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卫惊风回到舱房的时候,已经醉了。卫夫人见到他被人扶着回来。把卫惊风扶到床上后让小厮离开,拧了一个帕子,给卫惊风擦脸。擦到一半的时候,卫惊风突然抱住了卫夫人。“夫人,你真好看!”卫夫人捏着帕子,问道:“你这是怎了?”卫惊风笑呵呵地道:“谢贤弟说,我得了一位贤妻,是天大的好福气。又说什么妇好什么班什么的我也没记住。我现在就想说,媳妇儿,你真好!”
卫夫人有些哭笑不得,心里却很是甜蜜。笑着给自家夫君擦脸,然后道:“擦好了,换身衣服安置了吧。”
船到了附近的州府后,谢棠和卫惊风就派人把水匪交给了当地的官员。在当地添了一些补给后再次启程。谢棠和卫惊风两人约定好一起回京。一来是两人投契,共同赶路可以相处许多日子。二来是卫惊风和卫夫人担心谢家的船再次遇到水匪不安全。他们一起人多而且运送漕粮的船尚有火炮,能够最大程度地保证人的安全。
九月的天气已经有点凉。船停靠在了码头上,谢棠和卫惊风也该说一声告别了。
谢棠邀请卫惊风在送完漕粮后来谢家住上两天。卫惊风却拒绝了。他道:“贤弟,卫惊风在京城也是有宅子的。余姚谢在京城的这一支有多显贵,我心里也清楚。家大业大的地方规矩多,卫惊风是个江湖人,还是更喜欢自在些。”谢棠见留他不住。只好道:“那改日我去莲花胡同找你喝酒!”卫惊风在莲花胡同有一台两进的小宅子,那里是他们夫妻二人在京城的落脚点。谢棠想,虽然每次自己喝的都是果酒,但是为了养生,年纪小小地就和白酒黄酒各种花雕可不是好习惯。
谢棠上了马车,对来接他的二叔谢丕道:“二叔好。”谢丕和他关系很好,因为年纪相仿,好似是兄弟一般。“棠哥儿,小三元,真是了不起!”谢棠笑道:“多些二叔前来接我。”谢丕道:“何必和我客气?”又笑道:“江南风致如何?”谢棠道:“真真是东南形胜,钱塘繁华。如今我这也算是归去凤池夸了。”谢丕道:“真是促狭!”
过了一会子,一行人已经到了谢家,中门大开。谢棠和谢丕走谢府。没过多大会儿进了内院。徐氏和袁氏坐在上首。杨氏和陈氏坐在下手左边一溜儿黄花梨的椅子上。二房的长媳孙氏来了后行礼道万福,然后坐在了陈氏的下手。
二房的老爷谢远是谢迁和谢迪的庶出兄弟。前文说谢迪是邹太夫人的第三个出生的儿子是因为谢迁还有一个已经嫁给楚家的妹妹,这位老姑奶奶的丈夫如今已经升了云南镇抚使了。远二老爷平素有些留恋妾室,要不是有谢迁压着,说不定做出什么宠妾灭妻的事情来。
不过远二老爷尊敬谢迁,也听他的话。毕竟谢远和谢迪基本上是由谢迁养大的。谢家家风清正,但反刚强一点,做正妻的哪里又会立不起来。可远二太太偏偏是个西子捧心式的人物。原是仙去的邹老夫人的娘家侄女,亲娘去世后过来谢府,被养在老夫人跟前。一来二去地竟是和远二老爷私定终身。仙去的老爷谢恩本想让远二老爷娶一位书香仕宦家的小姐,可既然出了如此情况,谢远当时还以命相胁。没法子,只好让他娶了远二太太小邹氏。
可笑的是,当年那么恩爱的夫妻,那么像话本子的眷侣如今却是貌合神离。远二老爷一房一房地往回抬姨娘和通房,孩子也生了三个,偏偏都是庶出,还只有一个儿子。最大的女儿已经嫁出去了。
如今谢豆和谢亘也都是十一二岁的少年,都搬到了外院。不过因为今天谢棠回府,他们都得了一天的假。因此谢豆和谢亘坐在两位嫂子的对面。谢至和谢垔和他们两个的姨娘金氏和苏氏坐在徐氏身旁的小绣墩上。谢豆和谢亘下手坐着几个姑娘,是徐氏的老来女,快要出嫁的长女谢故。金氏的女儿谢蝶坐在谢故旁边儿和她说笑。最末处坐着二房的庶女谢婉。
在门口守着的几个丫鬟见到谢丕和谢棠回来,争着去打帘子。脆生生地通报道:“丕二爷回府,大少爷回府。”
徐氏见到两个少年人进来,笑着对袁氏道:“这就是我家宝树了。”袁氏道:“我看着棠哥儿,出去了大半年,高了,瘦了,也精神了许多。可见外边儿是历练人的。”徐氏道:“还不是老爷狠心!偏偏我的宝贝棠儿就要遭这样的罪!”
谢棠和谢丕走过来,小丫鬟放好了蒲团。谢棠跪下磕一个头:“孙儿不孝,让祖母担心了。”徐氏把他扶起来。道:“好孩子,在外边儿这半年一切可都好?吃睡可习惯?”谢棠道:“一切都好,祖母放心。”谢棠又对袁氏行礼:“三叔祖母万安。”袁氏笑道:“好,叔祖母领了你的这份心!你还不快点去见你母亲!”
谢棠忙走过去,给小丫鬟使了一个眼色。丫鬟见到了,忙不迭地把蒲团搬到了杨氏面前。谢棠跪下磕头:“阿娘。”杨氏起身把他扶起搂到了怀里,带着哭腔道:“棠儿瘦了,是吃苦了。”谢棠拿出帕子给她擦泪:“阿娘,不是瘦了,是我抽条了。你看,我都长高了。从家里拿走的夏衣都穿不了了。还是在江南赶制的。”杨氏道:“长高了好!我为你做了一件秋天穿的披风。绣了你喜欢的白鹤。特意为你多留了两寸。如今长高了,穿着正好。”
谢丕和谢棠进来的时候,徐氏身边儿的大丫鬟细柳早就命人搬来了两把绿檀的凳子,放在了徐氏和杨氏中间。谢丕此时坐在徐氏身边,笑道:“离家半年,棠哥儿看着稳重不少。”徐氏道:“还笑呢!我算着,等到四年后你参加乡试怕是也得回乡。倒是棠儿,这次乡试应该是不会回余姚考了,应该是在顺天府的。”
毕竟明年的顺天府的乡试主考官,正是今年的浙江府学政,王华王德辉。
第27章
谢棠这次回京,的确带了许多东西。光是给家里人的礼物就有整整两大箱。给祖父和父亲的明前绿茶,给祖母和母亲的杭州纱。灵隐寺求来的经书,寒山寺开光的佛珠。许多的江南纸笔,胭脂水粉,苏杭特产,南方玩器。一份份地由谢棠现在的大丫鬟鹊仙和月仙打理好,再由小丫头和婆子们送到各房各院。
桥松院的主人回来后,这个院子的仆妇丫鬟们更加谨慎小心。生怕犯了错被撵出去。
清荷院
谢故看着自己面前一桌子的东西,从小木头盒子里随手拿出了块银角子给了自己的大丫头红缨。让红缨把银角子给来送东西的紫玉。笑道:“麻烦你走一趟了。”
紫玉笑道:“多谢大姑娘的赏。”想了想又说了一句:“这些东西里面有一根镂空的白玉簪,是江南那边儿锁金记的老师傅雕的百花簪。这个只您有,旁的姑娘是没有的。”
谢故听了心里欢喜。但在教导嬷嬷的注视下。她只露出了一抹清浅的微笑。她让自己的大丫鬟红缨拿出了一个缎面包袱出来,把包袱给了紫玉道:“这是我给阿棠做的扇套子,抹额和发带。把东西给阿棠,也是我的一份心意。”
衙门下衙后,花厅的小宴会就已经布置好了。晚上大家在花厅吃饭,分成了两桌。因都是自家人,故没有用屏风隔着。大家也自在些。
谢棠吃了一口谢正夹给他的菜,笑眯眯地道:“谢谢爹。”谢正看着自家儿子,有一种吾家有子初长成之感。温声道:“你从小儿长在京城,吃惯了北方菜的口味。在江南吃饭定是不习惯。这是你母亲特意吩咐厨房做的,你多吃点。”
谢远对谢迁道:“你家老大太宠爱孩子了!”谢迁笑道:“他和儿媳妇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能不宠吗?反正有我管教棠儿,正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说着又叹了口气:“也是我管教正儿管教的太严的缘故,正儿太端正了。也就在他媳妇和棠儿面前能松快些。”他眸中有些黯淡:“正儿小的时候,正是万氏当权之时。我又碍了万氏的眼,正儿是我的嫡长子,我怎么能够让他出错给万氏借口害他。”
谢远也不说话,成化的那些年,的确是风吹鹤唳,草木皆兵。过的艰难。
晚饭过后,谢棠跟着谢迁去了书房。
谢棠拿出了怀里的信件给谢迁,道:“祖父,这是徐青砚给我的信件。”
谢迁道:“拿过来我看看。”谢棠把信件给了谢迁。谢迁看了一会儿,笑着把信给了谢棠:“你看看。”
谢棠也不矫情,直接拿过来看。越看他脸上的表情就越讶异。最后,他道:“他这是想要做什么?”
谢迁笑呵呵地道:“他想夺爵。”
谢棠惊讶道:“这怎么可能成功?圣人怎么会允许庶子夺爵?”而且他没有说出口的是,他不敢相信,那般风清月朗的人竟也会争权夺利。
谢迁笑得神秘:“魏国公可是骗了徐青砚的母亲和他成亲,严重些可以说是停妻再娶。”所以说,只要徐青砚能够把魏国公夫人的娘家和魏国公世子扳倒,之后就可以凭借这一点威胁魏国公把他娘扶正。而且若是这样,他就不是庶子。
“我们要帮他吗?若是他要夺爵,兹事体大,我们还要掺和进去吗?”谢棠问道。“这和我们本来的设想不大一样。”
“怎么不帮?”谢迁笑道。“他答应把徐家在宣府和大同军中的人脉给我们。”
若是谢家相帮,就凭谢家在徐青砚做这些事中间掌握的证据,就能够保证,徐青砚绝对不会反水。
翌日,谢棠起来用完早膳后刚换好衣裳准备出门。就接到了宫中的旨意。
不过倒不是圣旨,而是口谕,来传陛下口谕的人是司礼监的一个少监。名唤古金,是大太监怀恩的干孙子,现在在御前服侍。
“陛下口谕,宣召东阁大学士长孙谢棠觐见。”古金尖细的嗓音响起。谢家众人跪下谢恩。
谢一大管家不着痕迹地塞了个荷包过去。古金收下后笑了笑道:“是好事。”
徐氏和杨氏听了放下了心。谢棠跟着古金出去。只见谢府门口停着一辆朱缨八宝车。古金笑道:“这是陛下命人准备的,公子上车吧。”谢棠道:“那谢谢古大人了。”
古今听了,笑意更加真诚了些。朝中大臣,有些人唤他们一句公公表示尊重。但是也让人难免会回忆起净身的经过。更有数不清的人和他们说话时语气恭敬,实则眼光里却是鄙夷和歧视。
阉宦,贼寇,小人,竖子。不外乎是这些称呼了。
但今天这位谢家的小公子,虽不谄媚,甚至算不上恭谨。但是他目光很清正,倒是真真正正地把他当做一个人看待的。他心里反倒是受用了许多。
谢棠到了明宫,他看了一眼华贵的琉璃瓦。轻声道:“还请古大人领路。”
古金见眼前的青衣少年敛裾而行,连走的步伐的大小都几近相同。不禁重新审视了一下眼前的少年。
世家公子,少年小三元。怎么想也该是少年风流,意气风发的模样。竟没想到,这位谢家公子竟然如此谨慎小心。
很快就到了谨身殿,只见琉璃鸳鸯瓦,朱漆大红牖,赤柱挺起,雕梁画栋,白玉为阶,紫檀为门。真真是富贵至极。
这是谢棠第一次来到谨身殿,第一次感受皇权的威严。
古金叫了一个小黄门进去通报。须臾,陛下身边的陈洪陈大伴出来,对谢棠道:“谢公子,请进吧。”
古金提点道:“这是御马监的陈大伴。”
谢棠拱手道:“棠见过陈大伴。”
陈洪似笑非笑地看了古金两眼。然后引着谢棠去了西暖阁。
“草民谢棠叩见陛下,愿陛下长乐无极,春秋万载。”谢棠跪下行了大礼。这一刻,他想了许多。他感受到上首的帝王正在打量他,可他不敢抬头。在封建王朝挑战皇权的代价,不是谁都能付得起的。
弘治帝见到青衣玉冠的少年人,和他祖父一样的萧萧肃肃,风姿卓然。
“起来吧。”弘治帝道:“赐坐。”
宁琛亲自搬过来了一个绣墩,谢棠小声地道谢后道:“多谢陛下隆恩。”然后坐在了绣墩的边儿上。
弘治笑道:“谢迁的孙子果然和他一样守礼。”他道:“我看了你的奏疏,很有趣味。江南之行如此精彩,不如和朕好好讲讲。”
谢棠忽然从脊椎骨儿处泛起了一丝凉意。他心里想,来了!
第28章
谢棠恭声道:“谨承陛下天恩,得以捉拿水匪。所谓江南风貌甲天下,柳永《望海潮》所言绝对不虚。”
弘治帝问道:“朕听说你做了一篇赋。”
谢棠对锦衣卫和东厂的办事效率有了一个新的评估和更直面的理解。心中有三分叹服,三分恐惧。于是他更加恭谨地道:“仿王勃《滕王阁序》旧文格律,做一《钱塘赋》抒发心中所想。写一下钱塘人文荟萃,景物风流。”
弘治帝说了一声:“这很好。”又笑道:“你既出计逼退海匪,也算有了战功,不如朕给你封一个县子的爵?”
谢棠一下子跪了下来,眼神中颇有些诚惶诚恐的意味。
“陛下明鉴,草民一家,虽为陛下因宽厚仁慈所赦。实则于国朝有罪也。焉求陛下以高官厚禄所赠邪?棠惟愿以身心报效家国,此乃吾之所愿,不敢请耳!”
弘治帝的声音让人分不出喜恶:“抬头。”
谢棠轻轻地抬起头,只见御座上的帝王目光如炬。他盯着自己,好像是要看透自己的灵魂。
御座上的帝王看着下面跪着的少年人清澈的眼。良久,他道:“你是个好孩子。”他对谢棠道:“起来吧!”
谢棠起身敛裾,站在下面。风姿俊秀,不亚季连。低声道:“谢陛下。”
弘治帝打趣:“我听你祖父说过,你喜欢看书。你祖父说的有趣,说你杂七杂八什么都喜欢。”宁瑾此时已经把一个大的酸枝枣木的盒子拿了过来。弘治帝道:“你既然不想要爵位,朕就赐你一箱孤本。”
谢棠谢恩后离开,被小黄门送上马车后感觉自己背后都湿透了。
冷汗淋漓。
弘治帝给他的威压太大,简直让他头皮发麻。
他想到了弘治帝对他说的话,真的是啊……
封妻荫子,高官厚禄,世袭爵位。听起来多么美好!但是国朝自太/祖皇帝起就没有勋贵入阁的。若是他今天应了,就是自绝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