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四年,桥松院
黄花梨木的拔步床上挂着绣着江南山水的烟青帐子。床上的小童迷迷糊糊地醒来后发出一些窸窣的声音。守夜的大丫鬟听到后立刻到桌边把白玉壶里温热的雪梨水倒进了一个白玉小碗端了过来。
泗门谢氏,祖上有过朱紫贵胄之时,亦有过田园耕读之时,更有落魄潦倒之时。故泗门谢氏子弟,虽不喜奢侈,却最知养身惜福。故而,晨间必回饮一碗温水,除掉夜间晦气。
那小童缓缓地坐了起来。接过大丫鬟端过来的白玉碗,喝了好几口后才清醒过来。起身穿好了衣服后,由着大丫鬟白鹤给他梳头发。
谢棠坐在铜镜前,看着白鹤用发带松松地把自己的头发束好,又用一些珍珠和小金坠子坠住头发。虽然仍旧觉得这发型女气的很,但是想想自己终于在不懈抗争中不用梳髻子了,就觉得高兴了许多。
用过早膳后,谢棠像往常一样给自家祖母和娘亲请安。请安后带着小厮去前院小书房。
谢豆和谢亘见谢棠到了,忙道:“棠哥儿,快过来。”
谢棠走过去端端正正给谢豆和谢亘行礼:“三叔,四叔。”
泗门谢氏在京城里只有谢安这一支,故没有在京城建立族学。谢府只是请了夫子来教导子孙。如今谢家的夫子沈群是江南一个地主家的庶子,本来才智极高,已经中了举人。后来却因为嫡母嫉妒恶毒,害得他眇一目,从此科举无望。
谢迁回乡祭祖,遇到沈群。怜惜他的身世,欣赏他的学问扎实。遂聘请他到谢家坐馆,并帮助他接出了在沈府的亲娘和妹妹。
沈群到小书房的时候,谢棠叔侄三个已经各自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好了。沈群检查过课业后开始讲学。谢家二爷谢丕已经十岁,现在正在国子监读书。谢豆、谢亘也都七八岁了,读书已经有了二三年。谢家最小的这位小少爷今年四岁,今年开蒙,现在已经读书三月有余。天资聪颖,现在已经读到了千字文。
谢棠认真地学习着千字文,在背诵下来后学会繁体字的书写方法,并且学会其中的含义和典故。虽说他是再世之人且素来聪慧,但是古文晦涩,他仍旧要努力读书才是。
毕竟按他谢家长孙的身份,他日后一定是要科举入仕的。而且他在前世自己真正只是个孩童的时候就明白了一个道理,靠山山倒,靠水水断。只有自己学会的东西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于是,自他开蒙后一直很是努力。
谢棠打开书册,又开始静下心去读它。
沈群给谢棠认真地讲解着文本的意思。他看着正在认真读书的谢家叔侄三人。不禁想到,谢家子读书上进,萧萧肃肃,如此,谢家后继有人,不愁再荣华百又余年。
谢棠这日下了学后,就被祖父谢迁身边的大管家谢一带走了。谢一把府里的这位小少爷抱起来,送他去见老爷。谢棠乖巧地问道:“一叔,是祖父找我吗?”
谢一道:“是的,大少爷。是老爷找您。”没过多大一会儿,谢棠就被谢一抱到府外停着的一辆翠幄朱绸八宝车上,谢棠掀开帘子进去后就见到谢迁和另一位很是面熟的老大人。
谢棠在前世就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要不是他能够过目不忘,他也不能在兼职无数的前提下还能保证自己的学业优异。
因此他只是思索了一会儿,就想到这位老大人好似是祖父去岁生辰时来过的大学士李大人。于是他在给谢迁行过礼后对李东阳作揖道:“李大人金安。晚辈谢棠见过李大人。”
李东阳见这个孩子只是想了一小会儿就认出了自己的身份,遂疑惑地看向了自己的好友。见谢迁对他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有提前告诉过这孩子自己的身份。心里更是诧异,若是于乔没有提前告诉这孩子自己的身份的话,这孩子还能认出他的话。那这孩子还真真是敏锐。
马车很快驾驶到谢家在京郊的别院,到了后谢迁带着谢棠和李东阳一起去摘葡萄。
谢迁与李东阳自年少起就是极好的朋友,他们两个一个出自江南,一个出自两湖,都是南方一系的出身。政治上是极其亲密的盟友。谢迁美姿仪,风骨绝佳,通古今之变。李东阳书画双绝,诗风雅丽,为人有谋算。这两个人都是当世人杰,私交极好。平素就常常一起出外游玩。
李东阳子女缘分上寡淡,生下的孩子不是早夭就是病弱。因李东阳和谢迁的友谊,他常把谢家子孙看待成自己的孩子一般。这没过多大一会儿,谢棠就把李东阳哄得乐呵呵的。最后两个人甚至把谢迁一个人扔在房里喝茶,一起拎着篮子去葡萄园了。
谢迁看着自家孙子耍宝,忍俊不禁。这孩子鬼精灵般,定是见了李东阳后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心底里是想要谢棠拜李东阳为师的。两湖和江南虽然同出南方,但仍有分歧。若是阿棠在作为江南世家谢家未来的家主的同时,又能成为两湖一脉领头人的入室弟子。那么南方一系将会整合,都成为阿棠的势力。
他想到孟子的话:“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他父他祖都都忠君爱国,他也是如此。不过以他谢迁的高傲,他只能忠于弘治这样的圣明君王。他对天家的忠诚早都在成化的那些年磨没了。写青词,作颂圣诗。最开始写那些阿谀奉承之词的时候,他甚至都有生理性的不适,差一点都吐了出来。最后他却能够冷情冷心,面不改色地写出一篇篇如同锦绣的颂圣之歌。就是凭借这一手好文章,他才在成化的风风雨雨中保住了他的一条命。
不想为人所制,就只有掌握别人没有的力量。这在当年成化帝让他写青词,万家人欺凌百姓,纵马当街。而他没有任何办法拒绝皇帝,也没有办法处置那些国朝蛀虫的时候,就已经一清二楚了。
谁也不能保证,下一位皇帝还是一位圣明君王。谁也不能保证,弘治帝会一直圣明下去。唯有手中掌握着足够的筹码,才有活下去的权利。
第4章
谢棠和李东阳两个人到了葡萄园。谢棠才四岁,个子小,根本够不到葡萄藤。李东阳看谢棠个子小小的,踮着脚尖伸直手臂也够不到葡萄的可爱模样,这位善谋的李大学士,极其不厚道地笑了。然后一下子把小孩儿抱了起来,笑道:“这样就能摘到了。”
谢棠摘了一串葡萄放到李东阳拎着的篮子里,不服气地道:“阿棠迟早会长高的啊!李爷爷怎么能笑话阿棠?”然后喂了这个抱自己摘葡萄的美老年一颗葡萄。李东阳吃了谢棠喂的葡萄后道:“哪有笑话你,阿棠以后一定会和你祖父一样美姿仪,重风度。身长六尺,俊秀挺拔。”
谢棠笑眯眯地听完了他的夸奖,特别自信骄傲地挺起自己的小胸膛。李东阳心里高兴,于乔的这个孙儿,赤子心肠,大善。
谢棠笑着把自己手里的另一串小葡萄交给了旁边跟着的小厮,搂了搂李东阳的脖子,撒娇道:“李爷爷,让我下来吧,我已经摘完葡萄啦!”李大人已经是个中老年人了,为了老大人的健康着想,可不能让他抱自己抱那么久。
李东阳从善如流地把谢棠放了下来,拉着他的小手往回走。他子女缘分上淡薄,一把年纪了也没有个小孙子小孙女承欢膝下,如今见了谢棠和他软软地撒娇,心里不自觉地软了几分。他想到谢迁暗示自己让自己收下他的小孙子谢棠做关门弟子。他本就有些意动,如今见了这么可爱的小孩子,这三分意动变成了七分,还当真在心里暗暗思索这件事的可行性。
回到院子里,谢棠就看到祖父甚是风雅地往大槐树下一坐。拿着个小茶壶在煮茶汤,姿态优雅,特别有名士之风。李东阳闻着茶香,眼睛一亮,问道:“是你从刘大夏那儿拿到的好茶?”谢迁笑道:“茶是敬亭绿雪,是谷雨前三天摘的新茶。水是这庄子里葡萄藤蔓上的露珠。煮茶用的木头是桃木,用的炭是银霜炭。”李东阳抚掌大笑:“既如此,那可真真是风雅了!”
谢棠抱着装着刚洗出来的葡萄的琉璃碗,走向谢迁和李东阳道:“祖父,李爷爷,吃葡萄。”
李东阳拿了一颗递给谢迁道:“于乔,你尝尝。”谢迁接过去尝了尝,果然甜的很。但是看着小孙子特别可爱的端着小碗,还是忍不住欺负一下。
所以谢迁施施然地坐在大槐树下,嘴巴一张一合就笑话起自家小孙子来:“人家都是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多豪迈!偏偏我们小阿棠打扮的可爱又福气,拿着泛着琥珀光的琉璃碗,装着葡萄吃果子。宾之,你看,阿棠像不像个女娃娃?!”李东阳看着老友玩心大起,打趣着小阿棠。真怕他再说些什么把孩子逗哭,还没等到他阻止于乔,就听到谢棠脆生生地道:“像女娃娃怎么了?宋朝的狄青大将军美姿仪,容若好女。但不也是大将军!阿棠以后,是要做大将军的!”
谢迁道:“我前些日子带你去农田,你不是还要做一个好官,要让百姓吃饱饭吗?”
李东阳想了想,觉得小孩子小的时候总是天马行空,想做的事今天一个样子,明天一个样子。所以小阿棠有各种各样的奇思妙想,各种不同的理想,好像也很正常?毕竟他自己小时候还是一个想要做一个木匠的。
“谁说我当个好官就不能当大将军了?祖母给我讲《汉书》、《三国志》的时候讲的张良,诸葛亮不就是既会打仗, 又会处理政事!我除了做大将军,还要做一个像祖父和李爷爷的好官!”谢棠很认真地对谢迁与李东阳道。
谢迁知道自家小孙子早慧,因此对小孙子教养又很用心。小孙子自从懂事后就喜欢史书,因此他祖母和母亲总是把史书当做故事念给他听。小孙子很喜欢里面的名臣名将,尤其喜欢那些智慧超群,为人通透,文武双全的人物。因此他听了这话倒也不是很吃惊。
但是李东阳却是极其惊喜。四岁,一个刚刚启蒙的年纪。就能有这样的志向,或许只是一时心性,一时意气。到最后可能连说出这话的主人都忘记了自己曾经说出过什么。但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一份赤子之心,那一份悲天悯人的情怀。
他与谢迁都出身官僚世家。作为名门之后,生于膏腴富贵之家,仍能不溺于荣华。若是所有世家的小公子都能有志向,有一颗对百姓黎民的悲悯之心。那就是世家之福,天下之福。
李东阳心情激荡,他蹲下身,拉着谢棠的小手,笑道:“小阿棠,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弟子?”
谢棠突然听到李东阳的话,惊讶地摔了自己手里的小碗。听到琉璃碎裂的清脆声音,回过神来的他仔细避开地上的碎片,跪在地上道:“多谢李爷爷的赏识。”
谢迁这时已经喝了一盏茶,他起身摸了摸自家小孙子柔软的小脑袋,笑道:“还不快点叫老师!过两天我们到你李爷爷家里行拜师礼!”谢棠立刻改口唤老师,李东阳很高兴地把谢棠扶了起来。打趣道:“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一只琉璃碗!”
谢棠却笑道:“没事的,碎碎平安啊。老师你看,这小碗碎了,我也成了老师的弟子,可见这小碗碎了的声音是对我成为老师的弟子的报喜呀!”说完又笑了起来,像年画上的福娃娃似的。可爱极了。
谢迁笑骂道:“真是会讨好人!我告诉你,他李宾之可不是个和善的老师,到时候你在他门下读书,千万不要哭鼻子!”谢棠拉着谢迁的手,彩衣娱亲道:“我才不会哭鼻子呢。哭鼻子也找祖父偷偷地哭。除了祖父谁都不知道,也就不会丢脸了。”
好吧,谢迁看着拉着自己手的三头身,果然可爱极了。自己的孙子,谢家未来的家主,以后一定是要看见到这官场的黑暗,这世界的苦痛,要承担起整个家族的责任的。他的身份让他不能永远无忧无虑,让他不能只做一个逍遥自在的富贵闲人,浪荡公子。一想到这些他就心疼,所以趁小阿棠还没长大,他还是就宠他几年吧。
然后,我们的李东阳李大人就听到被政敌称为笑面狐狸的谢迁谢大人抱着自己的小孙子,笑眯眯地道:“好,来找祖父哭,祖父不告诉别人。”
好的,李东阳想,或许他知道为什么谢迁非得找自己当谢棠的老师了。什么湖湘江南一家亲都是在骗鬼吧?是他自己狠不下心管孙子,所以才来找自己,让自己做一个黑面阎王?
果然,不愧是尤侃侃的笑面狐狸!
第5章
弘治十年,长江水面,楼船。
锦衣的小公子眉目如画,身着母亲杨氏亲手做的月白色的锦绣袍子。乌墨长发用玉簪绾好。小公子披着狐皮大氅,抱着一个鎏金的小手炉。他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桌子上的宗碟族谱。心里不知道在盘算着什么。
小厮平安拎着小茶壶过来给小公子倒了一杯茶,低声劝道:“大少爷,莫要太劳累伤了身子,大奶奶嘱咐过我,一定要看好郎君,让郎君过得舒坦些,不要过于劳累。郎君且喝口茶。然后在船上转转。切莫伤了眼睛。”
谢棠揉了揉额角,他看着族谱,心里烦乱。余姚老家枝系庞杂,竟让他有无处着手之感。
诸姑伯叔,犹子比儿。孔怀兄弟,同气连枝。一姓一族,一宗一家。每个人的命运与名誉都与整个宗族息息相关。如今家内父祖闻名通达,朝中无数人紧紧盯着谢家的错处。可余姚族人却鱼肉乡里,作威作福。他此次回乡,绝非简单地参加一场科举考试,更是为了靖清宗族不正之风。
京城,谢府,安平院
杨氏坐在暖阁的小火炕上,绣着花儿,心思却已经飘远了。
棠哥儿今年才十岁,就独自一人回乡赴考,这怎么能够让她这个做母亲的不挂心?
“大嫂。”陈氏走进暖阁唤了一声。杨氏听了忙下地招待陈氏道:“弟妹。”
陈氏是翰林院陈大人的嫡幼女,二弟谢丕的妻子。为人中正端雅,甚是招人喜欢。
陈氏见杨氏正在绣一只白鹤,笑道:“大嫂是在给棠哥儿绣帕子?”
谢棠喜欢白鹤,这全府的人都知道。三叔谢迪还亲自给他抓了几只白鹤养。
杨氏听到陈氏提起谢棠,本就在压抑的想念再也压制不住。她有些哽咽地道:“是给棠哥儿绣的。弟妹,他年纪小小的,一个人回乡科举,我每每合上眼,都会想到他。我担心他吃不好,睡不好。忧心得很。”
陈氏见她悲伤,虽然知道父母忧心子女的心情是没有办法缓解的,但也尽力安慰。陈氏道:“棠哥儿少年老成,自幼跟着李老大人学习诗书。文章通达,经义熟练。定能够蟾宫折桂。棠哥儿身边的平安也老成持重,又有父亲派出的谢令二管家跟着棠哥儿。一定能平平安安地拿个秀才公回来给大嫂。大嫂也莫要太忧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