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衣世家——夫子红颜
时间:2021-02-28 09:33:31

  谢棠坐在马车上,捻着腕上的佛珠。心里默念着《药王经》。当他念到“佛告宝积:‘谛听!谛听!善思念之,吾当为汝,分别解说。’说是语时,五百长者子同时俱起,为佛作礼,各以青莲华供散佛上,愿乐欲闻。”时,心忽然静了下来。等到他下车的时候,竟是露出了微微的笑容。
  众位士子都在县试考棚外等待衙役的搜检,有一位那天谢棠宴请的士子对他打招呼:“谢郎君。”谢棠见到了,作揖道:“吴贤兄客气。”两人说了几句话,就到了为他们结保的廪生唱名。谢棠接过了令叔手上的考篮,往考棚那边走去。
  衙役都知道这位是谢家的小公子,搜检的时候很是客气,没有那么手下不留情,这自然是谢令和宗族打点过的原因。
  江南虽然湿润温暖,但是早春的天气仍旧有些寒凉。国朝为了防止作弊。在考试的时候时候,只能穿没有夹层的单衣。谢棠今日穿了六层单衣,布料都极其清雅的颜色。余姚富裕,又是有名的文人之乡。因此考棚并没有十分简陋。在书院里的青石地板上摆放了三百余套桌椅。桌子只是很普通的柳木,但是桌子很平整。并且搭起了草棚,防止下雨雪影响考生考试。
  余姚县令姓赵,是江南世家崔家的女婿。当日他去拜访赵县令,为了避嫌只是在赵府略略坐了一会儿后就离开了。这位县令绝对是个风流人物,却可惜不是个干实事的。
  今日这位赵县令头戴二梁朝冠,身穿青色官袍,官袍上是鸂鶒的补子。腰间内系素银腰带,腰带上挂着羊脂玉佩,脚踏黑面白底官靴。赵县令祭完孔子后敬拜皇帝后道:“诸生都是才俊,沐浴天恩参加此科县试。望诸位尽全力参加考试,为国效力。祝诸生蟾宫折桂,心愿得偿。”
  诸位士子行礼道:“谢大人。”坐下后,衙役们开始发放试卷。
  第一天考帖经与墨义,谢棠过目不忘,平素课业又极其努力。在午时前就答完了,检查了许久后感觉没有什么错漏。就起身交了卷子。连令叔准备的吃食都没用上就出了考场。
  考棚里的人见到有人已经出去,未免压力剧增。又有些人心里想谢棠如此不知天高地厚,这么早出去也不怕考的一塌糊涂。
  不过谢棠想,我又不是第一个出来的。有什么好让人嫉恨的?
  如果考棚里面的人知道谢棠的想法。怕不是会想要打死他。毕竟前面出来的几个人都是余姚有名的才子,年纪也有二十多了。哪里像谢棠,不过十岁而已。
  这一天回府,谢棠吩咐韩叔一定要好好看着族里的几房和谢长青。他神秘地笑了笑,想来这三天县试,定会有人忍不住互相联系。如此,狐狸尾巴就都露出来了。
  第二天考试,考的是制义。只见试卷上面写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义”。又写道“中立而不倚强哉矫义。”谢棠笑了笑,果然这位县令大人是个才子般的人物。要不然也不会出这等截搭题。他磨着墨,闻着墨水的清香,心渐渐地静了下来。他思索了一会儿后,开始破题、然后承题、起讲、入题。最后起股。
  到了正午,谢棠已经写完了六大股了。感到腹中有些饥饿,打开考篮。里面细细地码了一小盒的银霜炭,又有一个雕刻着穿云燕的小铜炉。谢棠点燃银霜炭,往小铜炉里注入了一些清水,往里面放入了令叔吩咐厨娘做的牛肉胡饼。煮了一小炉的饼汤,吃完后漱了漱口,开始写起了最后两股。到了束股的时候,下笔如有神助。他用标准的馆阁体写完了这篇文章后,检查没有错漏后,把卷子交给了县令。县令对他笑着点了点头,谢棠恭恭敬敬地作揖后离开了。
  县试第三天,试卷上的题目是一首试贴诗。明制县试第三天的题目可以是诗,也可以是文。显然赵大人是要让他们作赋得体了。试贴诗的题目是平仲君迁,限用二元律。谢棠思索了一会儿,才想到庾信的《枯树赋》,“若夫松子、古度、平仲、君迁,森梢百顷,槎枿千年。”想明白后,开始思考词句典故。争取把这首诗写的既不谄媚,又能颂圣。最重要的是必须辞藻华丽,能入的了这位赵大人的眼。
  等到下午谢棠出去的时候,天已经阴了。谢棠披上了平安拿过来的雪白狐裘,手上笼着银灰色的狐狸皮手笼。少有的在马车上睡着了,没有在车上想事情。
  平安的娘是谢棠的奶娘,他是从小就跟着谢棠的,感情自然不同。看到自家公子累的睡着了,心疼地拿出夹层里的小软枕,垫在谢棠脑后,又往铜炉里加了些炭。对外面的马车夫道:“田叔,慢点赶车,大少爷睡了。”
  田叔应了是后,平安撂下了帘子。给谢棠拢了拢狐裘。他看着谢棠睡着后柔和了的眉眼,心里想,希望他的小少爷,能够永远风光霁月,白玉无瑕。
 
 
第11章 
  县试的第二天,谢棠因为昨天晚上睡得早,早上起的格外早。他在外面慢悠悠地打了一套五禽戏后去用早膳。
  自从那日命人把谢长青的家人接到老宅后他一直没见他们。一来是因为他还没有查到确切的证据无法确定到底是谁对谁错,二来是因为他要准备科举,没有时间处理杂事。因此一直都没有再见谢长青。
  想到昨天他睡前收到的家里暗卫传递过来的消息,他道:“平安,去请八房侄少爷和侄小姐过来。”
  谢长青和谢娟两人到了正房的时候,谢棠正在吃饭,谢长青看到谢棠夹了一块雪里蕻。谢棠见他们来了,也没有说话,慢条斯理地吃着早餐。吃完后小丫鬟立刻端上来茶水,谢棠漱完口后另一个还没留头的小丫头端上来一个装着温水的铜盆,谢棠洗完手后用棉布擦干。这才看向两人。
  谢长青和谢娟见了立刻行礼问安,谢棠笑容却是淡淡的。他道:“起来吧。”
  谢长青刚想要说话,就听到谢棠疾声厉色地问道:“长青侄儿,八房五房缘何交恶,你当真不知?欺骗于我,是想要让我做痴傻儿郎为人所骗,替你冲锋陷阵吗?!”
  这话其实说得很重。分明是在说谢长青祸乱宗族,欺瞒长辈,大恶不赦了!
  谢长青有些疑惑,他不解地看向谢娟道:“不是姐姐与我说的吗?爹得罪了五房族叔。被人害到满门殆尽的吗?!我据实际禀告堂叔,堂叔怎么会有这样的疑问?”
  谢棠坐在黄花梨木的大扶手椅子上道:“八房之事的确有五房推波助澜的手笔。然罪魁祸首,实则你阿姐的夫家冯家。冯家与五房勾结海匪得利。你阿姐知道后告知了你爹,你爹起了贪念,以要把冯、谢两家告官威胁向冯家和五房勒索三万两白银。”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谢娟这个女人:“冯家主谋派八房服劳役来给八房灭口。这件事五房也帮了忙。至于你姐姐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就要问她了!”谢长青好似不相信一般,问谢娟道:“阿姐,堂叔所说,是否是真的?”谢娟道:“阿弟,你和我是嫡亲的姐弟!难道你要不不信我而信这个外人的话?!”
  这时谢长青听到谢棠冷声道:“你阿姐当初一定这么对你说的。说在你游学的时候,八房遇害,她被婆家休弃。十分凄惨。”谢越说声音越冷,他道:“她丈夫冯礼搭上了京里的国舅爷张鹤龄。张侯指使冯礼,意遇把勾结海匪一事闹大,害我谢家满门!你当你爹怎么会知道五房的事情?五房是嫡支,八房却子子嗣稀薄。若非冯家示意你阿姐给娘家漏出消息。凭借你爹一个田舍郎能够知道那么多的隐秘?”谢棠起身道:“令叔和平安进来,令叔送侄少爷和侄小姐回房。平安伺候我更衣。”
  谢家族长宅邸
  谢家五房的老爷谢纳给引他前行的小厮塞了一个荷包,荷包里装着金裸子。那小厮在他几番劝告之下才收下,提点他道:“五老爷,今天来的是京里本家的爷。瞧着来者不善的。”
  谢纳心惊,这位小爷不是查到了什么蛛丝马迹?然而想到这位小爷的年纪,他又心安了许多。暗自想自己真是多心。或许这位小爷只是年轻气盛,来族长这里说些什么族里过于奢靡,对不起国家,对不起圣上之类的呢?
  到了正堂,只见族长一家的大管家谢云正在守着,还有另一位眉目间透着精明强悍,穿着灰色绸缎衣裳的中年男子,和一位清秀的小厮也在那里等待。那小厮见他来了,开了门道:“五老爷,族长老太爷和我家郎君在里面,请您进去。”
  谢纳刚进去,平安就把门关上了,谢纳还没有说话,就见到一盏热腾腾的茶迎着他砸了过来。谢纳只见他的族长堂叔冷声道:“谢纳!你要害我谢氏满门吗?你是怎么和我说的?说八房的人勾结海匪,祸乱满门。你先斩后奏,让他们全部都去服役,远离海匪。等到你搜查到足够的证据后揭发海盗,令我谢氏一门戴罪立功!你是这么与我说的,但是你又是如何做的?”
  谢纳狡辩道:“堂叔,我说的千真万确,绝对没有丝毫错漏!我谢纳行得正,坐得直。绝不认那些莫须有的罪名!”
  谢纳忽然听到一声冷哼,只见那声音的来源处坐着一位少年,那个少年着湖蓝色绣着伯驹山水的直领道袍,戴着一条墨蓝色的云锦四方儒生巾。腰上悬着一块鸡血石的印章和一个墨色的雄狮踏日的荷包。那少年现今拿着一把古扇把玩,只听他道:“弘治九年正月十三,五房谢纳于太白楼会见江浙大商冯礼。弘治九年正月十六,八房的堂哥前往五房。弘治九年二月初三,八房一房服役,谢纳对族长说八房是去修城墙,实则冯礼贿赂前任余姚县令,八房前往长江沿岸修河。长江水汛时八房之人被派去治洪。无一生还。弘治十年二月十四,谢纳见海匪头子王伦的手下江里白鱼孟赏。密谈一个时辰三刻钟。不知密谋为何。”谢棠倚在大椅子里,冷冷地盯着谢纳:“五族兄,你在我县试的时候去见匪首,是要害我谢氏满门,还是欺我年幼无知?”
  谢纳一下子泄了那股子精神气,瘫在了地上。只听谢棠对族长道:“五房谢纳与冯家勾结海匪,幸其子孙不行其志。暗自屈服,实为卧底。探得虚实后报告宗族,我谢氏一门,大义灭亲。先国后家,揭露海匪,戴罪立功。骨气铮铮,世人叹服。”谢纳在听到老族长的那句:“就按堂侄说的办。”的时候晕了过去。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已经被宗族放弃,他已经完了。不但如此,他还成为了他那些不肖子孙往上爬的工具。
  老族长见到谢纳晕过去,心中没有丝毫怜惜。为了一己私利叛国叛族的不忠不义之人。这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死有余辜!他想没想过,这事闹大后,谢氏一族满没都会受到牵连。他想没想过,海匪又他和冯家里应外合,这沿海会有多少无辜百姓因此死亡!
  “管家。”老族长喊道:“进来把这个混账给我拖下去!”
 
 
第12章 
  谢纳被管家拉了下去后,谢棠道:“剩下的事情就麻烦堂伯了,一切都按堂伯的意思办。”谢纳问道:“京中大人的意思是?”谢棠道:“我已经给祖父传书。只是路途遥远,祖父的回信还没有送到余姚。”他顿了顿后道:“我已经给浙江都护府送信,不日就将有人前来剿匪。”
  族长道:“我已按照堂侄的意思,让谢纳的儿子谢化给王伦处送信。说江浙有大商户带着大批货物走商西北。欲与王伦共谋划。”
  谢棠笑了笑道:“很好,我等只待瓮中捉鳖。”忽然,他想了想后又问道:“是谁去送的信?”族长道:“是谢纳的大管家,苏杨。”谢棠想了想后道:“好,如此甚好。我们如今就等着吧。”
  谢棠离开后,族长眉头皱地好像能够夹死苍蝇一般,这位本家少爷的做法,真的有用吗?可是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只求谢纳的罪行不会牵连满门。
  京城,谢府
  谢迁拆开了书信的火封,打开后竟是谢棠的写的厚厚的一沓游记。谢迁立刻从这里找出不是柳体的字,誊写出了一张纸,纸上便是谢棠想要传达给谢迁的消息。
  ——阿翁,余姚族人五房谢纳,勾结海匪王伦。余姚富姓冯氏为主谋,棠欲把罪责安置于冯氏。纳实为冯氏怂恿,冯之背后,实为国舅,欲谋我谢家。京中之事宜,圣上之垂思系于祖父一人之身。
  谢迁眸色深邃,阿棠的意思,是要杀鸡儆猴给张家看。并且告诉他,若是陛下问起来不要欺瞒。若是陛下不问,就压下此时,不要给自己徒增把柄。
  不过阿棠还是年轻啊!谢棠感叹道。阿棠的手段还是青涩了些。他把抄出来的密信扔到火盆里,整了整自己的衣袖,从盒子里拿出来一块玉令。决定去觐见陛下。
  “老爷。”大管家谢一道:“有什么吩咐?”
  谢迁儒雅温和地笑道:“备车,我要进宫。”
  余姚,谢家老宅
  谢棠穿着一双木屐在游廊里缓缓地走着,手里拿着一把鱼食往池塘里随意地扔着喂锦鲤。谢长青过来的时候就见到这位小堂叔双手撑在栏杆上,十分地写意风流。好似一点也不担心他刚才从娟姐口中逼问出来的灭族大祸。
  谢长青沉默了许久,长跪在地上。他道:“长青罪人之后,愿先出宗后入军户,以洗刷祖先之罪。”谢棠错愕地回过头:“你疯了!”
  谢长青道:“圣人拥东厂锦衣之利刃,天下万事,欲查无有不可查之事。堂叔一房享陛下天恩,兼有后族之过在其中,为天子怜惜。谢氏千年世家,其他各房不会被天子迁怒。但我八房与五房,实乃与冯氏勾连,又知情不报,为天子所弃!长青之八房,男儿死伤殆尽。若长青洒血疆场,能保八房之后人。长青死而无憾也。”
  谢棠忽然有些动容,诚然,这是个聪明人,知道怎么做才能保住八房的后代。但是一介书生,能够狠下心来去战场上挣命,这不是一般人能够下的决心。
  “好。”谢棠垂下了眼帘。“只要你谢长青做到了,我就保住你八房最后的血脉。”
  谢长青叩了一个头,后起身离去,他此时的脊背挺得很直。有松柏的风骨。谢棠把手中剩下的鱼食扔到了池塘里,转身回到了房中。
  谨身殿,西暖阁
  “臣谢迁治家不严,特来请罪!”紫袍的老臣鬓间已经有了一丝花白,但是他的背仍旧是挺直的,他的姿态仍旧是潇洒的。他仍旧是当年那个为他指点迷津的贤能谋主,仍旧是那个月下煮茶的风流名士。
  “爱卿这是怎么了?”弘治帝看着脱冠摘簪连声请罪的谢迁,惊讶道。
  “罪臣长孙,沐浴天恩回乡科举。未料县试结束,竟得到如此秘闻。罪臣族中五房谢纳,与大商冯氏勾结海匪。八房谢鹏,知情不报。长孙立刻传书至京,臣得知后,惶恐不安,立刻前来请罪。”他老泪纵横:“长孙棠,欲瓮中捉鳖,将计就计。为陛下活捉贼寇,将功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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