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蛙依然在叫,发出的尽是奇怪而诡异的叫声,仔细听起来,就像是人类的语言。
“咯……可?……可爱的,孩子们。”
其他人在尖叫。
“八重的……来……孩子……”
青蛙也在大叫。
是之被迫恢复理智,被迫将视线从地上的头颅挪开。她看到其他几个人就站在身后不远处。此间很认真地完成了她的嘱托,已经把所有人都叫过来了。而他们惊恐的表情,正是见到了铃音死状的最好证明。
——铃音被撕裂了。
“别傻站着了,快去联系辅助监督!这是超出你们能力范围的咒灵!”是之几乎是尖叫着,拽起已经瘫倒了的彼方逃离青蛙与碎裂的尸体,“让他们派更多的人过来,然后你们全部退到「帐」的外侧!”
——铃音伸出了手。
“过来……吧……我……想念……”
青蛙的叫声逐渐变成更具有含义的话语。
难道它是在尝试对话吗?如果是拥有语言能力的咒灵,那就很麻烦了。是之最讨厌这种咒灵。
——我没能握住她的手。
杂乱尖锐的回想总是会在不经意之间钻进是之的脑中,刺得她头痛。她不愿意再去想了,可还是会想。
没能救下她。没能挽留住她。好可惜,好后悔。
如果可以……
“啊——!”
又听到了弟弟妹妹们的尖叫声。在他们的脸上,是之看到了比刚才更狰狞的痛苦。尤其是此间,他竟然都已经跪倒在了地上,仿佛撕心裂肺。
他们在干什么?是之想不明白。她只想赶紧带着彼方和他们汇合而已。不能让他们分散开来,否则结果一定会很糟糕的。
短短的一段距离,在此刻好像变得格外漫长,尤其是踏在这诡异的黑水之中,每一步都变得更困难了一点。是之觉得自己好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长跑——只有长跑才会这么疲惫。
站在一起的弟弟妹妹们用恐惧的表情看着她,她却不懂他们的表情。
她把彼方带过来了,不是吗?
彼方的体重压在她的手臂上。她抬了抬手,让他快点站起来。她累得都有些生气了。
“别靠得这么用力了,也别像这样低着脑袋!彼方,现在不是偷懒的时……诶?”
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她并没有把彼方带回来。如果将名字的长度与身高对应的话,她手中的应该就只是“彼”而已——或者是“方”。
她拖拽着的,是彼方仅剩一半的身躯。他悄无声息地死了。而剩下的另一半身躯,被青蛙衔在嘴中。直到是之看向了它,它才张大嘴仰起头,吞下了那半截断肢。
是之还是很平静。她好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倒是视线陷入了一瞬的黯淡。
她以为是情绪冲击带来的副作用,甚至觉得也许自己马上就要瞎了,但很快这笼罩着视线每一处的黯淡便褪去了。她看到的是黑色的天与深灰的海,群山环绕在四周。
好熟悉。熟悉得让她可怕。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她的身上,她好像听到有人在问:
“这个……不是是之姐姐的领域吗?”
“……”
无法回答,可这根本不是她的领域,自始至终她也完全没有展开领域。
还是觉得很熟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之好像哑口无言了。
她能说的唯一一句话,就是“快点离开”。
“这绝对不是你们能够解决的家伙,现在立刻离开这里!”
他们却呆滞地站着,像是木偶,但却是颤抖的木偶。在他们的眼中,是之看到了绝望。
如出一辙的绝望,仿佛像是受到了这世上最可怕的蛊惑,是之怎么也无法唤醒他们。
有万千的箭矢从漆黑的的苍穹落下,却不见任何的箭,密密麻麻的,像是细长的雨。是之自知眼力很差,也难以辨明术式,但她几乎是立刻认出了这是什么术式。
是折射了弓矢咒具的术式——八重家独有的咒术。
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可这太诡异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落下的箭矢隔开了她与弟弟妹妹们。在密集的攻击之下,是之自顾不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接连倒下,未曾倒下的也被荆棘裹走,被青蛙吞入腹中。
最后,只剩下她的弟弟还站着了。箭矢刺穿了他的肩膀,在他的脸上也仅能看到绝望。荆棘缠上他的腿,将他拽入青蛙的嘴中。
是之抓住他的手。
“快点用术式啊!别露出这种表情!现在……只有……我绝对不可以让你死!”
“已经没有办法了,我们没办法打败这只咒灵……”
她握着弟弟冰冷的手,戒指硌得她的指节好痛。
“所以快逃啊,不然就……姐,快逃。”
“不行!我一定要……”
荆棘猛然一扯,是之也被拽向了那宛若深渊的巨口。
大助绝望的表情终于出现了裂痕。
“姐姐,救我!”
青蛙阖上嘴。
大助消失了。戒指消失了。左手消失了。
青蛙张开嘴。青蛙阖上嘴。
鲜血涌出了。右腿消失了。
好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那名为“绝望”的情绪,也终于蔓延到了她的身上。
她无力地倒向地面,青蛙依旧在叫。呼吸变得好困难,脑海中浮现的尽是他们绝望的眼。
天顶裂开缝隙,领域缓缓瓦解,就连「帐」也消散了。谁解除了「帐」?
是之看着今夜近乎满月的明月,听到了踩在水面的脚步声。
好像有冰冷的身躯伏在她的身上,什么人的脸遮挡住了头顶的月光,垂下的卷曲长发落在是之的颈间,她依然什么也感觉不到。但她看到了,这个紧贴着她的女人,拥有与她相似得近乎完全相同的脸庞。
看着她就仿佛像是在注视着自己。
惊恐、恐惧、惧怕。面对着镜像般的另一个人,是之的心中居然只剩下了这些情绪。
是之听到了尖锐的叫声——原来是自己在尖叫。
而那个一模一样的她,微弱地动了动唇。
“你……你是八重家的孩子。你的名字叫什么?我的名字叫是枝。”
她说。
“‘是否’的‘是’,‘枝条’的‘枝’。我叫是枝。八重是枝。”
在名为“是枝”的女人的眼中,是之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也看到了是枝用手轻抚着她的脸,一点一点抹去脸上的血迹。
是枝的手是漆黑的,带着不真实的触感,宛若是由这黑水凝成,而非坚实的骨肉。
“我告诉你,你记好了。千万不要相信六眼,他只会骗你……他说他会救我的。他这么说了。”
是之没有在听她的话语。
但被那她冰冷得宛若死尸的指尖触碰到的瞬间,是之看到了她的过去。
第43章 Sidestory-希望之形
记录·其之壹
—184■年■月,江户,■■■—
提着小小的橙色灯笼,背着比身高还要长出一大截的和弓,八重家的是枝走在几近荒废的北侧庭院。听说过去这里居住着五条家庶出的旁系,也曾短暂地住过分家八重的人。至于这个“过去”究竟是多么漫长的一段时间,是枝没有具体的概念。她只知道,她小时候偷跑到这里时,见到的就已经是很冷清的模样了。
但也只是冷清而已,不至于多么破败。毕竟这可是隶属于五条家的地产。
穿过弯弯绕绕的木廊,小心地推开摇摇欲坠的障子,步入方形的庭院中。今夜是新月,四下暗沉沉的,只有手中的灯笼能够给予些许光亮。隔得远远的,是枝看到了那个白色的身影。
同是十三岁,明明去年是枝还比他高出半个头,今年他却比自己更高了。这是近来最让是枝郁闷的事情。
不过,此刻倒是没有任何郁闷的心情。她抿嘴偷笑,轻轻吹灭手中的灯笼,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朝那个身影靠近。她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连气息都完全隐藏了起来。
与他之间的距离一点一点缩小,是枝忍不住想要笑出声来了,但还是努力藏起了笑意。
她伸出手,指尖还未碰到他的肩膀,白衣的少年却回头了。
“又想吓我?”五条觉一脸无奈,“你到底是多么执着于想要吓到我?”
“呃呃呃!居然又失败了!”是枝懊恼得都快要龇牙咧嘴了,“我都这么谨慎了!”
五条觉轻笑着,用袖子掩住嘴角的弧度。
“你不是知道的吗,我有着‘六眼’。”他眨了眨碧色的眼眸,“六眼连术式都能看破,怎么可能注意不到身后的你?”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
是枝故意摆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还摆了摆手,拖长了声夸张地说:
“我知道五条家的五条觉大人是天赋异禀拥有六眼的最强……哇啊——!”
拍须溜马的谄媚话还来不及尽数说完,是枝就不小心踢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平衡感也随之崩塌。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
她猛然想起来,庭院的中央是一个荒废的枯井。她踢到的,则是井的边沿。
如果不是被五条觉及时拉住了她,估计她就要掉进井里了吧。
“你倒是小心一点啊!”五条觉拍拍袖子,话语中依然残留着几分紧张与急切,“为什么不点灯笼?周围这么黑。”
“为了吓你啊!而且你自己不也吹灭了灯笼?”
她说得理所应当,让五条觉都有点哑口无言了,只好默默地拿出火折子,重新点燃了是枝与自己的灯笼。他把两盏灯笼摆在井的边沿,朦胧的橘色烛火照亮了他们。
他收起火折子。
“我没什么天赋,也并不强大。”他忽然说,“在我看来,是枝更具天赋。”
拥有着独一无二的操控情绪的术式,能够直接从根源消除诅咒。凭借这种术式,她甚至能够看透他人的情绪,同时还继承了八重家的伤害折射术式,这是常人难以想象的独特天赋。
但其实也并没有那么独特。
是枝知道,操控情绪的术式是来源自母亲。只不过,母亲的能力是感知大致情绪,而她是更精致些的母亲。母亲告诉她,她的孩子一定能够拥有比情绪操控更完美的术式。
“人类的希望就是这么一代代延续下去的。”——母亲总是这么说。
“我怎么比得上五条家的六眼?你可要比我厉害多了。”是枝很有自知之明,“而且,我看不透你的情绪。”
“看不透吗?”五条觉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我以为你一直都看得透我的心情的。”
“没办法,你比我强嘛。我无法窥探比我更强的人的情绪,更不能进行操控。而且也看不透我自己的情绪。唔……你不觉得这有点像言灵术式吗?”
是枝觉得自己说出了一个不错的类比,可五条觉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自己。
“连自己的心情都看不透?”
“对啊。”
是枝点头。她从不知道自己是否快乐,不知道自己是否伤心,也不懂痛苦与愤怒。在她看来,自己的情绪只分为“能够化作咒力的情绪”与“无法化作咒力的情绪”。
她已经习以为常了。
“这很奇怪吗?”
“……没有。”五条觉低下头,一如既往轻柔的话语,“只是第一次听说,感觉陌生而已。”
“咦?我没和你说过吗?”
“没有。”五条觉顿了顿,“所以你也不知道你现在的心情怎么样?”
“不知道。这很重要吗?”
“我觉得很重要。”
五条觉依旧是注视着她,碧色的眼眸中不知映出了什么,是枝只知道他在笑。
忽然听到他说:“你在笑,我想你现在应该心情很愉快吧?”
是枝茫然地眨了眨眼:“是吗?露出笑容就是心情愉快?”
“一般来说是这样的。”
“哦——我明白了。”
那他也一定心情愉快,不然他为什么会对着自己笑呢?
终于看到他的情绪了。虽然并不是用自己的术式窥探到的,但是枝还是觉得很高兴。
在她的眼中,所有人的心都像是透明的水。愤怒也好,欣喜也罢,无论任何动荡,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只要她合起手掌,就能操控这些情绪。她偶尔会偷偷地改变一下父母的心情,这样他们就能够不对自己生气了。
可五条觉的心,却不像是水。是枝无法形容,因为她从未窥探到半分。但这也很好。从小时候一直到现在,是枝都很喜欢去询问五条觉的心情。
比如像是在这时候,当她讲到今日在街上遇到了一个装神弄鬼洋人说她未来会变得如何如何悲惨却被她当面戳穿谎言的时候,她就很想知道,始终在盯着井中黑暗的五条觉,究竟怀揣着怎样的情绪。
“你到底在看什么啊?”是枝往五条觉的身边凑近了一点,四下张望着,“有什么东西好看吗?”
“我在看井底。”
“井底?”
“井底长出了荆棘。”
“……哦?”
是枝拿起灯笼,黯淡的烛火无法照亮盘虬在井底的荆棘团。她只好弯下腰,把灯笼伸入井的更深处。什么都没能看到呢,她就被五条觉拽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