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回府,谢涟有些默默。谢棠见他有些反常,遂带他去家中的小园中的湖里划船,然后问他道:“怎么了?竟是如此郁郁寡欢。”
谢涟道:“阿爹,我曾和阿爷一起背过白乐天的《观刈麦》。那时竟是不以为然,却没想到田舍儿郎竟是如此辛苦。”
谢棠的眼前好似又一次漫起了那年北疆的大雪和遍野的饿殍。
他道:“平儿,要做一个好官啊。百姓道父母官,父母官。我们做官员的,是否每个人都爱民如子了?一个好官,至少要让田舍儿郎都能吃饱穿暖。”
谢涟道:“平儿知晓了。”
谢棠划着船,谢涟坐在船头。天上的星子在湖水中反射着明亮的光,而池中的枯荷,也散发着属于他们生命的最后一点带着苦意的清香。
刘瑾最后被处以剐刑,而张彩等人也逃脱不了被清算的命运。
张彩自知无力回天,一夜间头发花白了大半。焦芳却因为当日和张彩争斗,导致刘瑾厌弃,因此在刘瑾事发之前就已经致仕回乡,因此竟然是让他躲过了一劫。
阉党败落,文臣们果然是如同谢棠所预料的一样弹冠相庆,甚至开始瓜分起了胜利果实。
京中有谢迪坐镇,又有李东阳照拂,谢家并没有吃什么亏。也让谢棠安心些许。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很快,又是一年除夕时候。
这一年的除夕,谢家过的并不热闹。徐氏的去世冲淡了节日的喜庆,而唯一可以不用守孝的谢迁,也心甘情愿地为老妻居丧。
因此这一年的除夕,谢家四处不见鲜艳色彩。也没有宴乐之享。不过小孩子却仍旧是开心的,毕竟到了除夕年节,多休沐几天,也很让他们欣喜。
翻过年去,又是春日迟迟。这一日,谢棠正在书房里看自己的亲友给自己送来的书信。看到老师的那一封,才知道老师现在已然是心生退意。
李东阳在刘瑾被除去后就一心想要离去,想要回乡养老。但是请辞折子递上去之后,却被皇帝压了下去。李东阳被皇帝请求留在朝堂,言辞恳切,李东阳不得不留在朝堂。
谢棠闭上了眼,就像顾安所说,没有刘瑾,也会有别人。老师一生忠直为国,接下来的日子,又不知要受多少闲气。
当真是心中难忍。
三月柳树抽芽,冰雪消融,桃花初绽。而谢棠在家里,也终于等到了顾安的消息。
顾安为他带回来八个大儒!
谢棠高兴地恨不得想要抱着这个老神仙转八圈。
真是厉害!
谢棠在接到顾安的帖子之后,直接抱着一大堆顾安喜欢的茶叶画册驾着马车去顾安隐居的地方去了。
谢棠让亲卫停下马车,还没进到顾安的小筑里面,就听到了大笑的声音。
谢棠伸手示意亲卫停下,然后把东西抱到了自己的怀里,吩咐亲卫不要跟着自己进去。
谢棠抱着茶叶盒和一堆画册,走到了小筑里面,只见小筑里的大厅里,坐了许多衣饰不一的老人。
这些人或是仙风道骨,或是文质彬彬。都有高人气象。
谢棠走过去,把东西送给顾安,然后道:“多谢老神仙,这算是谢礼。”
顾安也不客气,直接接了。然后对他道:“还不快点见过各位先生?!”
谢棠看向顾安,他那一双眼睛清凌凌的。让顾安都不忍心再逗他。
“这是河东柳直荀,乃是柳宗元后人。”顾安为他介绍。
“见过柳先生。”谢棠恭恭敬敬地行礼。心里想,老神仙果然最受不了自己装可怜,真真是屡试不爽。
“这位是天水秦靖誊,最喜兵家学说。”
“见过秦先生。”谢棠打量着这位着玉色直身的老先生,只见这位老先生眉目温和,整个人都像邻家慈祥老翁。真的难以让人想象,这个人居然深得兵家三味。
……
“不用介绍我了。”在顾安介绍完一圈儿后,躺在竹塌上抽水烟的老人起身。他穿了一身极为宽松的道袍,道袍上绣着鲲鹏。整个人身上都有一股子不羁气。
“我叫姬苇州。”他抽了一口水烟,然后道:“乃张子之后。”
张子,是为张仪。
张仪,姬姓,张氏,名仪,魏国安邑人。魏国贵族后裔。
早年入于鬼谷子门下,习纵横之术。
出山之后,首创“连横”的外交策略,游说六国入秦。得秦惠王赏识,封为相国,奉命出使游说各国。
以“横”破“纵”,促使各国亲善秦国,受封为武信君。
以三寸不烂之舌,得以胜过百万雄兵。
谢棠对姬苇州行礼,他道:“姬先生。”
姬苇州对他身边儿的一位斯文的老先生放诞地笑:“这孩子倒是有趣!”
那位斯文的老先生却是江南人,整个人温文尔雅的。他道:“我们和谢于乔也是认识的,他那么护犊子的一个人。你今天可不要欺负人家的孙子。小心他过来打你。”
姬苇州毫不在意地道:“我怕什么,让他过来好了。”
谢棠看着几位老先生互相打趣,也别有趣味。自己直接拿着刚刚抱过来的茶叶去煮了一壶茶,登州的楚先生平生最是好茶的,闻到味道之后立刻顺着茶香就过去了。走过去便看到了老先生已然是把壶里的茶倒进了杯子里。
“楚先生请。”谢棠笑道。
楚谭接过茶盏喝了一口,忍不住眯起了眼。然后道:“真是好茶。”
室内的几位老先生听了,也都过来喝茶,纷纷道这茶果然不错。
谢棠道:“还要多亏了老神仙的水好,这壶茶的水是老神仙接的荷上露和松间雪。”
顾安听了暴跳如雷,过去揪住了谢棠的耳朵:“好你个坏小子,居然偷我的水!”
谢棠道:“老神仙,很痛的好吗?”眼角一下子泛红,眼睛中都含着泪。
顾安知道他装可怜,但是又每次都上当。于是他恶狠狠地道:“没有下次!”
谢棠忙过去为他捶肩,笑道:“绝对没有下次!”
众人见了,都觉得好笑,却也不去打趣。毕竟顾安脸皮薄,他们还是知道的。最好还是不要让对方恼羞成怒。
这一天,他们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及他们此行的正事。看着是在放诞挑达地玩笑,实则却是在考量对方是否是合适的合作对象。
不仅是这些老先生在审视谢棠,谢棠同样在审视这些老先生。
他们所谋所图都太大,一个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复。
因此必须慎之又慎。
而且,凭借谢棠对顾安这位如同狐狸一般狡诈的老神仙的了解。不是足够信任的人,绝对不会带到小筑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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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翌日
几位大儒在前一天的相处中肯定了谢棠的为人, 而谢棠也看出了这几位大儒的儒者仁心。
此时双方已然有了合作的默契。
其实顾安友人满天下,不至于之带回来不到十个人。
但是这天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观念太深入人心,能够理解顾安的大儒,也就只有在坐的这些。
他们也是想施行自己的政治理想的。古人最高的政治理想就是著书立说。
谁不想成为第二个董仲舒?能把自己的思想传遍大地, 以一己之身改写历史, 让天下百姓和乐安详。千古流芳, 任是谁, 也拒绝不了这样的诱惑。
谢棠知道这些能够经过顾安的试探和考验的人,不会拒绝和他合作。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些大儒也不能够被称之为传统的儒家学派。
他们各自有各自所专研的学说,各自也有各自想要流传的学派。
除此之外, 同时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他们都对天子心怀不满。
不满于天子的昏庸,更加不满于天子对待臣下如走狗。
都是一样的天生地养,凭什么自己无端地低人一等?
更何况在坐的众人,曾经也都是汉唐郡望。祖先的荣耀与光辉, 他们也不是没有耳闻。
田间陇亩之见的陈胜尚能说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道一句“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更何况他们这些读过万卷书, 本就出身于名门仕宦之家的疏狂名士?
而且,他们纵然不再乎富贵荣华, 可终究是要看顾子孙。
为生民立命,传往世绝学, 又有哪个文人能够抵抗住这样的诱惑?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几位大儒居然想搞个这么大的。
他本来只是想请求几位大儒在仕林里帮他控制舆论,提供门人共同作战。
而他若是成功,也自然会等价回报,为这些大儒宣传他们的学说, 同时庇护他们的子孙,为他们提供一条同往远大前程的青云路。
听了这几位大儒的计划,谢棠不禁怀疑他们是不是想把天都给捅破了。
“建立书院?”谢棠一双眼睛睁得溜圆,他颇有些讶异地看着几位大儒。
柳直荀笑眯眯地道:“然也。”
“用我的名号?”谢棠继续道。
姬苇州抽着水烟,然后道:“然也。”
谢棠摩挲着自己的手指,祖母去世后的守丧三年,他严格遵守着礼仪规制,着素服,食茹苏。不带首饰,不享奢华。他往常想事情的时候总是喜欢摩挲扳指。在没了扳指后,他仍旧喜欢在想事情的时候摩挲手指。
沉默的时间好像只过了一瞬,谢棠开口笑道:“各位老先生抬爱,伯安自然喜不自胜。”
“但伯安年小位轻,用伯安的名号还不如用家祖父的。”
“让我祖父和诸位大儒一起,教导书院诸生。方为上上之道。”
“他日伯安出丧归京,祖父致仕归乡,也好料理书院事宜。”
众人一瞬间有些沉默。
若是谢于乔那个成为内阁阁老的老狐狸来了,这书院不但名义上姓了谢,就连实际上,也会彻彻底底地姓了谢。
用谢伯安的名号建立书院,固然有为谢伯安扬名和张目的意思在,却也的的确确是想让对方去承担风险,弱化自己在其中的参与。
而且谢伯安迟早会回京。到那个时候,除了完成他们约定好的事情外,他们就可以自己随意地教导学生。而且到了那个时候,学生是挂自己的名号,还是挂书院的名号还是两说。
顾安嗤笑了一声。
他的这些老友不会以为可以什么风险都不沾,自己过来占便宜吧?
还是觉得谢伯安这个脸厚心黑的年纪小,脸皮嫩,好欺负?
这位可是不到十岁就进书房帮他祖父拟折子的狠人,怎么可能被几句好话骗过去。
谢棠笑意盈盈地看着在坐的几位大儒,然后道:“几位老先生觉得如何?”
说完后他又放下了另一颗炸弹:“伯安出孝回京之后,就又快到科举年了。”
若是今天能够谈妥。到时候,可以帮着诸公家里考上的子侄运作,自然有好位置等着。
众人竟是不知说什么是好,这可真是实实在在的大棒加甜枣。
姬苇州整个人却是十分恣意的,他笑道:“挺好的,到时候让你祖父来做山长。他曾经位高权重,又考过状元。怎么看都很合适。至少比我这样的浪荡子合适。”
谢棠笑道:“先生潇洒风流,棠万万不能及也。众位先生愿来伯安的书院教导一生所学,已然是伯安的三生之幸。”
柳直荀也笑了笑:“那好,过些日子,老夫就带着自家孙儿过来。伯安也该找好地方来作书院才好。”
谢棠想了想,然后道:“城北山脚下,有一座园林。正是祖父当日慕谢灵运风流而建。有院舍花木,溪涧风物。正是合适之地。他日祖父与诸位先生前去,既可看那晨风夕月、阶柳庭花,从而宽慰胸怀。也可坐而论道,俯仰之间感悟人生之道。”
他想了想,然后颇有些俏皮地道:“众位先生来我家小园,说不定他日,我家小园就要因为先生们的缘故,身价暴涨。”
众人听了都大笑,而他们的计划与交锋,合作以利益分化,竟然在闲谈笑语之间,直接定好。
皇帝果然没有任何改变,在刘瑾被除掉之后,皇帝又有了两个新的宠臣。
这两个宠臣,一个名唤钱宁,另一个名唤江彬。
钱宁在年幼的时候被卖给了太监钱能,因此自己便也就跟着自己的干爹姓钱。在刘瑾死后,钱宁看到了一条通天之路。
刘瑾当日的富贵,着实让人眼红。
钱宁比刘瑾还会玩宫外声色场所的花花样式,而且他长得好,还擅长骑射。
他会的这些无一不是应和了皇帝的喜好。
钱宁通过钱能接触皇帝,自此出入谨身殿,官位一升再升。而皇帝的玩乐,也是越来越肆意,越来越过分。
而江彬,却是边地名将。
他在进京述职的时候,给皇帝讲解兵法。而皇帝好武,这正好是皇帝喜欢的东西。因此江彬的皇帝的青眼。
而最重要的是,皇帝在豹房玩老虎的时候,差点被扑伤,是这位江大人舍身而救。
皇帝感念江彬的忠心,想要为这位江大人建造庭院。这本没有什么,可是这两位居然看上了京西坊市。
看上了之后,居然就直接派人前去拆迁建造。而反对的百姓,直接就关进监狱被扔去做劳工,甚至还在推搡之间死了人。
而京中,居然一点儿要安抚百姓的意思都没有。
朝堂上的文武百官尚书进谏,皇帝却是置之不理,罔若无闻。
这些消息,自然也通过各种渠道,送到了谢棠的手中。
谢棠狠狠的闭上了眼。
如此地视人命如草芥,果不其然是封建帝王。
果然不出他所料,皇帝始终是皇帝,不是因为太监才昏庸的。只要有皇帝,就会有出现昏君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