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听到有什么人的声音在说着,已经安装好了。
于是睁开双眼,由各种坚韧材质制成的诡异肢体刺入她的视线范围。是之记得这是最新型的义肢,能够直接与神经连接,让使用者做出更加灵活细致的动作,代价则是舍弃了精致的外形,变成了这种丑陋又直白的模样,一眼看去便就能让人知道,这是虚假的义肢。
真好。真好。
是之蜷缩着身子,浑身上下都很痛,无论表层还是内里都共享着同样的疼痛,仿佛有一只冰冷的手揪紧了她的五脏六腑,眩晕的大脑似是被狠狠踢了一脚。瘙痒与刺痛感附着在义肢上,让是之误以为是她原本的左臂右腿在疼痛着。
但其实不是,这只是幻肢痛而已,一种很常见的、让早已经消失不见的肢体依旧隐隐作痛的心理病,是大脑不愿意接受身体不再完整而产生的错觉,是知觉在说着最糟糕的谎言。
是折磨了是之很久的、哪怕吃药也无法治愈的病。
而现在,这份过分真实的触感已经不再停留在虚空之中了——它附着在了义肢上,于是这触感变得愈发真实。
虚假的真实感,在这一刻终于有了落脚点。是之想,也许自己应该感到高兴,可惜她现在笑不出来,也并不想笑。
沉默着蜷缩了许久,她缓缓坐直身,崭新而坚硬的左手支撑在床沿,发出清脆的轻响。这声音比五条悟笑吟吟的目光更让是之想吐。
医生的声音盖住了不自然的轻响。他在说着,可以站起来试着走两步,如果还有不和谐的地方可以再作调整。
于是她站起身来。她几乎站不住。
她迈开步伐。脚掌撞在地面,又是清脆的响声。她走得比学步的婴儿更加笨拙,白色的灯光映在她的身上,投下摇摇晃晃的影子。
她莫名想起了一句话。
——像企鹅一样。
25.
—2006年7月,京都,药店前—
“你别像企鹅那样摇摇晃晃地走路嘛!站好了,我给你贴上创可贴。”
一手拿着消毒喷雾一手捏着创可贴的是之义正辞严地对面前的世谷说。
来自长姐的指令,世谷可不敢抗拒。他忍着痛,站稳了身子。
在半个小时前刚结束的京都姐妹校交流中,这位十六岁的小少年,很悲惨地被打成了猪头模样。而这都是因为他的实力不够,所以才会被京都的咒术高专一年生按在地上疯狂摩擦。
“可恶啊……那群人怎么这么喜欢耍计谋?咒术师又不需要玩黑的!果然京都的家伙就是肮脏!”
是之揭开创可贴上的一层不沾纸,对准世谷手背处的一道伤疤,精准地粘了上去,还用力地拍了一下,疼得世谷嗷嗷直叫。
“不许开地图炮!”
看来这一下猛拍是给予世谷的惩罚。
“再说了,我不是帮你‘报仇’了吗?没什么好不服气的,也别再叽里咕噜自怨自艾了,知道吗?”
是之所说的报仇,当然是指以同样的方式把暴打了弟弟的一年级学生们暴打了一顿。
想到那群家伙也同样顶着一张和自己一样堆满了淤青和肿胀的猪头脸,世谷就觉得心里爽快得不行,什么伤口什么疼痛都忘记了,走在路上得意的仿佛像是快要飘到天空了,结果却被大助的一声嘲笑给戳破了所有轻飘飘的心情。
“噗……你走起路来果然像只企鹅。”大助捂嘴偷笑,“还是那种冬天孵蛋的公企鹅!”
“闭嘴啊混蛋大助!不准说我是企鹅!禁止企鹅!”
“企鹅。”
“都让你闭嘴了!”
气呼呼的世谷和大助扭打在了一起。
这当然不是正经的打架,只是少年们之间气恼的玩耍而已。可就算如此,是之还是出言制止了。
“打架是不好的哟。禁止打架。”
“好!”
表面的争斗告一段落,但在看不到的地方,两个人却相互扭着彼此的手,还在暗暗使着劲呢。
“不过,姐姐真的好厉害啊。”依旧在奋力使劲的世谷感叹似的说,“轻轻松松就把那几个家伙打成那副惨样子。啊——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很爽。”
是之很平淡地“嗯”了一声。她倒不觉得这是什么很厉害的事。
“我比他们大一岁嘛。能打败他们也挺正常的。”她说。
“姐姐一直都很强,比我们任何人都强。”大助使劲到涨红了脸,“姐姐是天才,世谷是庸才。”
“这是对哥哥说话的语气吗?”
“就大九个月还好意思自称哥?”
“好啦好啦别闹了。”
是之把两个精力过剩的家伙扯了开来。
“大助的夸奖我就安心接受啦,不过世谷你确实还有进步的余地哦。”是之揉了揉他们的脑袋,“如果以百分制作为标准的话,那么世谷是七十五分。”
“姐,我呢?”
“大助是九十分——优等生成绩哟。”
“那姐姐肯定是三百分吧。”
“唔……不自夸地说,我的确配得上三百分的好成绩呢。”
“那么,五条学长,他会是几分呢?我知道,他是远比任何人都厉害的天才。”
“你说五条悟啊……”
是之抬起头,傍晚时分的天空已能窥见上弦月与几颗格外明亮的星星了。
“他的分数,应该是无限吧。”
26.
—2011年7月,东京,连锁咖啡店—
“所以说,如果是之姐以前的这个百分制评判标准的话,铃音你连及格线都碰不到啊!”
世谷苦口婆心似的这么说着,抓起桌上的拿铁,灌下了一大口,豪迈的姿态宛若在喝着烈酒。
这话听得哭哭啼啼的铃音掉了更多的眼泪,也让世谷挨了是之的一记狠瞪。不过她没有说什么,继续用碘伏棉棒轻轻擦拭铃音脸上的伤口。
“不要哭啦。”她抹去铃音的泪水,“眼泪渗进伤口里会留疤的哦!”
这招拙劣的吓唬总算是让铃音不再掉眼泪了,但还是抽抽搭搭的,忍不住嘟哝着数小时之前的失利。
“我觉得我能抓住那只咒灵的,可是却被它的气势压制住了……然后就慌了……然后就受伤了。还害得彼方和此间的攻击变得混乱了,真的很抱歉!”
“嗯,你知道你打乱了我们俩的步调就好。”
听到啃着曲奇饼干的此间这么说,铃音小脸一皱,又想哭了。是之赶忙安慰道:“哎呀。被诅咒的气势吓到什么的,也是很正常的嘛。我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别在意别在意,下次注意就好了!”
铃音的表情好像僵硬了一瞬,低垂的眼眸注视着是之放在膝头的纤细手指,悄然涨红了脸。
“骗人……”
她喃喃着。
“你没受过挫败……”
“你说什么?”是之微微前倾身子,“我没有听清。”
铃音连忙后退,摇头否认道:“我没说什么。”
“哦……对了,你要吃点零食吗?吃点甜的,心情也会变好一点。”
说着,是之从包里拿出了玻璃保温盒。装在里面的,是个很难以描述的东西。
之所以难以描述,主要还是因为长得有点奇怪。第一眼看去,这似乎是个蛋挞,但盛在金黄色挞皮里的却不是烤成焦糖色的蛋液,而是一大团白色的、有好几处凸起的东西,看起来有点像是糖浆,但更厚实一点。凸起的部分还被烤焦了,与下层的白色一对比,显得分外突兀。
伴随着这枚不知所谓的蛋挞的登场,气氛好像也一下子冷下来了。
“这到底是什么啊?”
想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就要追溯到四个小时前五条悟把这东西拿给是之的时候了。
“……这是什么黑暗料理?”
当时是之也忍不住发出了这样困惑。
“长得着实有点……不怎么好看。”
“棉花糖巧克力蛋挞,我做的。要尝尝吗?”
都已经端到她面前了还要在多问出一句“要尝尝吗”,也不知道五条悟这是在想什么。
是之知道五条悟对糖分的需求与沉迷,也知道他平常会做些这种小点心。
但是棉花糖巧克力蛋挞什么的……
“又是棉花糖又是巧克力,要素未免也太多了一点吧?”是之小声嘀咕似的吐槽着,“而且感觉会是热量炸.弹,吃完绝对会背负起相当可怕的罪恶感。所以不吃!”
“真的你不想吃吗?”
五条悟那罪恶的手偷偷地从背后环住了她的腰,下巴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是之闻到了他身上的巧克力甜味。
“尝一下又不要紧。”
在五条悟的粘人贴贴以及言语诱惑之下,是之拿起了这个要素过多的迷之甜点。
咬下一口,猝不及防地涌入的甜味比她刚才所设想地还要猛烈几十倍,她被甜到就连牙齿都在打架了。
不行不行不行。这样的甜度,她可接受不了!
“我这么年轻,还不想得糖尿病。”
是之一本正经地说着,把吃了一口的蛋挞塞回到了五条悟的手里。
“所以就由身为创造者的你把这个糖分炸.弹解决掉吧!对了,你稍微注意一下糖分的摄入量嘛。每天吃那么多甜食,一杯咖啡要放一把方糖,这样下去糖尿病绝对会找上你的嘛。”
“我可是有在好好地消化糖分的。”五条悟接过蛋挞,轻飘飘似的说,“只有不动脑子无法处理多余糖分的家伙才会得糖尿病吧。”
“……我怀疑你在暗示着什么!”
“什么都没有暗示哦。”
他笑着说。
作者有话要说: 幻肢痛是一种真实存在的病症,文里描述得不是很详细,具体的症状应该是“在截肢后,患者主观感觉已经截除的肢体仍然存在,并且伴有不同程度的疼痛”
第13章 铃兰
27.
—2018年4月,和歌山,纪伊大岛—
小小的轮船在阴沉的海面动荡不安地飘荡了十几分钟后,便逐渐能看到岛屿的轮廓了。海水的气味变得比任何一刻都要更加浓重,船舱里的空气充满了潮湿感。
现在不是旅游旺季,船上的人少得可怜。不过,严格说起来,纪伊大岛从来就不是观光客乐于前来的地方,所以也并不会存在什么人潮汹涌的旅游旺季。这里始终是一座孤零零的岛。
是之独自坐在船舱内最后排靠窗边的位置,望着渐渐迫近的海岸线,悄然在心里计算着这艘船大概还需要多久才能到港。
她所估算的时间是十五分钟。但实际上只过去了八分钟,船就已经停在了岸边,比她的猜测快了足足一倍。
会有这样的偏差,其实也很正常。是之已经许多年没有回来这里了,当然不会知道,过去常坐的这艘连接着陆地与岛屿的轮船已经换新过了。
拄着拐杖,压了压帽檐,是之慢慢走下船。岸边没有多少人,这意味着她不用面对“你是八重家的女儿吗”之类愚蠢的问话了。
在这里,几乎所有人都认识她。这不奇怪,毕竟这只是一座渺小的岛屿而已,小到是之在上小学之前就已经走遍了这座岛的每一处。
四月的小岛有着温暖湿润的风。是之慢步走在这样的风中,尽管她放轻了步伐,但义肢碰触到碎石的路面时,总是会发出格外不自然的声音。她想,也许是自己走路的方式和重心依旧存在问题。
与义肢已经磨合了数周,是之现在能够做出的最大程度的灵活度,就是拄着拐杖前行。至于用义手抓握东西什么的,这暂时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
就算是简单的迈步前行的动作,还是显得不太自然,是之时常会不知不觉间就倾斜了身子。她想,她需要更多的时间让身体的重心变回到双足行走时的状态。
但不管怎么样,就算她与义肢之间的磨合确实是相当失败没错,她还是成功来到了这里。
来到了和歌山,来到了她成长的、可以被称作是“家”的地方。
为什么要回来呢?坐在驶来和歌山的列车上,是之再度思索了这个问题,所得到的回答与第一次冒出这个念头时的想法没有区别。
她想要来看望弟弟妹妹们,所以她回来了。
死在了异乡的孩子们最后安葬在了出生长大的岛屿。听说尸体的状态惨烈到了根本无法辨认谁是谁的程度,所以火化后装在了同一个盒子中,埋葬在了八重家的墓地里。
是之没能参加葬礼——她的健康状况状况不允许她这么做。
但现在她可以这么做了,所以她回来了。就是这样,就是如此简单的逻辑关系。
墓园在岛的正南端。快要抵达目的地时,阴沉了一整个上午的天空终于漏下日光。这一缕浅色的光随即撕裂了阴云,撒在是之的肩头,却并没有多么温暖。她继续走着。
低垂的视线能看到的是石子的小路,而后变成了苍翠的草地,最后是灰白色的墓碑,这上面刻着所有人的名字,摆在墓碑前的铃兰花束已经有些枯萎了。是之用手抹去名字上的灰尘,动了动唇,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也不觉得自己有说些什么的资格,哪怕她在来时就已经无数次地想象过要在弟弟妹妹们的亡灵前诉说什么了。
“我会为你们报仇”、“最后再相信我一次”、“我没有在骗你们”——好想说出这样的承诺,可是说不出口。
是之只能放下手中的花,沉默地站着。
四散的阴云在沉默中缓缓收拢,又变成了笼罩着穹顶的一层灰白色。阳光被彻底挡住,空气似乎也冷彻了几分,只有湿润感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