。托托的弓与箭摇摆不定,没有射出任何一支箭,也没能朝合喜下新的指令。
乌黑的海东青展开羽翼在半空中徜徉。这知心而忠诚的鸟是最懂得主人心思的,它知道,这时候她是射不中的。
纪直没能察觉,只是托着托托腰身的手上不经意间沾了些许温热的雨滴。
托托抬起手臂擦去眼泪,重新吸了一口气以后,她拉开弓,瞄准靶心,这时候说:“来吧。”
第37章 求佛
决一死战的地点选在了城郊的山坡上。那是合喜去侦察过的地方,人烟稀少,也宽阔辽远。
最要紧的是,方便离开京城,去其他地方。
柳究离向来清楚托托的做派,径自出门,见着合喜后甚至喂它吃了半块枣泥糕。他的回信只有四个字,写的是“如君所愿”。
杀了柳究离以后要去哪里?
托托不是没有想过这件事,只是,直到决战当日,她心里也没个结果。
牵连纪直是万万不可的。了结柳究离之后,便也没什么要办的事了。托托思来想去,末了只觉得先逃吧,到了再没有出路的时候,索性就抹了脖子也未尝不可。
她是不畏死的。
寄过去的信函,是忒邻一边流着泪一边写下的,合喜拎着信在户部侍郎府上转了两圈,方才将信落下去。
在那之前,纪直回来陪托托吃过一次饭。菜还是清淡的,他照常夹素菜给她,叫她不要只知道吃肉。
托托原本又摆着筷子要回绝,想到什么,笑意忽然僵了,低下脑袋去乖乖吃掉。
看她反常,纪直默默地盯了一会儿。他放了筷子,随口说:“你去过寺庙里么?”
托托从瓷碗里探出头来。她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纪直,笑容渐渐浮上面颊:“不曾去过!爷要带奴去么?”
“咳,”纪直说,“你先学会跑。”
她顿时一跃而起,跌跌撞撞送着轮椅出门去,顺带大呼小叫要忒邻赶快把拐杖送过来。
忒邻在心中不情愿地叹息,但却还是照办。
对于残损女子来说,再怎么强大的体力与高深的武艺,腿没了就是没了,要跑的确太过勉强。
托托从来都不晓得什么叫懈怠,扶着拐杖一遭一遭地练。纪直就抱着手臂站在门口看她。
直到纪直要走的时候,托托也还是没能好好跑起来。他看了半天,终究还是忍耐着哂笑转过身道:“不急,你慢慢练。”
他一路快步走出门去,托托在他身后,拐杖落地声如马蹄般清脆地响着。
她不说话,只是咬着牙练跑,大抵是心急的缘故,朝前几步结果猛地摔在地上。
那一声闷响令人心惊肉跳,纪直又走了几步,到最后还是缓了缓。他目不斜视,对着尖子有些无可奈何地说:“今日不入宫了。”
语毕他就转身,看着趴在地上的托托试着在忒邻的帮助下爬起来。
纪直伸手示意忒邻先退开。俯下身伸手抱着托托起来,等她站立以后,又亲自给她抖掉裙子上的灰。
他说:“真拿你没办法。”
于是他们便一起出门了。
放在几个月前,托托想都不敢想自己也能跟纪直一块儿出门玩去。梳头上妆时,她在铜镜前蹬着两条㱮肢,问忒邻说:“我何德何能,怎么能在被族人丢下后遇上纪直这么好的人?”
忒邻心不在焉,给她簪了珍珠的发钗,有一句回一句道:“托托也是很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