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衣世家——夫子红颜
时间:2021-02-28 09:33:31

  且他若是应了,他谢棠就是自认为自己在浙江剿匪里有功。可是余姚族人在这件祸事后丝毫无损,祖父也只是被轻轻斥责了两句,这分明是皇帝对谢家的恩典。谢家此次治家不严,钻了别人下的圈套。说的好听叫做戴罪立功,说的不好听就是勾结水匪,无视君父!
  既如此不知好歹,自然成不了陛下的好臣子。
  而若是知进退,谢棠抚摸着装着孤本的酸枝枣木盒子上的精致花纹。打开了盒子。
  只见在所有孤本之上,有着一卷史书,上面写着《李勣传》。
  谢棠合上了眼。
  弘治皇帝,这是希望他能够成为徐茂公啊!
  谢棠又一次掀开车帘的一角,看向了外面的明宫。
  巍峨壮丽的明宫好似笼罩了一层阴影。暗处有择人欲噬的鬼怪在潜伏。朱红色的城墙好似染了血。当朱缨八宝车被拉到明宫的宫墙外的时候,谢棠忽然想到了玄武门。
  或许是因为那本《李勣传》想到了唐朝才有了对玄武门的猜想,或许是因为曾经祖父讲过的成化年间的风风雨雨有感而发。他控制不住地去想,若有朝一日得罪了帝王,那么谢家的下场,会是如何?
  当天晚上,谢棠去找谢迁,拿着那本《李勣传》。
  “这是好事。”谢迁轻轻松松地道。“就是你应下了那个爵位也没什么,我会帮你向陛下请罪,最后推辞掉这个爵位。但如今你做的很好,陛下对你的印象好了,应该也会坚定他的决心。”
  谢棠看着自家祖父云淡风轻,心下一哂。自己真是有些魔障了。
  谢家忠于王事,陛下也没有必要去毁谢家的前程。无非是试探罢了。
  至少在很多人面前,谢棠的意思,就是谢迁的意思。
  “我知道了。”谢棠低声道。自己估计是太年轻,经历的太少。
  谢迁手上拿着两本书,赫然是之前白大儒给他的《九章算术辑要》和《后汉书》。
  他把《九章算术辑要》递给谢棠道:“把上面的术算题目做出来。”
  谢棠是后世之人,在数学等自然科学方面自然比常人强出百倍。见谢迁让他做题,也没多想。研墨展纸就开始做了起来。
  须臾,谢棠把一张雪白的宣纸交给了谢迁,上面写着一行行记录数据的蝇头小楷。
  “三,五十七。六,八十二。十一,九,三。二十,七。……”谢迁口中小声念着这些数字。边念边翻那本《后汉书》。又在一张纸上记录着些什么。
  谢棠看着谢迁忙活,看了许久,才看出些许门道。原来这竟是白握瑜的传递消息之法!三,五十七。应该就是第三页第五十七个字。
  他没有上前,祖父不允他看的消息,他并不会上前去看。
  谢迁看完了那张自己誊抄出来的纸,把纸折好。打开长信宫灯的琉璃灯罩,对着火焰点燃了雪白的生宣。
  谢棠默默地端过来一旁架子上的铜盆,把桌子上的凉茶倒了进去。谢迁把那燃烧的纸扔进了铜盆。一盏凉茶浇尽了燃烧这的火焰,纸张的残片混合着残茶与灰烬,终成了一盆看不出面貌的污水。
  谢迁倚在太师椅上,语调悲戚:“家国不幸啊!我朝竟有王莽!”
  谢棠见他情绪不对,低声问道:“祖父这是怎么了?”
  谢迁有些难过与颓唐:“阿棠。白握瑜和李茶陵的在扬州任职的弟子因为不愿意为勋贵和外戚搂钱,竟被刺杀了。白握瑜的弟子死无全尸,可向皇帝上书时却说他们是被山匪杀死的。可这谁会去信?!”
  谢棠为他打扇,轻声问道:“是谁?”
  谢迁知他在问幕后黑手,遂狠狠地闭上了眼,蘸着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一个张。
  他写那一捺用力用的狠,好似出鞘的刀锋一般,上面有着森森煞气。
  “明天你去见你老师。”谢迁说到这儿就停下了,没有和谢棠说那封信上具体的内容。只是道:“去哄哄宾之,让他开心些。宾之在别人面前定是会掩盖住一切痛苦。可堵不如疏,他忍着忍着,迟早会出事的。你且去慰他欢颜,让他宽心些。”
  刑楚卿是李东阳很欣赏的一个年轻人,如今折在了扬州。老师定是会极其难过!可是这件事情只会被压下,因为国母和储君不能有被皇帝抄家灭族的母族!
  因此陛下只会压下这件事,而那些年轻人的死亡,也不过是落日余晖后的最后一抹残红。除了他们至亲至近的人外,无人关心。
  谢迁的心有些抽搐,内心的寒凉让他不禁生出一丝退意。官场之上,每一步都可能是万丈深渊。他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祖父。”谢棠看着谢迁走神,眼中空洞的厉害。心中发紧地喊了一声谢迁。“祖父,您怎么了?不舒服吗?”
  谢迁听到了这一声呼唤,回过神看着自家年轻的孙儿。忽然想要杀死刚才心生退意的自己。
  不行,自己的布局还不够。护不住谢家子孙。如果他在谢家年轻一代尚未有人占据三品以上的官职之前退位。那么谢家儿郎谁来维护?他的正儿,丕儿和棠儿怎么办?他们在自己的政敌的攻忓之下可能够活下来?还有那些惨死在扬州盐场的孩子们,若没有他们这些老人家愿意查明真相。还有谁能够还给他们一片天理昭昭,浩然正义?
 
 
第29章 
  休沐日
  谢棠骑着一匹墨色的鞑靼马,带着礼物前往李府。
  这礼物是由娘亲杨氏准备的搁了十年的洒金宣,用来给老师作画。还有蜀地的锦缎给师母裁衣,宣府的烈酒给好酒的师兄。这样的面面俱到展现的是一片慈母心肠。
  李府的大管家迎了过来,为谢棠挽着缰绳。对他道:“公子,老爷在清风水榭。”
  谢棠道:“知道了,楚叔。”
  平安和留在京里的小厮喜乐拿着礼物跟在谢棠后面。在谢棠拿着装着洒金宣的盒子进了清风水榭后,平安和喜乐两个人拿着礼物去找李家的管事,给了赏钱后由这个管事把礼物送给李家的各个主子。
  谢棠本以为水榭里只有师傅一个人,还没进去就笑道:“师傅,我回来了!”
  屋内的几人听到这生清润的少年音,都眼中带着打趣看向正在和韩文下棋的李东阳。李东阳笑着摇了摇头道:“还不快点进来!”
  谢棠捧着盒子往里走,边走边道:“师傅,我娘给您准备了洒金宣,搁了十年,画画很是……”不错两个字还没有出口,他就已经进来看到三四位在祖父寿宴上见到过的老大人。
  尴尬弥漫在心头。
  李东阳饶有兴致地看了自家素来八风不动的小弟子脸色涨红的样子,在刘健咳嗽了好几声后才回过神道:“好不给几位大人行礼。”
  谢棠突然回过神,忙放下了手中的木盒。道:“学生见过王老大人,刘大人,韩大人。”
  王恕素来刚介,是个连皇帝都敢上奏折骂的狠人。可他对年轻人就很和蔼。他笑道:“你挺不错的。”从腰上摘下了一块玉佩,递给谢棠:“送你的,见面礼。算是祝你得中小三元。”谢棠看到王恕递过来的是一块极其贵重的玚玉。玚玉乃是祭祀之玉,王老大人三朝元老,自己是听过祖父说过今上登基后赐过老大人一块玚玉的。如此贵重的御赐之物,他怎好收下?
  “王老大人。”谢棠道:“此物贵重至极,棠己身浅陋,不可得也。多谢老大人厚爱,然则此物棠不可收。”王恕道:“我让你拿着你就拿着,怎么拿不得?”谢棠本想推辞,却听李东阳道:“棠儿,还不快点谢谢王老大人。”
  谢棠不知李东阳有何用意。但是他既然让自己拿一着,自己就只好收了。笑道:“多谢王老大人厚爱。”
  王恕此时对刘健和韩文道:“我都拿出这样的礼物了!你们还不出点血?”刘健拿出一对儿青玉蝉道:“拿去玩儿吧。”又对王恕道:“老大人,这不是我不喜欢这孩子。我可是在这孩子回京后就给他家里送了整整了一盒子元好问的好画!”
  王恕笑道:“知道你们刘李谢三个人快好成一个了。坊间是怎么说的来着?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
  李东阳笑着捻起一颗黑子道:“韩文呢?也没什么表示?”韩文道:“不是吧?你们这师徒两个,一个刚坑走我半斤好茶,另一个就来找我要见面礼了?”
  李东阳道:“可不是,我也不要你别的。就把你家珍藏的那个小玉算盘给我家弟子就行。”韩文咬牙切齿道:“你还说就行!那可是紫玉小算盘!我珍藏的小算盘之一!”
  谢棠道:“既是韩大人珍爱之物,那棠真好让韩大人为我割爱?不如……”谢棠还没有说完,韩文就打断他的话:“你若是能够回答的了我的问题,别说玉算盘,就是犀角算盘,点翠算盘我也给你!”
  所以,为什么犀角和价值千金的点翠不去做首饰和印章,而是拿来做算盘啊?韩大人这是什么癖好?
  韩文看谢棠表情严肃地很,不禁起了打趣的心思。他倒是想看看这张和谢于乔年轻的时候相似的脸破功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于是他笑道:“我问你,如今大地主避税,漏报人头。朝廷当如何?”
  谢棠本以为这位韩大人会问一些什么之乎者也的道德文章,或是骈四俪六的绣口词章。却没想到这位韩大人竟然是直接问他朝政,问的还是这么棘手的问题。
  世家与寒门之争,实则土地之争。谢棠本想含糊过去,可是他脑海里浮现了昨晚祖父和他讲的白握瑜大儒的弟子和邢孟词惨死江南盐场的事情。忽然心中有了一股子少年意气,他认真地盯着韩文,问道:“韩大人有王介甫之心乎?”
  王安石变法,也是为了土地税。谢棠的办法竟是变法!几位老大人经过大风大浪,变法的法子也不是没有想过。如今听了谢棠的提起王介甫,倒是有了几分意思。
  谢棠是后世之人,深知万历朝张居正变法的下场。因此他问,韩文有没有破釜沉舟的决心。
  韩文本是抱着开玩笑的意思问了这个问题,如今见这个少年人如此严肃问他,也不自觉地收了嬉笑之心。他道:“王文公的结局,太过惨烈些了。”
  谢棠知道,这是不想变法的意思了。于是他笑道:“若如此,棠有三策。”
  “第一策,自是如同北魏孝文帝,开拓荒地。宣府,大同,辽东等地都可开发。如今朝廷已经有开荒之策,自然不用棠赘述。第二策,自是变法,然不需如同王文公那般不给地主富户活路。我等可以摊丁入亩,自此以后把人头税的银钱直接归到土地里。人头可以作假,但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土地总做不得假。第三策,棠听闻海上番邦又高产作物,不如出海搜寻,从源头上解决农人和粮食的问题。”
  韩文瞳孔缩了缩:“海上番邦当真有高产良种?!”
  谢棠张口胡诌:“棠回乡科考,在杭州遇到大食商人。他们道海上番邦粮食,名玉米,亩产三千斤。且可在苦寒之地生长。”
  韩文道:“你和我仔细说说。”说着也不管水榭里的其他大人,直接拉着谢棠进了一旁的小隔间。问了一堆问题。谢棠出来的时候头昏脑涨的。韩文却笑呵呵地对李东阳道:“李宾之,你这个学生我满意的很。你把他让给我吧。别说紫玉算盘,要什么我都给。”
  李东阳笑骂道:“你这个老不羞,我养了六年的学生,你一下子就要要走,好意思吗?要不要面皮?”
  韩文道:“不要面皮又怎么了?”又对谢棠道:“你师傅替你向我要的见面礼还在我家里。我回去后派长随送到你家。”
  韩文说完了后,整了整衣襟,笑道:“我该走了,东阳的这孩子说的让我很有启发,我要回家给陛下写折子了。”
 
 
第30章 
  在几位大人都走了后,李东阳道:“棠儿,跟我来。”
  谢棠感受得到,老师的情绪很低落。他道:“老师,您怎么了?”
  李东阳没有说话,只是往前走。谢棠只是默默地跟着对方前行。
  很快,两人到了一个有些衰败的院子。看的出来,这个院子曾经华美异常。但年久失修,好似厚重的油彩上蒙了一层灰,一层烟。有一种朦胧而颓圮的美感。
  李东阳推开了院子的门。谢棠跟着他迈过门槛。
  入目是一个祭台,放着梨花木制的牌位,上面写着几个铁画银钩的字,分明是爱徒刑孟词之墓。
  谢棠看着李东阳在那里悲伤而颓唐,心里为他担忧,老师如此大的情绪起伏,如此悲痛,岂不是会伤身?
  “老师已经知道了。”谢棠扶着李东阳,用陈述的语气说着疑问的句子。
  他刚才看老师谈笑风生,还以为老师没有收到信息。可是就算扬州要瞒着消息,但老师是刑大人的座师,刑大人这么长的时间了无音信,老师怎么可能不去查探。
  “陛下不允许老夫露出风去。”李东阳道。“所以老夫就要和往常一模一样。王老大人性子直,刘希贤和韩贯道可不是那等直脾气的人。我若有些许不同,他们都能看出来八个模样出来。”
  谢棠问道:“老师知道多久了。”
  李东阳有些痛苦地道:“已经半月有余。”
  谢棠有些沉默,所以老师这些天是在经历着什么样的痛苦?
  天家何其凉薄,陛下何其忍心?
  “来,给你师兄上一柱香。”李东阳低声道。
  谢棠走上前,没有说什么,只是深深地沉默。他敛眸,净手,点燃了一柱香。拜了三拜后把香插到香炉里。
  一时间,静谧弥漫在整个院子里。谢棠看着老师有些苍白的头发,看着牌位上刺眼的字迹。心里默默地道,终有一日,你会沉冤昭雪。终有一日,罪人将会受到惩罚。
  当闪耀天光照射大地,一切罪恶与黑暗都将会无所遁形。
  谢棠回家后,去了东跨院里的大书房里读书。杨氏看他每日三更睡五更起,心疼地要命。可是儿子一心进学,她又没什么好劝说的,只能每天变着花样做了汤汤水水送过去给谢棠进补。
  谢迁见他如此,知道他是受到刺激了。也不去提醒他,让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种事情,还要孩子自己走出来。别人帮他,是妨碍了他的一次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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