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边说一边打开深红色的食盒,将里面的饭菜一一掏出:“您看梅香小排、骨渣丸子还有葡萄奶酥,甜点是廉才人送来的。”
沈月柔揉揉自己的肚子,眨着黑亮的眸子说:“我确实饿了。”
她觉得此刻头痛已经好多了,便自己起了身子,缓缓走到餐桌前,翠果盛了一碗饭摆在她面前,又将竹筷放在她的手心里,才退到一旁。
“翠果你也一起吃吧,还有重樱,进来一起吃吧。”
沈月柔看着眼前这七八个瓷碟,感觉重樱一定是把自己当成狗熊再养了,一到冬天便要储存能量冬眠等待着春暖花开再睁开眼。
我只是有点懒,还没那么懒。
其实平日里翠果和重樱也会陪沈月柔一起用膳,尤其是沈府的时候,沈月柔只要在自己屋里用膳,便会她们陪着一起。
她俩应了一声,便围着桌子吃了起来。
翌日,沈月柔披了件新制的墨青色斗篷簇着柔软的毛领,站在珑月阁门口等着轿辇来接她去昭营门。不一会便有一顶雕花黄梨木的轿辇慢慢晃过来。
西山的暖宫位于京郊的西山脚下,宫里有一汪温泉,暖气腾腾缭绕着白色的宫殿,颇有几分仙家气场。沈月柔只是听父亲说过几次,因着西山还有一座皇家猎场,沈相倒是随着皇上去猎场狩过几次猎,至于暖宫他是外臣,没有资格进入。
今年的暖宫之行,除了太后、皇上还带了庄贵妃和静妃还有个嫔位的妃嫔,再就是沈月柔了。这可是沈月柔莫大的荣耀,代表着皇上的宠爱。
至少在后宫众人眼里是这样的。
暖宫里泡汤池有限,大家又不可能混用,所以每年带去的人都是有定数的,往年这个殊荣都是属于贤妃的,今年却被皇上美其名曰留在宫里暂管后宫。
这后宫不过这几个人,皇上不在大家又会有什么机会作妖,哪还需要管?
贤妃听到这个消息时只能绞着手里的帕子,抹抹眼角的那几滴泪珠。
这能怪谁呢?谁让自己没人家那张沉鱼落雁的容貌呢?
庄贵妃和静妃也不见得就比贤妃好到哪里去,想来一个刚进宫两月余的小小美人,竟然能跟她们同轿而行,也不知道皇上到底是被她怎么迷了心智以至于此。
哦对了,一行人里还有个人。
沈相的二小姐,沈美人的亲妹妹沈铃儿。
说起这个庄贵妃气的想捏自己手指。皇上宠一个沈美人还不够,竟连带着还要把妹妹也接进来,难道真的要效仿娥皇女英,共事一夫吗?
静妃跟太后、丽嫔在一个轿辇中,太后看着她坐立难安的样子,无奈的摇摇头,伸出手拍拍她的袖口,闲闲的说道:“稍安勿躁。”
太后是静妃的姑母,她自小便喜欢与她亲近,进宫后太后也确实对她多加照拂。所以她跟太后说话时自然是更随意一些。
“太后我安静不下来。您看那个小狐媚子都被皇上抬举成什么样子了?”
太后抬了抬眉,睨了她一眼:“没有气度。”
静妃像受了极大的委屈似的,一双黑亮的眸子顿时布上血丝:“姑母说这话,就是刺侄女的心尖了,您是知道的,侄女一向很大度的,这次不一样,那个沈月柔跟别人都不一样。”
丽嫔缩在角落里不敢开口,这轿辇里酸成这样的氛围,她还是装透明人比较好,千万别殃及池鱼才好,于是丽嫔便闭上眼睛,斜靠在车窗上,装成睡熟的样子。
太后“哦”了一声,问道:“哪里不一样?”
静妃愣了愣,她只觉得皇上对她不同,却没真的想过到底哪里不同,如今太后一问倒是难住了她,只好擦了擦眼角的泪,撅着樱嘴说道:“不同就是不同,就是好像更喜欢她。”
太后缓缓闭上眸子,轻哼了一声,心道:你还不傻。
“那你就好好体会一下这喜欢二字吧。”
说完便自顾自捻着手上的佛珠,不再看她。
其实对于太后来说,尽管静妃是她的侄女,只能说比起来更添了几分血亲的情谊,但无论是谁做她的儿媳妇其实都不重要,只要能给她生个孙子。
要说一开始让静妃进宫没有私心,肯定是谎话,一开始她确实是抱着扶持静妃上位当皇后的,毕竟这后宫之主的位置能给自己人为什么流落到外人手里呢?而这静妃也确实是她母家里顶顶漂亮的一个美人,年纪虽然比皇上大了几岁,但大点会疼人啊。
都说静妃受宠,可太后眼瞧着却知道,静妃根本无宠,每次侍寝之后她都是精力满满,甚至比没侍寝的时候还要精神几分。都是从这样的日子过来的,太后当然知道真的受宠是什么样子的。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静妃一跃成为后宫之中侍寝次数最多的人,宠爱最多的人,但是……那个不争气的肚子却比从前还平。
太后轻轻叹口气,她其实第一次见到沈月柔的时候便觉得,这姑娘能勾着皇上的心,所以才安排了那场礼成宫的意外相遇。
她眉梢挑挑,嘴角含笑却不露痕迹,结果自然是很让她满意。
静妃哪里知道太后这番心思,她没察觉到太后的脸上颜色,依旧在那里自顾自的说着沈月柔怎么勾引皇上,定是给皇上下了什么药……
你行你也去把皇上勾走呢?
另外一辆轿辇里也没有多和谐。
庄贵妃坐在尊位上将手指捏着咯吱响,她当然不会像静妃那般把嫉妒挂在脸上,于是她把所有的不高兴都隐在心底。
沈铃儿昨日那事没做成,沈月柔以为她出了宫,没想到第二日竟在轿辇里看到她那张笑得欢快的脸。
“姐姐,昨日您走得急,后来我倦了就宿在静妃娘娘的云梧宫里,娘娘宫里可真暖和啊,也不知那寝殿是怎么设计的,不用烧火炉也好似春日般温暖。”
沈月柔也不知道她是真的单纯,还是装的什么都不懂,明明给皇上下了那种龌龊东西,却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依旧能笑逐颜开的说话聊天。难道不知道这是怎样的一桩滔天大罪吗?
“云梧宫里烧了地龙。”
沈月柔淡淡的说,她侧过身子撩着帘子向外望了望。
“姐姐,何为地龙?”沈铃儿睁着铜铃般的大眼睛,一脸好奇的问道。
沈月柔扫了一眼她手里的丝帕,眉头蹙了蹙:“就是通了条铜管藏在墙壁里,冬天的时候会将烧热的水灌进去,每日换一次,自然你感觉温暖如春。”
“姐姐为何知道?铃儿都不知道,还以为皇宫也像我们府里那样烧木炭取暖,姐姐住在哪个宫殿?那里也烧地龙吗?”
沈铃儿瞥了一眼闭眼休憩的庄贵妃。
“我在珑月阁,我的寝殿也是靠木炭取暖。”
沈月柔看看庄贵妃,示意沈铃儿不要再多言,免得扰了贵妃休息,沈铃儿这才安静下来。
她靠在窗口,从车窗布帘缝隙里瞧见一个人,那人骑着高头大马,油红锃亮,他气宇轩昂意气蓬发,额间垂下的须发飞扬在拂面而来的寒风里。
有一霎她是出神的,她幻想过无数次自己未来的夫婿,甚至也曾暗暗期待过他的模样才学,但那些对未来的期待似乎都在父亲告诉她要进宫选妃的一瞬间破灭了。
她曾在少年时见过皇上一面。
那时她还是个梳着两把梳子的小丫头,那日她跟着父亲去了挚友家中对茗执奕,小小的她乖乖的缩在父亲的怀里,那扇窗正好透进一枝紫色的玉兰花,一团一簇开的正好,煞是美丽。
一切都是岁月静好的样子。
可突然破门而入的侍卫军举着长长的冷剑对着她时,她才知道什么是可怕。那日她看到了血流成河、看到了生命的突然逝去,看到了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睁着眼倒在血泊里,看到了他嘴角细细流下的那丝血柱……
当一切都结束时,有个白净少年手握着明黄布帛冲了进来,对着已经没有活口的尸&体宣读圣旨。
他转身时看着她,勾着唇角冷冷地说:“我要你做我的皇后。”
后来,从父亲的只言片语中她猜到了他的身份,太子苏衍。
再后来,入宫选妃变成了她挥之不去的噩梦……
——
一行马车终于赶在日落前到了西山的暖宫。
果然如沈月柔所想,沈铃儿之所以能留在这里,是因为皇上觉得他们姐们只见许久未见,应该多说说话,可皇上却不知,她和这个妹妹,早就无话可说了。
苏衍一到了暖宫,便让刘冉将几位大臣唤到议事厅里,继续讨论北疆之事,而那些随行的妃嫔,则有内务府的林管事一应安排。
皇上特意交代要把沈月柔跟沈铃儿两姐妹放在一间屋子里,但要分开床。
林管事做事一向得体,自然是将所有事物安排的妥妥帖帖。当沈月柔走进暖宫的寝殿时,才知道为什么这里会被称为暖宫。
她惊叹于宫殿设计者精巧,将不仅将温泉谁引导了各个宫殿的套间内,还用这些水做了地龙,贯穿在整个暖宫的墙壁上。
这该是多么庞大的工程?
沈月柔住的这间寝殿有三间屋子,一大一小还有一个泡温泉的暖室。
沈铃儿兴奋的将自己的行礼扔到小房间后,便跳着脚跑到沈月柔这里,要她陪着一起去跑汤泉,沈月柔本也好奇,便随着她一起换了贴身的里衣进了汤泉。
这汤泉水清澈见底温度比体温略高,人泡在里面十分舒服,沈月柔很自然的倚在泉水里,悠然的将头向后仰。
“姐姐,总觉得少点什么不然我们让她们拿些果酒来,好不好?”
沈铃儿眸子里直冒光,不等沈月柔答应,她便伸手叫来了重樱,要她去找些果酒、点心一类的东西来,重樱没动,而是看了看沈月柔。
她非常清楚明白的知道,谁才是自己的主子。
沈月柔淡淡的点点头,算是允了。重樱这才弓着腰出了房间,没过一会便踏着木屐哒哒的走了进来。
“二小姐,这是杏花酿,微甜但不可多饮,这酒的后劲还是很大的。”一边说一边推过来一张黄梨木矮几,将琉璃盏放在矮几上,又添了两杯子的杏花酿,这才恭敬的退了出去。
沈铃儿毫不拘束,细长的小臂在湿腻的里衣下若隐若现,她伸着手够到酒盏,放在自己的鼻下狠狠闻了闻,说了句:“真香!”便煞有介事的一饮而尽,喝完还在嘴里品了品:“很甜的,很好喝。”
沈月柔侧脸看着她,她很自然的与她保持一段距离,这样的距离又刚好能让她将沈铃儿的表情都看在眼里。
她从没想过家里那个天真烂漫只是有时候会骄纵无礼的妹妹,有一天会把她推下悬崖,会见死不救,会拿着一根白绫将她勒死。
她曾在无数个夜里被她那冷若冰霜又狠绝的眼神吓醒,醒来后又只能安慰自己,这是前世,而不是现在。沈月柔一直很想淡化这种仇恨,她希望她们之间不再有交集,感情慢慢淡化。她曾问过自己,她们之间还算不算是亲情,然而很久之后她突然明白了。
她们之间的已经从不知名的时候开始有了一条鸿沟,这条别人看不到的鸿沟隔在两个人之间,没人注意过,直到那一日爆发出来,才知道这条鸿沟原来已经那么深了。
沈铃儿自顾自的喝了一杯又一杯,直到她扶着额角说:“姐姐我头好疼。”
沈月柔才唤来重樱,让她将二小姐扶进去安置好,重樱临走时问道:“小主还要在泡一会,还是等我回来也要就寝了?”
她想了想说:“你把她送回去也回去休息吧,折腾了一天你也累了。”
翠果脚腕受伤,这次出行沈月柔只带了重樱一人,她自己跑前跑后收拾侍候她,确实辛苦,重樱本还想多说几句,却被沈月柔一句话堵了回去:“我想一个人静静。”
静静是谁,我不知道。
沈月柔看着重樱搀扶着沈铃儿走出屋子,顺手勾着酒盏将那杯杏花酿放在唇边抿了一下,沈铃儿没说谎,这酒确实十分香甜。
她试着缓缓将一杯酒液倒进嘴里,甜而不烈,沁人心脾。沈月柔泡泉水觉得口渴,不知不觉竟多喝了几杯。
不知是这暖宫天热,还是酒后劲的作用,沈月柔现在觉得喉间隐隐有些灼烧,脸上也开始发烫,从里向往透着潮红,她又吃了几口一旁的糕点,往下压了压,又觉得好多了。
其实这杏花酿看似甜清,实则后劲十足,若是酒量好的人自然不觉得有事,只有她这种没喝过酒的女子,喝完之后不久便会觉得上头。
沈月柔觉得自己的头越来沉,越来越抬不起来,便轻轻唤了一声:“重樱。”
殿内空空如也,没有回应。
沈月柔不敢再喝,便勾着手从一旁拿了重樱放在这里的擦身软布,不知道为何,她游到那边去拿软布时,脚下打了个滑。
“啊!”
沈月柔睁着眼睛看着自己身子向后倒去,她很想控制一下,毕竟磕到后面的池子可是很疼的,可那个瞬间才发现自己的手脚早就不听话了,软绵绵的都不像是自己的了。
她于是只好认命了,紧闭着双眼,咬着牙向后狠狠仰去。
但是预料中的疼痛没有如期而至。
沈月柔过了一会才麻木的转过头,她发现有一双温暖的大手托在自己的后颈上,她想看清那人是谁,可是转过头,视线却远比自己想的模糊。
只有一个看不清的曲线。
苏衍今日与朝臣议事时有些心不在焉的。
他心里总在想着一个小小的人,想着她那削瘦的肩膀,想着她明媚的娇笑,想着她故作城府的眼睛。
于是他早早遣散了众人,独自来了她的寝殿。来的时候他还是有点后悔的,不该让他那个不太懂事的妹妹与她住在一间。
但是当他穿过云烟雾饶的水气后,只看到那个人影一个人倚在池子里时,他觉得有些庆幸。
他本想慢慢走过去,悄悄看着她,看看她这个脑袋里整日都在想着什么,可是她忽然勾着那条隐在湿透的里衣下的白皙胳膊时,苏衍觉得一阵热血冲到了脑海里。
他还没顾上多想,便看到那个小人晃了两下,仰着身子就要往后栽去。
苏衍向前跨了两步,单腿跪在地上两只手才能将将托住那个小脑袋。
然而氤氲的热气腾了整个屋子,那个小人青色的肚兜就贴在胸前,里衣前襟早就湿透,隐隐约约看到里面的雪山。
沈月柔,没想到你那么瘦还挺有料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