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会试年, 虽然还未出正月,但是各地准备赶考的学子也早早来到了京城。
此时京中声名最盛的就是南京举子唐寅。他在江南名气很大,大到才名已经传到了京城。他是吴中四大才子之一, 又是弘治十一年的应天府解元。是会元的热门人选。
谢棠也很关心这次科举, 毕竟他小叔祖和乡试座师王华的儿子、他的好友王守仁都是这一科科举。并且他的老师李东阳是主考官之一。
不过这科科举的举子倒是不能够入他谢家门下了。
此次主考官程敏政是南直隶人, 和他们余姚一脉没什么关系。倒是老师的两湖,说不定能够得到不少不错的门人。
自科举兴办以来,师生, 同年,同窗, 同榜都是极其亲近的政治盟友。其中师生关系最为紧密。是官员在官场上的天然联系。
这一天, 徐文省拉着谢棠去了太白楼。
“你干嘛啊?”谢棠被徐文省拉着衣袖往马车那边儿走, 疑惑不解地问他道。
“我的三清啊!谢大公子,谢大郎君,谢大解元!人家都去太白楼参加清谈会了。您怎么还能坐得住在这儿写文章呢?”
谢棠疑惑道:“不就是沈三屏举办的那个清谈会吗!我去作甚?”
徐文省道:“人家都在那里争取一鸣惊人,博些名望。就你在这里, 没长心一样地在这个看书、看书!”
谢棠逗他:“圣贤书哪里不好了?”
徐文省道:“你还记不记得你是解元?弘治十一年的顺天府解元。”
谢棠道:“知道啊。可是我今年也不参加会试,去太白楼和他们周旋作甚?我在这里抄录一个集子给阳明兄和我小叔祖, 望他们能够科举顺利。”
徐文省道:“算了,我是与你说不通了。总而言之,这一次清谈你必须去!”
谢棠面露出无奈道:“好吧, 好吧。可是要去清谈, 我总得换身衣裳再拿上玉拂尘吧?”
徐文省想了想, 觉得还真是这样。于是喊住了马夫,吩咐道:“我们先去谢府。”
太白楼
谢棠进去后才发现今天太白楼已经被人包下了。此时在台上辩论的正是他们国子学的沈安洲和一位他并不认识的一位风流倜傥的青年人。
“那人是谁?”谢棠问道。
徐文省道:“那不就是应天府的解元?我为何要叫你来。你们两个,一个世家子弟,一个寒门贵子。一个应天解元, 一个顺天解元。一个才子风流,一个少年成名。难免有人那你们两个对比。那唐寅又是自诩天下第一的,这些天京中文会颇多,你一个都不来,也不怕旁人说你怕了这江南第一?”
徐文省说这些的时候颇有些不屑地意思在里面。倒不是文人相轻,也不是嫉妒人家应天解元。这里面自有缘故在。
这缘故谢棠知道。这还是自家祖父和自己讲的。内阁辅臣徐公徐溥,年轻的时候曾被一个风流才子言语侮辱过。当时那位风流才子饮了酒还服了散,说话颇为放诞。徐公素有心疾,又是敏于行而讷于言的。被那个牙尖嘴利的才子气晕了过去。因此徐家之人上下皆不喜欢放诞不羁的才子。偏偏这位唐寅唐解元就是如此性格。
此时,沈安洲和唐寅已经下台。沈安洲看到谢棠后道:“谢家贤弟,且上来清谈一局?”
谢棠听了,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只见这位着汉制雪色深衣的少年人手执玉拂尘,缓缓登上高台。灯光恍惚下,雪衣红梅竟成绝色。
谢棠笑道:“三屏兄,不知辩题为何?”
沈安洲道:“不知万物之有无,先神或先形。”
谢棠道:“多谢三屏兄。”
然后少年人对对面玉色直裰的青年行了一礼,笑道:“在下谢棠,不知贤兄名姓?”
对方笑道:“在下叶长云,苏州人士。”
然后谢棠道:“叶兄先请。”
叶长云道:“那长云就却之不恭了。”
这一场辩论,果真是酣畅淋漓,一共持续了一个多时辰。谢棠和叶长云的辩论各有特点。叶长云用词犀利简练,推崇老庄,认为先形后神。谢棠言辞清丽,才藻新奇,遣词老辣。认为万物之先存,精神思想方能依傍万物而存在。
这一场辩论结束后,大家都觉得有些意犹未尽。可是在那之后,却再也没有见过谢棠参加文会了。但是颇有些让人怅然失神。
“不去了!”谢棠窝在自己家的小炕上,盖着小被子看话本子。“徐文省,反正我都已经去过一次了也不会有人说我怕了。我是不会再次去的,这天气也太冷了。”
徐文省冷漠地啃了一块雕花小漆桌上八折的枣泥糕。对谢棠道:“所以你就在这里每天看话本子吗?”他拿着桌子上的话本儿道:“看看这都是什么?这个《东周列国志》、《五代史平话》和《大宋宣和遗事》也就算了。这什么《霍小玉传》,《会真记》什么的你怎么也看!”
谢棠懒洋洋地拿起了桌子上的羊奶,道:“好不容易清闲了些,当然要歇歇。不瞒你说,文省。我今年九月在国子学里读完书,是要去游学的,出去一两年后回来,就要准备会试。这半年说不定是我这碌碌一生最清闲的半年了。”
徐文省看他笑得眉眼弯弯,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什么好,最后竟是长叹了一口气:“你不是想要看话本吗?我祖父那里有一套印制精美的《古镜记》,我过些天给你送过来。”
谢棠道:“那就多谢我家文省了。”
我家文省,听着倒像《世
说》里的“我家安石”了。
真真极其亲切的叫法。
却没想到,这次科举,竟然会有如此波折。
唐寅竟然落榜,本届状元是广东怪才伦文叙,榜眼宁波丰熙,探花山西刘龙,二甲传胪河间府孙绪。王守仁此科考了二甲十二,馆选了庶吉士,留在了翰林院。
谢棠的小叔祖谢迪也考了二甲进士,授了兵部职方司主事。金榜题名时,自是人生大喜。谢家在三月初三举办宴饮,隔天三月初四王家的宴会就开始了。
王守仁和谢棠两人此时都得知了唐寅落榜的消息,心中很是惊奇。王守仁道:“他定不是才学不够的,我看过他的文章。虽有些不识人间疾苦。但也的确是鞭辟入里,花团锦簇。唐寅落榜的内情我不得而知。但是他一定是得罪了不少人。”
谢棠道:“此话怎讲?”
王守仁道:“会试结束后,我等在状元楼宴饮。他醉酒,道‘此科我必为会元!’。他平素也以第一才子自称。文人相轻,自然是多有不服。”
谢棠讶异道:“怎会如此不谨言慎行?”
王守仁道:“放荡不羁的风流才子,哪里会知道谨小慎微?”
谢棠点头道:“如此,兄台说的也是。”说完后他岔开话题道:“我今天为了亲贺王家哥哥金榜题名,特意为你带来了一坛极好的女儿红。一会子客人散尽了,我在与你畅饮。此时兄长还是去招待客人吧。”
王守仁听了后点头离开,临走前又对他道:“棠哥儿只把这里当做自己家里就行。你年纪小,莫要贪杯。”
谢棠道:“好。”
第37章
谢棠在王守仁家喝完酒后回家的当天晚上, 听到谢迪说要去拜访老师,忙换了见客的大衣裳跟着去了。
王守仁虽然说唐寅是碍了旁人的眼,但是能够让一位必中的举子落第, 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玄机, 绝不是简简单单就能说明的。
若是涉及科举舞弊, 他的老师李东阳能否全身而退?
他的老师李东阳,是此科主考官之一。他心里担忧,必须前去看看老师现在如何。
李府
李东阳此时正在书房, 接见几个会试高中的举子。伦文叙,杨廷仪, 罗十荣等人。这是, 管家通传道:“谢家三老爷和小少爷来了。”
在做几人听到那句小少爷, 都很好奇,心里想莫不是李家的公子?
只见谢迪谢于吉和另一位小公子进来。那日去过太白楼清谈会的人一看,这不是谢家的小公子吗?为什么李府的管家管他叫小少爷?
“学生拜见老师。”谢迪先行礼,带来的拜师礼已经被管家收好了。
李东阳道:“于吉何必如此客套, 坐吧。”谢迪和在坐的士子都行了平辈礼,然后坐在李东阳下手, 王守仁身边。
谢棠对李东阳道:“老师。”李东阳道:“你过来坐。”谢棠过去后,道:“棠见过诸位贤兄。”然后说了个笑话:“我们还是从老师这里论吧。要是跟我小叔祖论,在坐诸位都是我小叔祖的贤兄贤弟, 那就生生把诸位都给叫老了!”
坐下知道谢棠和谢迪关系的都笑个不停。李东阳道:“你这促狭鬼!”
政治上的事情其实也就是那样。老师给学生提供庇护, 学生成为老师的政治集团的一份子, 互为表里,荣辱与共。自然要交流感情。
等到了晚上大家都要离开的时候,谢棠被李东阳留了下来。吃完了师娘朱氏命人准备的晚餐。和李东阳去了书房。
李东阳这些年越发重视谢棠。他子女早夭的多。长子兆先为科举搞垮了身体,继子兆藩最多只能守成。他经营一辈子的两湖一系, 决不能在他死了后为旁人做嫁衣。可是家中子孙撑不起门楣,只有让自己的弟子挑起大梁。
“老师,唐寅落榜。可有隐情?江阴富人徐经贿金预得试题已经传得满城风雨!”谢棠急急地问道。“老师是主考官,可与老师有所挂碍?”
李东阳道:“大风渐起,平湖生波啊!”他咳了一声,谢棠忙上前送上茶水,李东阳喝了后道:“程敏政刚直耿介,如今位于礼部右侍郎。皇帝有意在王华入阁后,让程敏政为礼部尚书!”
谢棠道:“程克勤当了别人的路!”
李东阳道:“正是如此,程克勤在《退斋记》里出题目,题目冷僻,几无人答出。在我等批阅考卷的时候,程克勤拿着一份卷子道‘此文必为唐寅之作’。此事已经上达天听!不出三日,定会有人弹劾程克勤。”
谢棠担心地问道:“那老师?”
李东阳道:“你不用担心。”他心里万分平静:“这次科举,虽然由我主持,但我李宾之可不是出题人。”
果然不出李东阳所料,三月初五大朝日,给事中华昶当庭上书,弹劾程敏政鬻题,道:“闻士大夫公议于朝,私议于巷”。又云:“狂童孺子,天夺其魄,或先以此提骄于众,或先以此题问于人”。
弘治帝当即命人前往礼部把已经封存好的卷子找了出来。把这件事情交给礼部探查。
礼部的官员重新审阅程敏政批阅的朱卷,以及他决定录取的考卷后,发现没有问题。对已经录取的三百份考卷。当时批阅试卷时全部主考官在场拆密封,核对考号,核对姓名,这不会又任何差错。礼部官员在把所有考卷中考官做的批注都一一作了比对,没有发现问题。
若是这样的话,那么没有证据证明程敏政泄露考题,至少在考场泄露的可能微乎其微。,这怎么办?但考场舞弊是大案。如果华昶是诬告,他将以同罪论处。这场弹劾根本就不能够不了了之。明孝宗最后把这个案子交给了锦衣卫指挥使牟斌。
因为这场舞弊案,李东阳决定让谢棠待在自己府上。今天李东阳回府后,谢棠问道:“老师,现在情况如何?”
李东阳揉了揉太阳穴:“只怕是不好,这件事已经交到牟斌的手上了。”谢棠眸子闪了闪:“陛下没有走刑部?”李东阳道:“陛下震怒,这次无论如何,只怕是程克勤都得不了好了。”
唐寅和徐经还在客栈里住的好好的,结果天一亮就看到一队着飞鱼服,挂着绣春刀的人把客栈围了起来。外面有一个锦衣卫小旗在维护秩序,拿着锦衣卫的令牌道:“锦衣卫办事,闲杂人等退散!”
唐寅本来科举落第,正在屋子里酗酒。被这些人抓起来的时候喊道:“你们做什么?我可是有功名在身的举子!”
为首的那个百户冷冷地笑了一声:“举子算什么?我连尚书都抓过!”
翌日,同在考场担任考官的一位给事中林廷玉,弘治帝上书举报程敏政在阅卷和决定录取的过程中的疑点。他说当时程敏政正在阅卷,听说有人指控他出卖了考题,他惊慌失措,道“或健仆为银泄题”。然后把已经通过了的考卷中答出他出的那道试题的考卷挑了出来,让其落选。这就是徐经、唐伯虎落选的原因。林廷玉指控程敏政销毁证据,这才在礼部审查的时候没有错漏。
“老师,若是事情当真如林大人所说。那么证据确凿,林大人和华大人等为何不在当时就上书奏报给皇帝,而是直到现在才纷纷弹劾。”谢棠问道。李东阳意味深长地冷笑了一声:“昨天林廷玉见了傅瀚。”谢棠有些疑惑,这傅瀚又与这次的舞弊案有什么关系?
李东阳为他解惑道:“傅瀚想要礼部侍郎的位置。”
谢棠明白了,这是要把程敏政搞垮,自己好补上程敏政的位置。
案件闹得很大,朝野皆知。弘治帝在华盖殿里不知道气得扔过多少杯子。想要礼部位置的人一日日的施压要处决程敏政。但是南直隶一系想要保住程敏政的呼声也难以让他忽视。这些老头子把难题丢给了他,自己却去逍遥自在!真是可恨!
最后皇帝决定午门会审,由三法司,就是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联合审理,自己主审。他一方面暗恨这些大臣在朝堂给皇帝施压,挑战自己的权威。另一方面又恨程敏政怎么能够如此不小心,着实是辜负自己的信任。
在午门审案时,徐经面对皇上和众位官员终于说出了所谓的“真相”。
徐经交待说,他和唐寅去年到北京的时候,仰慕程先生的学识与人品,于是拜他为师,交钱求学。当时程先生还没有被点为考官。
那时程先生给他们除了一些题目。在他们做完了之后,觉得这题目很是深邃冷僻,于是把内容在举子间传阅讨论。后来程敏政被点了考官,会试时出现了先生教过的题目。但这并不能够说是他们买了考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