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应了后,谢棠让他们下去。自己啃了一个茶饼,喝了一口酸梅汤,幸福地眯了眯眼。要是能日日这么悠闲,也是蛮好的。
接下来的日子里谢棠去了几个文会,尤其是七月初三这天的文会格外雅致有趣。是在杭州城外的灵隐寺旁的一片小桃林,那小桃林里有一条清凌凌的小溪。文会的举办者是杭州城有名的才子沈罗之。按照魏晋唐宋飞羽流觞的形制,倒是有趣。
谢棠到了后,浙江都指挥使司家的小七公子笑道:“谢公子来了!”
许多人听了他唤的这一声后好奇地看过来。毕竟这位谢公子可是府试的第一。因他平素深居简出,参加的文会也少,致使这里的士子还有许多连见都没有见过他。
众人往文七公子那边儿瞧,只见文七公子对面是一位穿着翠色道袍的少年公子。眉目清隽,人物风流。真真神仙人物。几片桃花落在他肩头,平添三分温柔。
“露堤平,烟墅杳。乱碧萋萋,雨后江天晓。独有庾郎年最少。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接长亭,迷远道。堪怨王孙,不记归期早。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一位着玄色深衣的男子喝了一大盏酒,击箸而歌。他一曲毕,见众人看过来,又笑道:“独有庾郎年最少。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
歌声清冽动听,光是听这歌声,就让人想去寻这声音的主人。谢棠循这声音望去,只见一株极大的桃花树下,铺着一张皮子。男子着玄色深衣,宽袍大袖,是东晋服制。他左手拿着一个银色的酒壶,右手拿着玉箸敲击着瓷碗。自成一曲动听的歌。果真是顶顶潇洒的风流人物。
文七公子道:“谢公子,这位是杭州知府的弟弟,徐司灵。平生最喜嵇康。喜吟唱嵇中散《代秋胡歌诗》,以名士自诩。”
“我还蛮喜欢这个人。”谢棠轻声道:“我想我能和他做朋友。”他想着自己刚才隔着人群看到的玄衣男子清澈的眼。“他还有一颗赤子之心。”
文七公子耸了耸肩,也没有提醒谢棠徐司灵脾性古怪。交浅言深是大忌,他和谢棠也不过是点头之交罢了。真正和谢棠交好的是他那位如今还在外宦游的四哥。
须臾,人到齐了。几位着素色纱衣的歌女为众人呈上羽觞和酒杯。谢棠等人都坐在了溪水两岸。溪水源头处的一座高台上,一位着蓝色直裰的儒雅书生道:“今日与诸位贤兄同游桃花林,不由有当日李太白春夜宴从弟子感。飞羽流觞,尽是佳作。诗词歌赋,皆为妙音。望诸位同年乘兴而来,尽兴而归。罗之在此尽饮,敬诸位贤兄。”
谢棠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面前的两把酒壶,一把壶里装了葡萄酒,另一把里装了与其他人相同的竹叶青。鸳鸯于飞,毕之罗之。沈飞沈罗之,甘罗甘毕之。这位沈公子,竟然是把甘上卿当做自己的目标了吗?不过在坐诸君都是竹叶青,单单他特别,要说心高气傲的青年才子是在讨好自己,鬼都不信?那么这位沈大公子,到底要干什么?
有趣,有趣啊。
第20章
过了一会儿后,那羽觞竟然停到了谢棠的面前。谢棠笑道:“如今竟然是轮到我了?”他拿起自己面前的陶瓷酒杯。酒杯里装着绯红色的葡萄酒。他浅酌了一小杯,然后笑道:“棠不善于作诗,如今就写一篇文吧。”
童子捧着笔墨纸砚过来,谢棠磨了磨墨,然后蘸了些墨水。在素云笺上洋洋洒洒写了两大页。赫赫然是一篇《钱塘赋》。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千载风流,人文荟萃。……其东倚长江,汇聚江南文风;西望东海,护卫海疆太平。其人文也,千家书院,数万士子。习仁义道德文章,报效君王。览古今历史变化,靖清四海。……匹夫之于自然,比蜉蝣之于大海。俯仰天地,为沧海之一粟。回首往事,似南柯下一梦。……苏杭才俊,俱会于此。见沈君之儒雅,颜回之具。观徐君之风流,叔夜风骨。令尹治下,富庶安康。青砚君之姿容,与世难寻。青砚君之清标,钱塘第一。欲比之为杏花,恐杏花无其风骨。欲比之为松柏,惧松柏无其昳丽。珠玉在侧,觉我形秽。……是真名士者自风流。今日之宴,位于钱塘。有柳七望海潮之佳词,白乐天忆江南好句。岳武穆侠骨,苏小小风流。白香山文笔,苏东坡神思。俱会于此。我等诸君之会,虽仅交流学风,吟诗唱和。亦有三分兰亭金谷,滕王桃园之风。今兹互相奏对,具为孔怀之亲。棠一介书生,于此放诞而言。赞颂古今故事,诸君风流。谨以此文,敬献钱塘。远望四海,追忆八方。前程远大,来日方长。”
谢棠写完后,把素云笺放到小溪上的托盘里。浅浅一笑,把托盘往下游一推,任由众人传颂。等到下游的人都看完了。再尽头处有一位小厮侍立着,接过最后读过的士子递过来的素云笺。他小跑过去把素云笺奉给举行宴会的主君沈罗之。
沈罗之接过来一看,竟是婉若游龙的行书。甚是大气疏朗。细细一看,竞有两都赋之风骨。眸中的光暗淡了两分,不过他垂着眼皮,倒是没有半个人看到他变换的目光。他语气还是那么波澜不惊:“果真是好文。”
然后沈罗之把素云笺放到自己面前的托盘里,让其顺流而下。
“如此奇文,愿与诸君共赏之。”
众人看了后都称极好。徐司灵笑道:“谢公子这般盛誉我阿兄?!”
谢棠道:“院试之前,惊鸿一瞥。风度之盛,举世无双。”
徐司灵笑道:“当浮一大白!”说完后喝了满满一杯的竹叶青。
谢棠刚要喝下自己倒出来的葡萄酒。徐司灵却道:“喝那像蜜水一样的酒有甚意思?”说完后快步走过来为谢棠倒了一小杯竹叶青。笑道:“我不难为你,只让你喝上半杯就行。”说完双手奉上。
谢棠见如此,不喝是不行了。遂也爽快地接过来,一口全都喝了。
这一世,谢棠还真的没怎么喝过酒。今天一口气喝了后,感觉嗓子里都火辣辣的。他咳嗽了两声,感觉好了一些。
谢棠不知自己醉酒后的姿态。颊上生红,双目含水。平时清风朗月的公子现在如同春风乍起吹皱的一池春水。他此时站在那里,好似玉山之将倾。
竟是醉了。
“果然还是小孩子。”徐司灵笑道。“既如此,我就把这孩子送回家。一会儿就不与诸位兄台去画舫了!”
沈罗之道:“如此甚好,麻烦徐兄了。”
徐司灵笑道:“不麻烦。”他指着那边正被人拿着的素云笺,道:“谢家的小公子这么喜欢我家大哥,我还不得好好照顾他?”
徐司灵把谢棠扶上马车后,调笑道:“还装醉?”
谢棠却是浅浅笑了声,眼睛里很是清明,已经不复刚刚的朦胧。少年公子懒洋洋地坐在那里:“棠年幼,不好去那等风流迷醉之地,又不愿惊扰诸兄雅兴。只好出此下策。”他想了想又道:“况红颜金粉过眼成灰,熠熠黄花无非般若,青青翠竹尽是法身。我又何必进那等枯草场?”
徐司灵道:“你这说法竟是有趣极了!”他抚掌大笑。“不过一会儿把你送回家后我还是要回去赴宴的。我正在绘制一幅歌舞图,此次邀请的那位绯茗姑娘的舞姿一绝。我可不能错过。”
谢棠道:“那就祝愿徐兄得以抱得佳人归了。”
在文会后,谢棠在家里足不出户,目不窥园地读书读了好几日。因此他并不知,他作的赋,沈罗之作的诗,徐司灵的画以及一位姓林的士子誊抄文稿是极其清隽的字如今在杭州城中已经名声大噪。甚至都有书商开始印他们当日的文集。
因文会在寒山寺旁举办,因此这文集便叫《寒山集》。沈罗之在给众人递了帖子问了大家的想法后同意了印刷《寒山集》出售。这件事情他和杭州有名的长生书局议定。不久后就派人把各自的润笔送了过来。
八面玲珑,是个人物。
七月十六
谢棠早早地起来,换了一件青色的棉布长袍,戴上一顶同色四方儒生巾。身上再无其他修饰,腰上挂着一块羊脂白玉。
“少爷今天怎么打扮的这么素净?”令叔笑道。
谢棠抚平以上的褶皱,道:“今天博山书院的白大儒将在苏堤讲学,我去听听。”
到了苏堤旁,有童子把谢棠引进一座小楼。
因白大儒此次讲学是私人讲学,只给一些江南名宿下了帖子。这里面功名最低的都是举人。所以小楼里并没有太多相熟面孔。若不是看在李东阳和谢迁的面子,恐怕谢棠不会有来到这里的机会。
谢棠坐在蒲团上,等到来听学的人来齐了,白大儒才姗姗来迟。
白大儒本名白握瑜,是江南世家子弟,才学出众。在成化年间考中进士,有感于朝政混乱,在翰林院里待了十多年。后来父亲去世,回乡守丧。醉心山水,在也没有重回仕途。
因他才学出众,被博山书院的山长请去做夫子。门下弟子优秀者数不胜数。如今,他评析的《论语》被江南仕林推崇。此科考试里,不少题目都与他的主张有关。
谢棠坐在蒲团上,很认真地听着白握瑜的讲学。能够聆听一位醉心学术的老人家对经典的认识,这样的经历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件值得让人珍惜的事情。
第21章
白握瑜讲学一共讲了两个时辰,讲完后他敲了一下桌子上的白玉磬。
这是他的规矩,他不喜欢世俗交际。每次讲学后也不送客,也不说什么话。只是敲一下自己的白玉磬,众人便知晓这是结束的意思。便就各自离去了。
此时,谢棠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裾。刚刚走出小楼,就见一个童子拉着他走到角落。
“先生说他要见您。但不好声张。等一会子人走尽了,您再跟我来。”
谢棠笑道:“好。”又从袖袋里拿出一小块银角子和一小袋松子糖。他把东西赏给了那个童子。道:“麻烦你了。”
心里暗自想,白握瑜果真不愧是一生耿介还能在成化的风风雨雨里活下来的老大人。不喜交际不是不懂交际。看,若是今天当众叫了自己,一定会有许多麻烦事。先不说自己会不会遭人嫉恨,只说会不会有人怀疑这位白先生的学生在朝里的站位就是一个大问题。毕竟坊间传言博山书院与两湖的关系不大好。而自己这个两湖领头羊的弟子和博山书院桃李天下的夫子相会,若是大张旗鼓,不知会引起他人怎样的联想。
人都走尽了后,谢棠跟着小童重新进入小楼。白握瑜此时往面前的鳌山博香炉里添了一些瑞脑,香气袅袅。
“白老先生。”谢棠行了一个晚辈礼。
“你可知道我叫你来作甚?”白握瑜笑这看向他道。
谢棠被他的眼神看的有些压力。他猜到了几分,却佯装不知,恭声道:“晚辈不晓得。”
白握瑜也不生气,笑眯眯地拿了童子捧着的两套书递给他。好似刚才用迫人的眼光看人的不是他一般。
“这两本书,是隋朝时修订的。如今也算的上孤本了。当年谢于乔怎么找也没找到。如今我得了,想着我们是极好的朋友。就送给他了。”白握瑜又指了指另一个小童手里拿的字画道:“这是给你的见面礼。”
谢棠道谢后听到白握瑜打哈欠道:“忙活了这么久,我也该睡了。你走吧。”又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小孩子家,也不要总想太多。”
谢棠抱着书和字画上马车的时候,感到背后都有些湿。这位白大儒,当真是因为性情刚直而隐居的吗?
罢了,他看着手上的《后汉书》和《九章算术辑要》。怎么看也不能从这两本书上看出来什么来。倒是白大儒最后说的一句话不错。左右他现在的身体也就是个少年。想不出来就不要想了,左右还有家里的大人来管。
天气炎热,秋老虎的威力果真不小。谢棠嘴中含着薄荷叶,运笔如飞。时不时地用细棉布手绢擦汗。这种材质的手绢极其吸汗,可以防止汗水滴落到纸张上污了答卷。
今天是院试的最后一天。谢棠认真地用馆阁体写下这篇治水策。谢棠对他的策论很有信心。先不说他前世里虽读的是商科,但是因为他过目不忘,在那个信息大爆炸的时代里过了二三十年。怎么说也比这些目不窥园读书读了一辈子的古人见识广阔一些。只说他已经进书房议事两年,跟着祖父谢迁处理政务。治水里的门道,祖父也不是没有与他讲过。因此,他写起文章来还是很轻松的。
当他写下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忽然想到三天前那个对他口出不逊的士子和考篮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加进去的东西。眸光冷厉了不少。本来只是感慨沈罗之八面玲珑,却是君子模样。但竟没想到他竟然是如此小人。
谢棠听从祖父的叮嘱,每次考试的时候,都会检查三遍考篮。第一遍是在考篮收拾好的时候,第二遍是在从家里出发之前,第三次是在进入考场前在马车上检查。
他不会作弊,不代表别人不会暗算他,让他身上沾上舞弊的黑点。
没想到这样仔细,却还是差点着了人家的道!
谢棠进入府衙之前,有一个锦衣公子对他冷嘲热讽了一通。道:“你不就是仗着父祖的势吗?算的上什么才子?连沈罗之,宋安君的头发丝儿都比不上。”那人的朋友帮着那个锦衣公子道:“膏粱子弟,不可救药。”
谢棠这个人,芯子又不是真正的稚龄少年。哪里会因为这点子事就发火与人争吵,乱了考场秩序,丧失考试资格。但他也不能,更不愿旁人污蔑他的父祖。因此他只是不冷不热地反讽道:“阁下如此口出狂言,无所事事。倒是更像膏粱。”又笑了笑:“在下的父祖都是陛下的臣子,是为天下做事情的,哪里会教在下怎么做一个风流才子?!”
他讥讽回去后,本想过去排队进入考场。可是他越想越觉得那两个人的行为举止甚是不对,他手上领着沉甸甸的考篮。忽然灵光一现,忙回到了马车上。打开考篮后和平安一起检查过后果然发现篮子里的笔被换了。明明是一样的狼毫,如今这篮子里的笔却是空心的,笔杆里塞了一张薄如蝉翼的纸张,上面用蚂蚁大的字写着五经的摘要。
真是好手段!
让别人激怒自己,趁乱换掉考篮里的笔。自己若是真的是少年心性,定会为了证明自己别人都强,想要通过院试证明自己。立刻拎着考篮进入考场。衙役搜检时一下子就会抓个正着!
这是要毁了他在江南仕林的名声!谢棠冷静地想。他检查完自己手上的卷子,感觉没有错漏之后摇了摇铃。衙役很快就来了,把他的卷子封好名字后示意他可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