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西垂着眼眸, 在乘客们中格外显眼。他的周围形成了一道看不见的“气墙”, 同船乘客经过他时, 被他那冰冷的面容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气惊退。即便达西这时并不比他们穿着地更加高贵、也并没有佩戴任何绅士的行头,却因为独特的气质和永不弯曲的背脊,在人群中十分显眼。
他在收到隆美尔的来信后, 马不停蹄地收拾了所有的行李赶到了港口,从一个红眼赌徒手中高额买下了最早出发的船票——蒸汽轮船。
蒸汽轮船刚刚正式投入使用, 虽然不少保守的人仍然选择稳妥而缓慢的风帆船,但蒸汽轮船那在速度上的压倒性优势也吸引了众多对新技术充满好奇的人。
“嘿!我说得不错吧?这蒸汽船的速度远比我们之前乘坐的帆船快得多!”
“可我这一路一直都心惊胆战!我宁愿慢一些, 这海浪让我害怕!”
“你就该听我的,否则, 你不能在承诺时间来到你未婚妻的面前, 她这次一定不会再原谅你了!”
纯正的英语。
达西的视线从对话的年轻人脸上划过。在欧罗巴大陆漂泊了七年,听惯了各种口音的他独独很少听到纯正的英语。
达西自嘲一笑,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也会有这一天,听到了熟悉的口音竟然有些兴奋和激动。
两个年轻人还在畅想着美梦, 忽然,那位因为害怕波浪而有些晕船的小伙子转过了头,问道:“嘿,先生,您知道伦敦有哪些店适合为姑娘们挑选礼物吗?回来的匆忙,我甚至来不及给我的未婚妻带一些礼物,只好在伦敦准备一件,好让她不要责怪我!”
达西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小小的店铺:“听说,中央大道的菲尼克斯是很受欢迎的布匹店。”
“菲尼克斯?那我可买不起!”年轻人立刻尖叫道。
他的朋友很是无奈,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的玛丽曾告诉我,菲尼克斯第二纺织厂的布匹是她们每个人在新年许下的愿望,第二纺织厂的布料不比第一纺织厂那样华贵,但价格也合适的多!虽然它仍然不是我们随便能买的,可是,为你的未婚妻准备一件婚礼的礼裙难道不值得你多花些钱吗?”
“……那……”
“第二纺织厂?”达西忽然问道。
“是啊,先生,我听您的口音也是英国人,竟然不知道吗?”那人促狭地眨了眨眼睛。
达西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却什么也没说。
那人便觉无趣,干巴巴地解释道:“它原本是一家名叫戴维斯的大纺织厂,五年前由于一场大火,所有的布料、原材料甚至织机都毁于一旦,只剩一个空壳。戴维斯先生因为经吓和悲痛一朝瘫痪,他的孩子可从来不懂生意买卖,只知道哭天抢地,交不出货品、又蠢钝地不知道该如何安抚那些在火场中丧生的工人的家人。最后闹到了大法院,彻底破产了。”
他撇了撇嘴:“若非菲尼克斯出巨资买下了工厂,安抚工人,戴维斯一家恐怕都已经去见上帝了。”
两个年轻人又就这件事情讨论了起来,纷纷夸耀起那令人尊敬的里希特先生,是如何仁慈地抚慰失事的工人家庭,为他们提供新的工作……
达西听到了这个陌生的名字,由于这些年来习惯性的多思和敏锐的预感,不由地对这个名字上了心。
里希特?法官?
达西的脑海中隐隐闪过一丝捉摸不定的思绪。
“看!要靠岸抛锚了!杰克,我们该回船拿行李了!”
“是的,是的……啊!这位先生,我们还不知道您叫什么呢?很高兴与您聊天,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店里?
话还没说完,却见这位气质超群的男人只是冲他们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真是一个傲慢的人。”两个年轻人嘟嘟囔囔地离开了甲板。
直到下船后,被未婚妻的热吻迎接的杰克晕头转向地望着人山人海,却再也不见刚才那人的身影。
而此时,达西早已换上了绅士的套装。提着箱子拦下了一辆马车,直直地朝费茨威廉伯爵府赶去。
*
费茨威廉伯爵府空无一人。
箱子被随意地扔在了地上,达西走上前去,重重地敲着围栏的铁门,许久也没有人应答。
他心中涌上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这时才刚刚从冬天逐渐迈向春天,天暗得很早,夕阳早已倾斜,达西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斜斜地落在了荆棘丛中。
他弯腰提起箱子,围绕着伯爵府走了一圈,打量着这栋熟悉又陌生的房子。灰黑色的墙壁此时就像一只怪兽,乌压压地笼罩在头顶。最顶层,曾经客居的安妮·德·包尔小姐居住过的房间的玻璃窗,已经从彩绘变成了透明的玻璃。从达西的角度,只能透过它看到灰色的天花板。
达西再次回到大门口前,正想离开时,身后传来了隐隐约约的马蹄声和车轮声。
一辆黑色的马车并两匹骏马的影子出现在了路的尽头。两位强壮的青年骑马护在马车的一左一右,印刻着家辉的马车上,是四位女士的身影。
“停车!停车——”女孩尖叫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随着马儿嘶哑的叫声和车夫的呼声,马车逐渐停了下来。
达西的唇角微微勾起,伸开了手臂。
穿着黑色长裙的少女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引起了两位夫人的惊叫声。少女在阳光中大步朝达西跑来,卷卷的长发从掉落的帽子里倾泻了下来。
“哥哥!哥哥!是你吗!?是你吧!”
乔治安娜扑进了达西的怀中。
等不及达西说话,他就感到胸前的衣领被苍白的关节死死地揪住了。乔治安娜用力将脸埋在了达西的胸口,忍不住哽咽了起来。
达西如同七年前一样,怔愣片刻后,将手掌放在了她的后脑,安慰地拍了三下。
“……乔治安娜。”一时间,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咙,达西只吐出了这个名字。
达西抬起头,只见马上的两个年轻人朝他挥了挥马鞭,队伍再次动了起来,很快,一行人都来到了费茨威廉伯爵府的大门口。
费茨威廉兄弟翻身下马,分别与达西击拳,就算是打了招呼。车夫打开了敞篷的马车,两位夫人都穿着一身黑色的常裙,头戴黑色的丝网帽子,脸上写着如出一辙的痛苦和哀伤。
达西心下一跳,忍着悲痛向夫人们鞠躬行礼。
“达西,我亲爱的外甥……”凯瑟琳夫人一下子没有绷住,在呼唤出他的名字时,泪水从眼眶里大滴大滴地滚落,哽咽地说不出话来了。
达西立刻上前一步,与她拥抱。
“你是什么时候到的?亲爱的?”费茨威廉伯爵夫人问道,达西转头望去,只见她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睛却涨得通红。她的语气意外地平静,却让人忍不住怀疑,这样的刚强似乎下一秒就会绷断。
“刚到不久,舅妈。”达西与她拥抱,尽量轻柔地拍了拍她的后背,“伯爵他……我是不是晚了一步?”
这话声音极轻,就好像是唇齿摩擦间的一声叹息。
伯爵夫人的眼睛瞬间变得更红,她用力地挤了挤眼睛,却没能再流下一滴眼泪。凯瑟琳夫人有一次爆发出了一声呜咽,与她拥抱在了一起。劳伦斯和兰斯都别开了脸,可达西分明看到,他们的脸颊不自然地抽搐着,强忍着泪水和痛苦。
“节哀。”
马车上坐着的人也拭去了眼角的泪水。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后,扶着车夫的手,跳下了车。
“舅舅已经去了上帝那儿,我们刚从陵墓回来。”
达西转头,看向了说话的少女——不,她现在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女人了——这张脸熟悉又陌生,熟悉的五官、陌生的气质,令他很难将她与七年前那个个头才到他腰部的女孩联想起来。
时间和死亡将每个人变成了另外的样子。
伯爵夫人和凯瑟琳夫人面容憔悴,仿佛老了十岁。劳伦斯已经成为了第二个伯爵,面无表情,却比任何表情都可怕。兰斯也褪去了年少时的天真,显得可靠了许多。达西离开前,乔治安娜不过七八岁的孩子,现在也已经亭亭玉立。而安妮……她的稚嫩全然褪去,瘦小的身躯变得丰满而成熟,面容糅杂着凯瑟琳夫人遗传的妩媚和路易斯爵士的刚毅。
最大的变化,是这座曾经充满了生机和欢乐的宅子,失去了它最尊贵的主人。
而达西自己,也早就已经变成了他自己最熟悉也最陌生的人。他已经分辨不清,站在这里的究竟是彭伯里庄园的主人达西先生,还是那个在枪林弹雨和尔虞我诈中屡屡脱身、虚以委蛇的费茨威廉·达西。
“我明天去墓地。”沉默许久后,达西低低地说道。
夫人们和表兄弟们只是微微点头,似乎还没有从悲痛中醒过来。乔治安娜依偎在他的身侧,紧紧地挽着他的手臂。
“我带你一起去。”安妮朝他点了点头,交换了一个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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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夜晚, 整座伯爵府都陷入了沉默和孤寂。
达西劳累至极,回到房间后,来不及思考之后的打算, 便倒在床上睡了过去。仆人们被伯爵夫人暂时放了假,客房没有准备, 又因为伯爵重病时每一个人都无比焦灼和忙碌, 常年无人居住的客房家具上都蒙着一层薄薄的灰。
若非达西这些年来习惯了东奔西跑,这样的环境决计不能让他一个富贵出生的绅士在灰尘和朽木的环绕中入眠。
达西没有彻底陷入沉睡,他感觉自己仍然躺在一艘轮船上, 随着波浪上下起伏着, 就好像自己飘荡在一片孤寂的海域, 意识悬浮着、介于清醒和迷蒙之间。
忽然, 他的眼前隐隐约约地出现了光点。达西的眼珠转动了一下,似乎看到了一团昏黄色的暖光逐渐在靠近。
他瞬间惊醒,眼睛还未睁开, 手就已经摸到了腰侧,拔出了手//枪, 对准了前方的亮光。
“啊!“
眼前人惊呼了一声,慌乱地朝身侧退了一步。
达西眨了眨眼睛, 短暂地在黑暗中看清了来人——她手捧着一盏烛灯缓缓走来,暖黄色的灯光照在了她的脸颊上, 几乎每一根绒毛都清晰可见。她睁大的眼睛里满是讶异和惊吓。
事实上, 在黑暗里的烛光中看见这样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那样的惊人的容貌也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冲击。
达西一时间几乎忘记了怎么呼吸。
“啊,是你——”达西卸下力气,将手//枪扔到了床垫上,揉着自己酸痛的脖颈, 故作随意地问道,“找我有事?已经这么晚了,还没有休息吗?”
不仅没有休息,还出现在了一名单身绅士的房间里。
达西的内心两个声音在互相辩驳,一个在训斥德·包尔小姐的无礼和不自重,而另一个却在辩解,他们不过是表兄妹的关系,哪里需要那样的防备和距离?
安妮却只出了一个浅淡的微笑:“我刚才敲了很久的门,没有回应,便试着转动了门把手,发现没有锁门。”
“……抱歉,我睡着了。”达西有些窘迫。
“我猜到了。”安妮说着,将烛台放置在了旁边的储物柜上,从另一张桌子上端来一个餐盘,“我给你带了些三明治和水。我们在回来前就已经在旅馆吃了晚餐,伯爵夫人给仆人们都放了假,厨房里也没有厨娘。我想,你刚回来,肯定是饿坏了,就做了几个简单的吃食给你垫垫肚子。”
“你做的?”达西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的视线掠过了安妮交叉在胸下的手,这双手洁白纤细,完全不是一个干活的人的手。
“哈,我可不会下毒!你可以完全放心。”安妮摊了摊手。
“哈哈,当然。”达西干笑了一声,接着才想起了自己的仪态姿势的问题,从床边站了起来,接过了安妮手中的托盘,“谢谢你,亲爱的,我正巧饿了。”
安妮微微一笑,转身又端起了烛台,揭下了灯罩后,借着蜡烛的火焰点燃了几盏灯,又来到了沙发旁,蹲坐在了壁炉前。
达西跟在她的身后,在沙发上坐下,开始简单的晚餐。他一边咀嚼着夹着香肠、煎蛋、蔬菜和奶酪的三明治、喝着热乎乎的可可,视线不由自主地停留在了安妮的背后。
安妮蹲坐在壁炉前,正想方设法地点燃壁炉。她尝试了旁边堆叠的各种大小的木枝、木炭甚至旧报纸,都没有成功,反倒被壁炉里堆积了许久的灰尘呛得打起了喷嚏。
“咳……咳咳,这个房间的壁炉看来仆人们没有清理过!实在是——咳咳!”话还没说完,安妮忍不住又咳嗽了起来。
达西将最后一口三明治塞到了嘴里,起身来到安妮的身边蹲了下来,接过了她手中的东西。他将木炭和柴火堆得架空了起来,熟门熟路地擦亮了火柴,点起了旧报纸,将火焰引到了柴火堆上,并且时不时吹着气。
经过一番折腾,这火还真的升起来了。
达西心下得意,按捺住了想要勾起的嘴角,抬头一看,只见安妮正笑眯眯地看着他,眼睛在火光的照耀下一闪一闪的。
“没想到,达西先生竟然还有这样的本事!倘若放在几年前,我可不敢想象,我的表哥还能干这样的活——你还记得吗,你从前可是从来不沾手这些事情的。”
被安妮称为“达西先生”,这一点让达西心中钻出了好几种情绪。
“如果在外面游学了七年还没有一丝改变和长进,那么我才是真正愧对了父辈的教诲,也愧对自己。”
“我十分赞同你这句话,你看上去简直让我认不出来了。”
“这话该我说,亲爱的。”达西的嗓子莫名地干涩了一下,音调拐了一个弯,“当我刚刚在门口远远地看见你和乔治安娜时,我不敢立马确认,这两位窈窕淑女竟然就是我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