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烦请您,与犬子取消婚约吗?我并不觉得八重家的人能有这样的资格。”
他的话说得是那么清晰,却又是不明不白。“这样的资格”是怎样的资格?他是想让自己猜谜吗?拜托,现在又不是灯谜会。
是之说不出话来。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表情。
她想她可能有点惊讶。嗯,一定只是“有点”而已。
她后悔今天早早地起床了。挣扎着从被窝里钻出来,把自己打扮成长辈们一定会喜欢的模样,这对此刻的情景来说,只是单纯的浪费时间而已。
原来她真的不应该……
“刚到家的时候我就想说了,我很讨厌你们这群老家伙对我的未婚妻的态度。”
五条悟的语调懒洋洋的,像是每天早上没睡醒却还是硬要和她说早上好时的语气。可说出口的话语,却是利落而尖锐的。
“本来我也不想说得这么直白。如果我直接把你们的糟糕态度挑明了,只会让她觉得窘迫而已。她是真心想要来见你们的,我不能让她失望。可你们所表现出来的反应,实在是过于幼稚了一点吧?”
他肆意地大笑,如同蔑视。这笑声让长辈的脸色陷入苍白。他们明明没有出声,这神情却像是在窃窃私语。
而五条悟继续说着。他的话还没有说完。
“既然那么不满于她的血脉,那为什么不在我一开始和她恋爱的时候就阻挠我们?说到底,还是觉得她很好欺负吧,所以就连想要取消婚约这种事,都只敢对着她说,却不对我提及半分。好幼稚,太幼稚了。
“过去发生的事情,无论多么糟糕,都与她无关。与你们也无关。让后人去背负前代的错误,不觉得这很可笑吗?嘛……总而言之,我是一定会和她结婚的。”
他握住是之的手,神情带着几分自满的骄傲。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但似乎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们的戒指碰在了一起,发出难以察觉的“叮”一声轻响。
“今天只不过是例行地带我的新娘来见见你们,以免被你们念叨我不知礼数。仅此而已。”
66.
—2018年6月,东京,西多摩郡—
五条悟发出了长长的一声“诶——”,嘴角撇了撇,夸张至极,像是很沮丧的模样,但其实也没有那么沮丧。
他刚才还在想,要是她答应了这个过分见到的求婚的话,那么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立刻带她去区役所填写婚姻登记表,就算区役所的工作人员下班了他也一定会想办法递上结婚申请的。
但她说了拒绝。五条悟不觉得惊讶,也没有很难过。可能有一丢丢的沮丧,可比起这般灰暗的心情,他倒是更加庆幸是之给出了拒绝的答复。
因为这才是“八重是之”会做出来的事情。
五条悟不会问她为什么,他只想拥抱着他的爱人。是之始终安静地伏在他的肩头,自车顶灯撒下的暖光笼罩着他们。比起初夏的闷热感,此刻包裹着他们的温度,更像是他们最熟悉的旧日温暖。
“不会觉得疼吗?”她忽然问,“我觉得你很疼。”
“嗯?”
五条悟一时没听懂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之后退了几分,离开五条悟的怀抱,双手却依然被他紧握着,如同恐惧她会突然消失无踪。
旧日的温暖悄然间消失无踪,她竟觉得有点冷了,但这并不是让人想要颤抖的寒冷。她注视着五条悟。
“不觉得抱着我的时候,会被我的左手臂压痛吗?一定会的吧。”
这也是“八重是之”会说的话。可就算再怎么合理,五条悟也依然难过。
他摇头:“不,当然不疼。不过我必须要说,你的手确实是有点硬。”
他没有在刻意说玩笑话,是之却笑了起来,嘴角被扯成了一个不太自然的弧度。
她动了动唇,在说着什么,声音却微弱得仿佛像是仅只有双唇在翕动而已。说出口的话语,还未来得及传到五条悟这里,就已经被扼杀在了空气中。但五条悟还是听到了。
听到她说:
“我觉得很痛。现在,左手,好痛。”
五条悟知道这是什么症状。在很早很早之前——在意外发生的那一天,他用了整个晚上的时间,搜查了一切与失去肢体有关的后遗症。
所以他知道,此刻是名为幻肢痛的心理疾病正在折磨着她。
他合拢双手,将是之那坚硬的左手包在自己的掌中,轻吻着她的指尖。
炙热的唇与机械的手触碰,爱意与自我厌恶交融。
“痛痛飞走啦。”
他的语气,听起来就像是在哄小孩。
是之紧抿着唇,再也无法继续隐忍泪水了。她捂住脸,无声地哭了。从以前起她就是这样,从不喜欢让别人看到她哭泣的模样。这一点,五条悟最清楚。
尽管对此心知肚明,他还是握住了是之的手腕,轻轻地让她垂下手,拥抱着她,一如过去那样,抚摸着她柔软的发丝。
“在我怀里嚎啕大哭也没事。”他小声说着只有她才听得见的悄悄话,“我会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的。”
“就算看不见,你也会听到的……”
“是啊,我居然忘记了这一点。那好,我就捂住耳朵吧。”
他感觉到是之在摇头。
“不需要……看着我哭也没关系。”
“嗯。你以前总是在我面前哭。”
“我没有。”
“有的有的。”
“没有!”
是之固执地坚持着这样的说辞。既然如此,五条悟也就不再故意否认了,轻轻地点了点头,像是在肯定着她的这番说法。
她也始终只是安静地哭着——她从不会发出哭声。
从路旁掠过的车灯留下一道道明亮的残影。不知不觉,是之的“早点回家”的想法已经彻底变成了泡影,但她浑然不觉,只是蜷缩在五条悟投下的影子之中。
“现在的我并不是我,我背负着他们的性命。所以我不能和你结婚。”
她的话语比设想之中更加冷静。她庆幸着自己的声音中没有哭腔。
“我要为一切画上句号,然后我才可以考虑自己的事情——然后,我才能够变得像我了。相信我,很快就能结束了。我能看到终点,我也看到了那只咒灵。”
她止不住地发抖。
“我会拿回来的。不只是我的手脚和戒指而已,我要把被吃掉的弟弟妹妹们的残骸带回家。我也会杀死那只咒灵……
“……我会祓除‘她’。”
作者有话要说: 我在发糖(确信)
第33章 雨伞
67.
—2018年7月,东京,咒术高专—
踏出档案保存室时,淅淅沥沥下了许久的雨终于停下了,天却还没有放晴,阴沉沉的闷热感笼罩着这座城市。
今年的雨季格外的长,像极了今日的雨,断断续续又绵绵密密,持续了好久都没有结束。是之从不知道,原来雨季可以一直流连到这个时节。
但现在雨停了,这就很好。她心满意足。
抽出放在沥水架上的长柄伞,她习惯性地用力抖了抖,哪怕已经没有多少雨水残留在伞上了。
精密的义肢最好不要碰水。是之谨遵医生的教诲,绝不让机械的手触碰到湿漉漉的伞面,左手只是握着伞柄,小心翼翼地将伞折得整齐了,这才离开了这栋充满古旧气味的建筑物。
既然这里找不到她想要的东西,那么就转移阵地去下一个地方吧。是之这么想着。
长柄伞拿在手中。可能是她有点太过于漫不经心了,伞尖总是会碰到地面,在青砖的地面上剐蹭出短暂却尖锐的噪音。是之索性握住了伞的中端,如此一来就不用担心什么了。
掌中的伞伴着步伐轻轻晃动。是之想起了以前电视里常会放一个魔法少女的动画片,寻和矢小时候特别爱看,爱到拿着长柄伞时都会把这长型的东西当做是魔法棒,像模像样地挥动着,倒真有几分魔法少女般的灵巧感。
又一次毫无防备地想起了过去的事,是之差点捏碎手中的伞,幸好背后传来了一声熟悉的呼唤,才让她分了神。
“怎么突然来学校了?都不和我提前说一声的吗?”
这么说着的五条悟,简直就像是在撒娇似的,看来是完全忘记了此刻的自己可是带着三个一年级学生走在校园里的正经老师。
是之停住脚步,先对着站在五条悟身后的伏黑惠笑了一下,这才说:“原本是想要来这里翻看一下那份与八重家的咒灵有关的档案,但是到了档案室之后才发现并没有那份档案。伊地知告诉我,多数的档案记录已经于去年被转移到了天元大厦保存。”
“所以接下来要去天元大厦了吗?”
“嗯,没错。”
“要不是还要继续完成教师的工作,我肯定会陪你一起去的。”五条悟挨个摸过每个一年级学生的小脑袋,又问她,“怎么突然想到要看档案了?”
很直白的询问,甚至是有些过于直白了。如果是两个月之前,听五条悟问出了这样的话语,是之肯定会摆出一脸不爽的表情,以沉默作为应答,哪怕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
“找回一点记忆罢了。我忘记太多事情了,尤其是那天晚上的事。身为亲历者,留存在我的脑海中的回忆,是最难以相信的东西。”
她抬起手,指尖轻轻碰着额角,嘴角扬起了一个难以察觉的小小弧度,笑着说:
“因为主观色彩太强烈了。”
现在她最需要的,是从他人的视角观测三年前的那场意外。
“这样啊——我知道了。”五条悟了然般点了点头,“要是遇到的什么麻烦事的话一定要告诉我。”
“五条老师还是安心继续工作吧,别再和我多看到了。嗯……今天跟在你身边的学生,和上次见到的那几个,好像不太一样。”偷看了他的学生们好几眼,是之悄悄收回目光,“熊猫去哪儿了?”
“熊猫去执行任务了。上次你见到的是二年级的学生,今天的这几个都是一年级的小朋友。”
是之恍然大悟似的发出了一声“哦——”。
“看来你很忙碌啊,五条老师。”
带着笑意的话语,听起来总像是有种善意揶揄的意味。五条悟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出来似的,微微扬着下巴,似是得意于被她这么说。
“没办法,这就是老师的职责嘛。”
就在他这么说着的时候,旁边的“一年级小朋友”们开始偷偷讲起了悄悄话。
“这个漂亮姐姐是谁?感觉和老师很熟的样子。难道也是在高专任教的老师吗!”野蔷薇有点激动起来了。
虎杖的关注点就比较歪:“我家里有一把和她同款的伞。不过她是谁啊?伏黑同学知道吗?”
“呃……”
也不知道虎杖究竟是怎么想到应该向伏黑惠询问这个问题的,总之现在这两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自己的身上,眼底写满了强烈的求知欲,好像无比确信着自己一定知道点什么似的。
不巧,他真的知道。只是这两道好奇的目光实在是太炽热了,他必须得先用点时间好好措辞一下才行。
“她是五条老师的……应该能算是未婚妻。”
伏黑惠是这么回答的,理所应当地收到了来自野蔷薇的质问。
“‘应该能算’是什么描述?”
“嗯……”
伏黑惠抿着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了。他心里总觉得上一次五条悟说的“没有分手”只是用来哄哄他的说辞而已,不是什么实话,可他又不能去向另一位当事人是之确认一下真实情况——那样可是会很尴尬的。
但从今天这两人之间的气氛来看,好像是真的没有分手,要不然这会儿五条老师也就不会乱摸她的耳朵了。
想了想,伏黑惠觉得自己应该收回“应该算是”这个界定词。
还来不及说些什么,他忽然感觉到五条悟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了,不要呆站在这里了。快点继续往前走,我还有点事要做,不过马上就会跟上来了,所以不许回头偷看我在干什么哦!”
五条悟把每一个字都咬得很重,听起来简直就像是警告,但一点也不吓人,也根本没有任何的威慑力。
“绝——对不准回头偷看!”
把警告再最后重复一遍,五条悟这才安心地离开了这群小鬼,回到是之身边,又捏了捏她的耳朵,小动作多得就像是个调皮的臭小孩,毫不意外地被是之嘲笑了。
“原来五条老师要做的事就是对着我疯狂捣乱吗?”她微微眯起的眼眸漾着清浅的笑意,“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为人师表?受教了。”
五条悟也笑了:“所以我才让他们不要看啊。而且我不是只想对你捣乱而已。”
他喜欢是之唤他为“五条老师”。明明这就只是一个很普通的称呼而已,是他每天都要听到很多次的称呼,可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词语,在被她说出口时,却莫名的多出了几分柔软的意味。
指尖依然抚摸着她耳廓,五条悟低下头,轻吻她的唇。这是分别的吻,但他却索取了更多,直到被是之戳了戳肩膀,听她说一年级的小朋友们正在不听话地偷看着他们,他才笑了一下。
“随他们去吧。”
这句大度的话语终于让他有了一点老师的端庄,但下一秒这点端庄也消失无踪了。他揉了揉是之的脑袋,唠唠叨叨地叮嘱说:
“路上小心,遇到问题了就打电话给我。还有……”
“话真多啊。”
是之后退了一小步,成功逃脱他的魔爪。她实在是没有耐心听五条老师的唠叨了,匆匆忙忙说了一句再见就飞快地逃出了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