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一清听到这里竟是有些愤怒了。他道:“师兄,皇帝昏庸,凭什么让你买单?他谢于乔都放心把二十多岁的儿孙扔到京城自己回乡,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师兄,你为何总是想着别人,想着大明?不能想一想你自己?”
“当年你那个四弟让你过继他的儿子,族老各种恳求之后,你就答应了。”
“如今你年纪这么大了,还要在朝廷上忍辱偷生。受尽闲气。你为了大明已经付出了一生了!难道这还不够还先皇的那一点提携之情?”
“你要像孔明一样死在五丈原上才甘心吗?”
他自认是李东阳最亲近的人,自然比任何人都要为他考虑。
他见到自己的师兄简直是在为了大明燃烧自己的生命,他心头的怒火就一下子忍不住冲到了头上。
“棠儿也曾劝过我致仕。”李东阳道。
“但是,应宁。皇帝提拔太监,是为了让文官和太监对立。而不是为了让太监彻底打死文官。我李宾之是皇帝最好的选择。他根本不会放我走。”
杨一清有些沉默,他知晓这些话背后的含义。而且无比清楚,师兄身上的桎梏。
“师兄!”他竟是叹息了一声,然后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听我说,应宁。”李东阳道。“刘瑾现在恨你,就如同当年恨韩贯道。你立刻上书辞官致仕,回乡隐居。刘瑾睚眦必报,这次没能害成你,定还有下一次的暗害接着。”
“只有离开庙堂,才能保得你一条性命。”
“现在你已经没有丹书了!”
杨一清只好点头,他看着李东阳,然后道:“有朝一日,必除刘瑾。”
杨一清忽然有了一个绝妙的想法,他在递上辞呈后去见了刘瑾。
刘瑾接待了他,表面功夫是需要维持的。因此即使他深恨杨一清,还是让人上了好茶。
杨一清喝着今年新下的顾渚紫笋,然后道:“今日来见公公,不过是希望公公能够网开一面。”
他让身边跟着的长随把拿过来的一个檀木盒子送过去给刘瑾。
刘瑾接过打开后发现这里竟然装着整整一盒子莹润光滑的月白珍珠。
“我日后就要离开朝廷了。”杨一清道。
“我年岁也大了,孙子都已经开蒙了。这么多年在风寒交错的北疆待着,身体也不是很好。日后应宁也不会出现在朝堂之上,只求公公能够网开一面。”
刘瑾恍然大悟,原来是担心自己对他下手。
但是还没等刘瑾想好,自己日后要不要对杨一清斩草除根的时候,杨一清继续道:“张彩的才华,是已经致仕的马公和王公都曾经赞赏过的。”
“三边总制节制三省九总兵,任务艰巨,位高权重。应宁觉得这个位置还是由他张尚质接任比较好。如今已经给陛下上了折子推荐。您和张尚质的关系好,满朝都是知晓的,您怎么看?”
第118章
杨一清说完之后就轻飘飘地走了, 丝毫不管刘瑾心里的骇浪惊涛。
或者可以说,现在的效果,正是杨一清想看到的东西——刘瑾、张彩反目,阉党才会出现裂隙。
在他们出现罅隙之后, 李东阳才会有可趁之机。
刘瑾忍不住狐疑, 他控制不住地怀疑张彩。
杨一清为什么要推荐张彩?他不是李东阳的师弟吗?
就算他要在辞官之前推荐后继之人, 那不也应该是去推荐他的同门, 或是李东阳的门生吗?
他这是要挑拨离间?还是真的和张彩有所勾结?
虽然他觉得是杨一清挑拨离间的可能更大,但是疑心的种子却已经种在了刘瑾的心头。
张彩到底有没有和杨一清有什么勾结?他和李东阳又有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刘瑾和张彩两人之间的嫌隙,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只不过是利益把他们联系在一起。
刘瑾需要张彩的智谋和在文臣里的影响力,而张彩也需要刘瑾在皇宫的权力和皇帝的信任。
因此他们密不可分, 互为表里。
用利益结成的关系最牢固, 因为这世间大多数的东西都战胜不了利益。
用利益结成的关系又最脆弱,因为除了利益外,他们没有任何联结的地方。
张彩心机深沉,城府很深。他知道刘瑾现在这样无边无际地收受贿赂, 做尽恶事。最后的结果定然不好。
他也看透了焦芳的为人,焦芳不过是借着刘瑾敛财的一个流氓地痞。让刘瑾招致最大的骂名, 来为他自己减轻被骂的压力。
于是他曾对刘瑾说过焦芳的坏话:“您知道您收受的金银是从哪里来的吗?不是从官帑那里贪污,就是去盘剥百姓。各地的贪官污吏借这您的名字去敛财, 给您的却不到十分之一。但是内宫外廷,朝中市野。全都怨恨您。若是有朝一日, 天下哗然,倒是陛下要处死您以谢天下,您当何如?”
张彩凭借着刘瑾上位,无论是从情理还是从利益上来说,他都不希望刘瑾出事。
因此他时常规劝刘瑾的行为, 这些都让刘瑾心里感到不舒服。但是他知道张彩这是为了他好,因此才忍下了怒气。并且采纳了张彩的建议。
在张彩和他说完之后,刘瑾在御史胡节巡按山东回来贿赂自己的时候,告发了对方。把胡节送到了监狱里。
除此之外少监李宣、侍郎张鸾、指挥同知赵良按事福建回京后,送给了刘瑾二万两白银。刘瑾上书把银子送到皇帝的内帑里,然后下令让刑部处置这几人的罪过。
那一段时间因为贿赂而下场惨淡的人有很多。朝野中很多人说张彩是以身饲虎,只有他才能够教导刘瑾向善。
既然皇帝无论如何也不会处置刘瑾,那么能够有人规劝刘瑾不去做第二个王振,也算是好事一桩。
张彩是一个极其智慧的人物,他才是刘瑾集团最核心的人物。
当日谢棠听到有人说张彩“舍身饲虎”的伟大时,不禁嗤之以鼻。
或许张彩也有那么一丝一点为国为民的良心吧,但是他最终的目的还是为了自己的富贵荣华,青云平步。
说实在的,张彩规劝刘瑾做好事的消息是怎么传遍朝野的?
他谢棠就不信那位小心眼的刘公公会去为了张彩的前程和名声宣传这样的消息,而自己还在故事里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
而且众人还道大学士焦芳引导刘瑾为恶。这当真不是张彩排除异己的手段?
毕竟刘公公现任的文官越多,张彩分到的权力就越小。扳倒焦芳,在阉党在文官里的势力中,他张彩岂不是就是老大?
张彩和刘瑾因利益而联结,他们的矛盾就像火山下的岩浆。虽然沉睡着,但时刻有爆发的风险。
而且除此之外,焦芳对张彩的不满也已经很久了。
谢棠早就认为张彩不是好人,从他喜夺他人妾这一点就能够看出来这个人人品不行。
子云:“食色性也。”喜好美色是人之常情。毕竟任是谁都喜欢美丽的事物。
但是张彩喜好渔色的方式就颇有些让人不齿。
当日抚州知府刘介娶了一个美貌妾室内。张彩因此提拔刘介为太常少卿,借此携恩求报。盛服道刘介家里问他道:“你如何报答我的情谊?”
刘介毫不知情地升了官,本来还蛮欢喜。没想到竟然是张彩提拔的。
那个时候,张彩已经投到了刘瑾门下。刘介因此很惶恐地道:“除了下官本身,都是朝廷赏赐。实在是不知道该赐给大人什么。”
张彩却道:“既然你不知道如何回报,那就由我自行去取。”
直接进了刘家后院,带走了刘介的美妾,坐着马车就扬长而去了。
他又曾听闻平阳知府张恕的妾室莹娘十分美艳,向张恕索要。
但张恕也很喜欢他的这个美妾,自然是不肯。张彩就因为这样的原因,命令御史张禴罗织罪名,构陷张恕。最后给张恕判处了流放三千里,大同镇边。
张恕无法,只好把爱妾莹娘送给张恕,才得以减刑,保住了一条性命。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一个正人君子?
王勃在《滕王阁序》里面曾道:“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俨骖騑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秋高气爽,正是适合打猎的季节。
《左传·隐公五年》里面道:“故春蒐夏苗,秋狝冬狩,皆於农隙以讲事也。”
而南朝梁的沈约在 《均圣论》又做了进一步解释:“春蒐免其怀孕,夏苗取其害谷,秋狝冬狩,所害诚多。”
因此秋天狩猎,已经是历朝历代的定制定约。
谢棠这一天早上就换上了宝蓝色的骑装,孔令华也换上了同色的襦裙。因是去狩猎,所以孔令华只是戴了一枚点翠的凤钗,一对儿材质是珍珠的明月珰。并没有过多的繁碎装饰。
阿隼飞到了了谢棠身边,最后停在他左臂上黄金材质的臂搁上。谢棠拿了肉条喂它,他温顺地点了点头。
“华儿。”谢棠对孔令华道。“走吧。”
孔令华道:“好。”
秋狝是可以带着家眷前去的,因平哥儿、鸳姐儿两人年纪太小,没法子去。因此才只是夫妻二人一起前去。
到了门口,只见谢丕和谢豆已经到了,谢亘的妻子朱氏却还没到。
谢亘是不跟着他们一起走的——三大营里最年轻最厉害的武官,都要去保护皇帝的安全。因此谢亘的妻子朱氏是跟着他们走的。
谢正不喜武事,因此早早递了折子请假,而杨氏也因年纪大了不愿前去,反而是愿意在家里逗弄孙儿、孙女。
“华儿,你上去和婶婶们谈天,休息一会儿。等到我们到围场,也得有巳时了。”
孔令华为谢棠打理好衣裳后才上了马车,一到车上,只听二婶陈氏打趣道:“你们小夫妻感情真是好,这么一会子还难舍难分的。”
孔令华此时早已被打趣惯了,还会笑意盈盈地打趣回去:“二叔不疼二婶?我昨儿才听说,二叔给婶子寻来了极好的几盆墨菊。那可真真是千金难得的好物。”
陈氏笑道:“你就知道来笑话我!我就爱些花儿草儿的,你二叔不过是给我寻些赏玩。哪里像棠儿,什么金的玉的,花儿草儿,灯笼玩器。就算吃一口糕好吃,都要记挂着大嫂和你!”
孔令华笑道:“婶婶莫要笑话我了。”
然后她问出了她刚才进马车后心底就疑惑的问题:“二婶,三叔来了,三婶呢?”
刚刚她进来,只看见二婶一人在马车里,就很疑惑。
毕竟三叔已经在外面了,而三婶却不知所踪。
这很奇怪,因此才让她有了现在的发问。
而陈氏的表情也让孔令华猜测,三叔和三婶一定闹矛盾了。可这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往常三叔三婶二人相敬如宾,虽不十分恩爱,却也算的上尊重。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三叔三婶如此僵持?
第119章
陈氏听到孔令华问她怎么了, 压低声音道:“你这些天忙着照料鸳姐儿,刚刚生产过身子又虚。我和大嫂有意瞒你,因此你哪里会知道这件事情?”
“你三婶进门已经十年左右,膝下却没有一儿半女。你三叔房里的一个通房有了孕, 你三叔自然是欢喜。结果那孩子却没福, 一下子就流掉了。”
“你三叔和三婶大吵了一架。因此此次秋狝怎么会一起前去。”
孔令华默默, 她刚刚嫁进谢家时。三婶林氏虽然谨言慎行, 却仍旧是明媚鲜妍的一个女子。如今却是人如槁木死灰。
听着陈氏的话,孔令华有些难过。她道:“三婶婶不是那样的人。她做不出这样狠辣的事。”
陈氏道:“可是这两个人现在连彼此的名字都听不得。大嫂子也劝过你三婶婶,大哥也把三小叔骂了一顿。可是却是什么用都没有的。”
孔令华闭了眼,三叔三婶如此僵持着, 岂不是会成为一对怨偶?
陈氏亦然沉默不语。这时一道极其活泼的女声打断了他们的思绪:“哎呦, 二嫂,棠儿媳妇,你们怎么成了哑巴了?莫不是等着我来讲笑话?”
此时上来的女子,正是保国公朱晖的孙女, 朱麟的嫡长女朱茵。
谢亘在自己入仕之前一直没有娶妻。他道:“未立业者无以成家。”后来做了朱麟的下官僚属,朱麟喜欢谢家的家风和谢亘的为人, 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了谢亘,是在去岁年末完婚。
朱茵生于武将世家, 自幼爽朗英豪,是个极其大方的女子。
她嫁过来时, 谢迁夫妇离京,谢迪夫妇外放。三房自是由她和谢亘当家,过的如意称心。
她和几个妯娌关系都好。因此上来看到气氛沉默,就说了个笑话打破沉默。
但她不会像孔令华那样直接去问陈氏怎么不见林氏。先不说这几日之间他自己也打探地七七八八了。只说她才嫁进来不到一年,自然比不上陈氏与孔令华情谊深厚。因此也不好直接问一些私密之事。
她笑意盈盈的坐下, 然后道:“二嫂家的松儿也快十岁了,打算什么时候下场?”
陈氏道:“还早着呢。夫君和棠哥儿看过松哥儿的文章,说是还不够老练,要好好地在家里读上两本子的书呢。”
几人正说着,外面的爷已经命令车夫启程。谢家的几个男人都是骑马的。他们骑的马是他们亲自养大的宝马,感情深厚。
参加围猎,是要跟着皇帝的车驾一起走的。谢家的车队到午门处等待皇帝的车架时,已经有许多家已经在这里等待良久了。
谢家的马车停到了了保国公府和杨家之间,李东阳因为年纪大了,直接递了折子说不来此次围猎。
谢家几人和众位大人互相问了好后,开始和彼此相熟的人说话。谢丕自然是直接去和杨慎说话了。
说起杨慎,也是可惜,此科会试,他分明是考了第一,却因批卷官不慎打翻了灯油,污了杨慎的考卷。导致他下科要继续考试。
而谢棠此时却是在和朱晖聊起了北疆边防。
“去岁气候恶劣,九月暴雨狂风乃至大雪漫天。”谢棠道:“鞑靼小王子就已经叩边。不知今年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