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熟悉的边缘位置,是之莫名想到,这家店的装修竟然十几年来都没有任何的改变,就连装着甜酱油的瓶子都是和过去一样的款式。但这并没有让她产生“时间不曾流逝”的错觉,她一直都知道自己的时间走得很快。
她一手托着下巴,店里的空调风让她觉得有点冷。衬衫的领口微微敞开了些,露出纤细的金色项链,还有挂在项链上的戒指。其实这也并没有多么显眼,但五条悟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话说起来啊……”
好像是注意到了他的视线,是之坐直了身,垂眸看着自己的双手,把指尖轻轻碰在一起,对他说:
“如果我不幸死去的话,说不定会和八重是枝一样,变成可怕的诅咒。”
用最平淡的语气说着最骇人的可能性,怎么听都有种难以让人接受的感觉,但这确实是很有可能发生的可能性。是之已经做好了面对这个可能性的准备,她希望五条悟也是一样。
可他似乎不太情愿去考虑这个结局。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截断了她的话,无比果断地说:“你不会死,绝对不会。”
说真的,五条悟感觉她现在的语气听起来就像是在交代遗言似的。如果是其他时候,那么他肯定会打趣几句。可现在他实在是不怎么想要听到遗言——哪怕是类似遗言的话语也不行。
“所以我说的是如果。”
她倒是显得很轻松,言语间也并没有多少沉重感,好像只是在闲聊着再普通不过的小事而已,完全无关生与死的问题。
可他们现在的确是在谈论着生死,这是怎么也无法避免的。
“以‘死后变成了诅咒’作为前提,我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这番对话变得越来越像遗言了,“假如我是失去了理性只会杀戮的诅咒,那当然要立刻祓除我才行呢。但我不想被其他人祓除,我只想消失在你的手里。”
五条悟喝下一口热茶,喉咙却愈发干涩了,话语似乎也变得干巴巴。
“突然说这种奇奇怪怪的话干什么?别把这么折磨人的差事推给我啊。”
他一脸不情愿的表情逗笑了是之。
刚才说的这句话,其实这只是她“遗言”中的一部分而已。剩下的另一部分,她正要说呢。
她摸了摸戒指,莫名对于接下来想说的话紧张起来了——她有些羞于启齿。
“假如我是不会杀人的诅咒,那就让我待在你的身边吧,就像你的那个学生一样……话说起来,他的名字叫什么?我又忘记了。”
说着这句话时,她刚好摸到了刻在戒指上的五条悟的名字。她忍不住想,说出这话果然会让她觉得有种很不好意思的感觉。
“那家伙叫乙骨。”
在五条悟小声提醒之下,是之总算是被唤醒一点记忆了。她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对,对。那个被特级咒灵缠身的小朋友叫乙骨。不过我可不会缠着你,我只是想要待在你身边而已。我相信我能够让你变得更强。”
“我已经是最强了,完全不需要你这种莫名其妙的咒灵来帮我变强。”
五条悟的语气和表情都透着嫌弃,末了还重重地“哼”了一声,把这番心情贯彻得更加明显了。
“整天就在想这种无聊的事情。”他毫不留情地用力弹了一下是之的脑门,“笨不笨?”
“只是提前做好准备而已。我很怕我没有机会说出这些话。”
“会有机会的。我们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
五条悟紧紧握住她的手。
他很想说,其实她不去祓除那个诅咒也没有关系。戒指可以再买新的,内侧依旧刻上他们的名字就行。残缺的身体也没关系,他从来就不曾对此产生过任何厌恶或是怜悯的情感,他爱的也不是这个身体而已。而且是之也已经不再对“将真实的躯体展现在他的眼前”感到排斥了,一切都变得再好不过。
所以停在此刻就好,五条悟唯独不想失去她。
“我们不谈这个了,好不好?”五条悟抚摸着她的无名指,“我不喜欢听。”
是之依然笑着——是发自内心的笑。
“在战前自己插个flag不好吗?”她把手从五条悟的掌中抽出,用力拍了一下他的手背,“要是早早地许下了‘祓除这只咒灵就回家和你结婚’的承诺,那么我肯定会死在那里啊。所以我要反其道而行之。”
“哦——?”
五条悟故意拖长了尾音,都想为她的教材想法鼓掌喝彩了。虽然在战前插上反flag什么的,完全就是没有科学根据的事情。
而且五条悟的关注点也完全从是之绝妙的反flag偏移到了其他地方。
“所以你祓除了八重家的咒灵之后就会和我结婚了?看来我总算是能够让放在抽屉里的结婚戒指重见天日了。”五条悟调皮地靠上她的肩头,对她wink了一下,“我已经开始期待起来了哟。快点改名叫五条是之吧,五条夫人。”
是之抖了抖肩膀,强行把这个名为五条悟的超大只温血动物从自己的身上赶走了。
“我只是举个例子而已。”她说。
“诶——不想和我结婚吗?”
“我也没说我不想啊。”是之戳了一下他的手臂,“我真的只是举了个典型的flag而已。”
五条悟撇着嘴,无奈地耸了耸肩:“好吧。但你一定是会和我结婚的,我笃信这一点。”
“这么自信?”
“没错,我就是这么有信心。”他轻轻地为她将一缕散落的发丝缕到耳后,“但我不想和诅咒结婚,那样听起来会有点变态。所以你要好好地回到我身边才行。”
他知道的,如果是之不在了,他一定无法像爱她那样去爱任何人了。他也只如此深刻地爱过她一个人而已。
他轻捧着是之的脸庞,指尖拂过她的眉眼与鼻尖,用触感记录着一切。
“我不曾说过分开的那三年中我是如何度过的。”他忽然说,“没有提及这件事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不过我那时没有表现得很颓废。我就是……像平常那样生活。”
最初,他活得相当忙碌,没有给予自己太多的空闲时间,唯恐一停下来就会想起她与她所说过的一切言语。如果当真闲下来了,他就只能喝点酒,让酒精暂时性地麻痹一下思维。
可就算如此,他还是会想起是之。想起她所质问的未来,想起她经历的痛苦,想起她恐惧着自己靠近时的模样。然后他开始思考,在下一次与她见面时,他应该露出怎样的表情才好,才会不再引发他所不愿回想的所有表现。
直到这一年的一月,他才不再思考这个问题了——因为他见到了是之。
于是,他们的故事再一次开始了。
“不过我现在已经忘记那天在天台上我摆出怎样的表情了。”五条悟耸了耸肩,“但我应该表现得不错吧?不然现在我们可就不会坐在这里了。”
“抱歉,我也忘记你当时的表情了。我只记得我当时产生了一股异常强烈的想要暴打你一顿的心情。因为你不让我去死,还要求我归还戒指,这真的很烦人。”
“现在呢?现在烦人吗?”
“现在啊……好一点了。”
“只有一点点?”
“只有一点点。”
“行吧。”
五条悟摊手,算是勉强接受了这一点点的好,心里却固执地觉得,自己肯定表现得相当不错,要不然是之现在怎么可能在笑。
真幸运,今天让她笑了。
明天想要继续看到她的笑,之后的每一天也是一样。
他凑近是之的耳旁,小声说着悄悄话。
“无论怎样,你一定要回来……这是我给你下的诅咒。”
她又笑了,轻轻点头,低垂的眸光悄然颤动着,始终注视着他们紧握的双手。
“悟。”
她忽然唤他。
“怎么了?”
是之抬眸,正视着他的双眼,也在他的眼眸中找到了自己的倒影。她想,她看着的一定不只是五条悟而已。她也在正视着自己。
她动了动唇,其实已经哽咽得发不出声音了,却还是对他说:
“我爱你,一直都是。”
80.
—2015年8月18日,—
PM9:31
是之迷迷糊糊地醒来,才发现天已经黑了。她已经记不起来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了,但应该是在挂断电话后不久,毕竟她的手机还随意地放在床上。
她扯下乱糟糟裹在肩头的毛毯,拿起手机,想要看看有什么新消息,却看到了整整十通未接电话,都是来自于弟弟彼方。语音信箱中还有两条未读的留言,也是他留下的讯息。
几小时睡眠带来的轻松感瞬间消失无踪,是之立刻熄灭了手机屏幕,让自己重新置身于房间内的黑暗之中。
她不想面对这件事——至少现在不想。
五条悟说她可以逃避,也可以不要现在就面对这件事。那么,就逃避一会儿吧。
她慢吞吞地起床,拿起摆在床头柜的车钥匙。
既然选择了逃避,那当然要以最庸俗的方法排遣所有的负面情绪才行。是之决定出门吃点东西。
她想吃炸鸡。而且一定要是那种炸得焦焦脆脆的、油油腻腻的、一口咬下去能够尝到肉汁的美式炸鸡。这才是她现在最想要的,没有之一。
区别前往离家有点距离但是相当有名的炸鸡店,是之很阔绰地点了大份的套餐,明明她完全没可能吃完,但她丝毫不为这种浪费的行径感到可耻。
炸鸡还未送上桌,她的手机又响了起来。这次不是彼方的来电,而是几小时前她用以搪塞的谎言成了真。
她接到了紧急的工作,要求前往练马区的废船厂,协助祓除盘踞在那里的诅咒。
第40章 蛙
81.
—2018年8月18日,东京,旧船厂—
PM3:42
今日的气温在触碰到顶峰后慢慢回落,从此刻便可以开始期盼阴凉的傍晚了。是之此刻没有盼望傍晚的心情。
她已经抵达了她的目的地。
荒废的旧船厂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彻底变成了深红色的大门上没有再多出任何一道锈迹,看起来就好像是脆弱得轻轻一折就能够掰开,但缠绕在栏杆间的铁链依旧牢固,泛着干净的金属色。
自从三年前的意外后,这里就被彻底封了起来。
负责这次任务的辅助监督是位眼生的女性。问过后才知道,原来她是三年前的祓除行动中的观测员,也是写下是之所看到的那份书面记录的人。
说不清这究竟是否应当算是巧合,但大概率不是。是之既不想也不懂如何与她寒暄,于是便没有说什么。
解开锁链,推开大门。伴随着门框“吱呀吱呀”的摩擦声,是之踏入船厂。
“由暗而生,比黑更黑。”
在轻喃的话语中,暗色的屏障笼罩整个船厂。
“污浊残秽,皆尽祓禊。”
「账」包裹住这方空间,像是编织出了一个巨大的八角笼。站在擂台上的,是名为“是之”的她,与名为“是枝”的诅咒。
与正门距离最近的是第一车间,内里暗得像是黄昏,仅有微不足道的日光从蒙灰的窗中透入。墙皮大块大块地剥落,露出灰色的毛坯,地上则是白色干裂的漆。是之从不知道,原来这里是如此的破败。
上一次来到这里,是晚上。很暗,她看不清太多东西。
第一车间与第二车间的柏油路面上残留着深色的血迹,是一摊一摊边角不规则的圆形,也有拖成了一道竖线的轨迹。是之的手臂有点疼。
她慢慢蹲下,伸出手,抚摸着干涸的血迹。这是谁的血呢?她想不起来了。
那一晚的记忆却在渐渐复苏。她想起了曾“摆放”在这些血迹上的断肢,与追逐着自己的“青蛙”。
好想说点什么。是之执着地觉得,此刻的自己应该感慨几句,或是叹息几句。这样才更像是回到案发现场的受害者应该做出来的事。可是她根本无法感叹任何事。
诅咒还没有出现,但是之知道她一定在听。
于是她说——
“其实‘死亡’这件事所带来的真正的痛苦,并不是意识到生命的消逝,也不是看着他们在我面前被你杀死。最痛苦的事情啊,全部都发生在‘死亡’之后。”
她慢慢地走着,解开了缠绕在咒具上的黑布,她能感觉到咒力在涌动。
是谁的咒力?似乎不全是她的。
她继续说:
“彼方和此间领养了一只狗,原本他们应该在祓除了你的第二天接它回家的,但是他们做不到了。而活着的我,是直到一个月后才想起了这件事。我给领养之家的人打了电话,他们的态度并不是很友好,似乎是生气于说好要带狗回家的彼方和此间突然失去了所有的联系,对我洋洋洒洒地说了一大堆‘责任感’之类的话。还问我,他们是不是不想要这只狗了。我告诉他们,我的弟弟们死了,所以他们无法领养这只狗。他们安慰我,可我什么也听不见了。
“我还没喝到寻所说的最美味的巧克力,还没有见过大助的暗恋对象。我以前说过会带他们一起去迪士尼,可还没有来得及实现,一切就都已经结束了。如果我能早早地知道,我与他们的缘分只会是短短的二十几年时光,那该有多好。至少我可以和他们好好地道别。我甚至不曾对他们说过再见。
“‘死亡’很痛,但是‘后悔’和‘早可以’更痛。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话说起来……你也是时候该出现了吧。”
踏出第二车间,是之在枯井的边缘停住脚步。不知从何时起,她所驻足的布满灰尘与破碎墙皮的肮脏地面已经变成了一潭黑色的水,而她站立在水面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