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不是什么‘陌生’的人,亲爱的表哥。”见达西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安妮只抿起了嘴,“你这样的说辞,我在这几年听说过无数遍。”
“凯瑟琳夫人?”
“当然。”安妮转过身,抬起了头,头顶粗壮的橡树树枝交缠在一起,遮住了大半的天空。这一切都好像枷锁,将他们困在了中间。
“可是,你也一定知道,妈妈接下来会说些什么吧。”安妮目光流转,看向了他。
达西愣住了,看着她波光粼粼的眼睛,一时间,尴尬和羞耻击中了他的心脏。
也许那不仅仅是一个传言。
达西对自己的母亲再了解不过,她和凯瑟琳夫人姐妹情深,为自己的孩子们约定下婚约也是极有可能的事情。这在贵族和绅士的家庭里并不罕见,为了守住家业,共同壮大,亲上加亲是最好的选择。
可达西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婚约——这样被安排好的人生。于是他为了传言来到了罗辛斯庄园,要凯瑟琳夫人亲自为他安排舞会、甚至社交,暗示她,他对于那个“婚约”并没有兴趣。达西与罗辛斯的关系,理应止步于表亲。
而安妮——疑似他的婚约对象——一个天真的女孩儿能懂什么?
想想吧,一个年幼版的凯瑟琳夫人!
也许这样说十分冒犯,可坦白来将,达西对凯瑟琳夫人这类标准的贵族淑女毫无兴趣。美丽、虚荣、傲慢、血脉高贵却头脑空空。她的女儿在耳濡目染下,怎么可能会是另外的样子?
可变数还是发生了。
达西的曾经的偏见被一一击穿。
安妮就站在他的面前,亭亭玉立,纤细却坚韧。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安妮已经长成了另一个与他当初的偏见毫不相干的样子。
‘也许这样也不错。’在达西的心底,一个声音模模糊糊地说,‘她这样说,难道是在暗示我……’
“我和你一样,达西表哥。”
瞧,她果然这么说。
达西呼出一口气,等待她的下一句话。
“我和你一样,对那个‘婚约’嗤之以鼻。”安妮继续向前走着,“——不,请不要误会,我对你并没有什么意见和偏见,恰恰相反,你那么优秀,我欣赏还来不及。不过,我对于被安排好的一切都感到十分不舒服。我该穿什么样的衣服、该说什么样的话、该和谁结婚、该做什么事……这一切都应该由我自己决定。你也是这样想的吧?”
“……是的。”
虽然确实是这样,可达西心里总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别扭。
安妮点了点头,松开了挽着他的手臂:“听到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春天就要到了,妈妈跟我说,她会为你安排社交舞会——这已经迟到了七年啦!我真心地希望,你能在舞会上遇见一位心动的姑娘,哪怕……”
“你会参加这个舞会吗?”达西蓦地打断了她的话。
安妮微微一愣,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的生日不在春天,倘若严格按照礼节,我应当在生日宴之后再正式步入社交场合,妈妈向来是一个守礼节的人……不过,我不清楚她现在的打算。”
“如果我说,我想邀请你做我的舞伴呢?”达西伸出了手,做了一个邀舞的动作。
第59章
“……”
安妮迟迟没有动作, 要不是达西邀舞的动作久久不变,那双摊在面前的手触手可及,她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达西就这么看着她, 安妮忍不住想要分析他的眼神。达西的目光沉静,在对上她试探的打量后, 没有流露出一丝慌乱、退缩和犹豫。当安妮试图从中找到一丝别样的情感, 却仍然一无所获。
就好像是突发奇想,他们恰巧在讨论舞会的事情,他的面前恰巧站着一个适合的舞伴, 他便发出了邀请。
无论安妮是德·包尔小姐、还是别的什么小姐, 在这个时候, 只要她站在他的面前, 达西都会伸出邀约之手。
——如果她能看见他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此时已经不自觉地握紧,或许安妮就不会这样想了。
“德·包尔小姐需要一场属于她自己的舞会。”安妮终于给出了一个“得体”的婉拒。
达西恍然大悟般放下了邀请的手:“是我疏忽了。”
凯瑟琳夫人是一个恪守旧礼的体面人。在为外甥主办的舞会上, 让自己从未参加过社交的女儿初次露面就与他一起跳舞……这样的暗示,对于所有的男女宾客来说, 都是极为冒犯的事情,除非这是一场宣布。
达西:“希望我刚才的邀请没有让你感到不舒服。”
“不会。”安妮松了口气, 转过身朝来路返回。
“这确实是我没有考虑周全。”达西也跟了上去,“你说得没错, 凯瑟琳夫人为德·包尔小姐准备的初次舞会必定是极为风光的, 这才与罗辛斯庄园的地位相匹配。至于彭伯里庄园,这几年主人们都不在家,或许仆人们早就已经懈怠下来了。”
“雷诺兹太太每个月都会给妈妈写信。”
达西假装没有听到她为仆人们准备的推脱之词:“今年的彭伯里庄园并不适合举办一场主人的社交舞会。”
“我以为这并不是什么问题,仆人们的经验……”
达西打断了她的话:“——你既然怀疑伯爵的事故另有隐情,那么, 我猜你已经有了怀疑的对象?”
尽管这话题转移地并不高超,但安妮确实不得不被这个话题带走了。
“我们的对手最起码是一个伯爵。”
“假设这个人真实存在,一定有着盘踞已深的势力。费茨威廉伯爵即便知道自己就要离世,也不肯说出实情。亲爱的,他或许已经知道了敌人是谁,可他也无能为力,他想要保护你的唯一方式就是……”
“隐瞒我。”安妮的声音无比低沉,低下了头,连肩膀也塌了下去。
“还有一个可能。”达西忍住揽过她肩膀安慰和鼓励她的冲动,“也许这个对手即将不再会是你的对手。”
“什么意思?!”
“假如他就要死了,你也就没有报仇的对象了。”
安妮听了这话,起初有些疑惑,很快她瞪大了眼睛,心跳也砰砰砰地加快了:“你的意思是,伯爵知道他的敌人也在濒死的边缘进行最后的反击?他知道他一定也活不久了,所以……所以干脆什么也不告诉我,就让这仇恨无声地消散?”
“都有可能。我们的敌人要么强大得完全无法击败,复仇注定失败、结局恐怕也……要么他已经没几天好活、甚至已经是个死去的人了。”
“只要他还活着,我就要他付出千百倍的代价!就算他已经进了坟墓,我也要他不得安宁。”安妮斩钉截铁地说道,眼中的怒火几乎喷涌而出。
一只厚实又温暖的大手落在了她的头顶。
“我和你一起。”
纵然达西已经隐约有种预感,她的仇恨和不甘很大概率是无法得以排解的。可是,达西却觉得,即便真是如此,他们也并非毫无收获。
——至少,对于达西自己来说,他正在尝试以一种新的视角和身份来看待眼前这个少女。
*
伯爵夫人依旧没有让仆人们全都回来干活,凯瑟琳夫人带来的罗辛斯的仆人们暂时接替了这项工作。
当安妮和达西骑马回到伯爵府门口时,就听到一阵兴奋的狗叫声。花园的栅栏刚一打开,一个黑色的身影如同旋风般朝安妮冲了过来。
达西刚要伸手将安妮挡在身后,就见那黑旋风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乖巧地坐在地上摇着尾巴,大嘴咧了开来,就好像在对他的主人微笑。它似乎注意到了主人身边的男人一直盯着它,便朝他张了张嘴,露出了一口獠牙。它的小腿蠢蠢欲动,但最终还是没有扑上去。
“芬里尔!”安妮亲热地摸了摸它的头,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纸包——芬里尔的眼睛立刻紧紧盯着那纸包,口水都快滴下来了。
纸包里是晒干的肉条,安妮塞了一根在芬里尔的牙间。芬里尔咬着肉干,在她的腿边蹭了蹭,直到安妮命令“去吃吧!”,它才立刻转身,朝花园跑去,最后在栅栏的门边盘了下来,开始享用它的零食和奖赏。
“芬里尔都……”
“哥哥!安妮!”呼喊声打断了达西的话,乔治安娜提着裙子从门口跑了出来,“你们终于回来啦,午餐刚刚做好,姨妈和舅妈都已经在餐厅等你们啦。”
达西和安妮听闻赶紧加快了脚步。
“舅妈让厨娘回来了?”
“没有,午餐是布鲁太太做的。”
“布鲁太太?”达西疑惑地皱了皱眉。
“是罗辛斯庄园的厨娘。”安妮解释道,“伯爵……舅舅的死事有蹊跷,伯爵夫人对曾经的仆人们都不那么信任了,尤其是入口的东西。”
这就是她将仆人们都暂时遣散的原因。现在,所有的仆人在伯爵夫人的眼中,都是犯罪嫌疑人和潜在的恶魔。
午餐过后,达西兄妹、德·包尔母女俩和伯爵夫人坐在客厅里说话。凯瑟琳夫人问起安妮和达西上午的行程,达西一五一十地回答了——但他并没有说他和安妮的谈话。
凯瑟琳夫人有点高兴,安妮大概知道她高兴的理由——她以为自己对表兄并非自己所说的那样排斥。
伯爵夫人有些疲惫,只说了一会儿话,就打算回房间休息。安妮不忍心让她独自一人消化失去丈夫的痛苦,这样只会越陷越深,很难再回到正常的生活。可伯爵夫人面露疲态,即便是坐在这里,都有些发蒙,眼睛无焦点地定在一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打算就这几天带乔治安娜回彭伯里庄园。”达西的话终于让她的思绪稍稍拉回,也立刻吸引了凯瑟琳夫人的注意力。
“我已经回来了,自此也没有再出去的打算。乔治安娜应当要跟我回家了,总没有让她一直打扰姨妈的道理。”达西对凯瑟琳夫人说道,“我对您的感激之情无言以表,假如不是您好心地将乔治安娜留在身边照顾,为她请来家庭教师教导,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心留她一人,也不会安心地在外游历……这些年,我能不顾一切地为自己的理想而活,这一切都要感谢您。姨妈,您有任何需要用上我的地方,请一定不要犹豫。”
“罗辛斯可不会因为多了一个吃饭的女孩儿就过不下去。况且,乔治安娜乖巧懂事,可不像安妮那样有自己的主意、也不听我的话。乔治安娜在我身边,倒像是我的女儿了。”凯瑟琳夫人瞪了一眼安妮,又立刻慈爱地看着乔治安娜。
乔治安娜红着脸坐到了她的身边,不舍地抱住了她的手臂。
“不过,你要问我有哪里用得上你……”凯瑟琳夫人拖长了尾音,视线在安妮的脸上一闪而过——她相信达西注意到了她的动作——凯瑟琳夫人摇了摇头,“这是哪里的话,我们是一家人,互相照顾是应该的。”
安妮撇了撇嘴,并不说话。
“您是如此慷慨,可我却又有事要麻烦您。”达西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说道,“彭伯里庄园已经七年没有主人过问了,那些仆人虽然有雷诺兹太太的管理,却没有正经主人的拘束。况且我一个男人,也实在不好多加过问。”
凯瑟琳夫人闻弦声而知雅意:“你是个体面的绅士,万万没有自己去训斥仆人的道理……彭伯里庄园还没有女主人,我这个做姨妈的,自然要多替你分担考虑。”
达西又一次恭敬地道谢。
凯瑟琳夫人却顿觉一阵无力。达西这样的礼貌固然让她很满意,可这也意味着疏离和客套。再看一眼自己的女儿,她和达西面对面坐着,却没有一点沟通——连眼神沟通都没有!
“……彭伯里庄园如果有举办舞会的打算,我当然也是唯一一个能说得上话的。”凯瑟琳夫人漫不经心地说道,接着,低头喝了一口茶,等待着达西的回答。
可达西什么也没有说,也只是低头喝茶。
安妮看着默不作声的费茨威廉夫人,忽而问道:“舅妈,您呢?要我说,您真的应该出门走一走,呼吸呼吸新鲜的空气。春天来了,郊外的花也要开了。”
以安妮的想法,她很希望能带费茨威廉夫人去哈福德郡的玫瑰庄园放松一番。玫瑰的馨香能治愈世间大半的痛苦。
“彭伯里庄园时时刻刻都欢迎您,舅妈。假使您不愿意住在彭伯里庄园,那里附近有不少小庄园,有的连带着湖泊、有的建在半山腰上,是绅士和夫人们度假的好去处。”达西也劝说道。
费茨威廉夫人却摆了摆手:“我知道你们的好心,可我和劳伦斯也已经有了打算……我们决定回乡下的老宅,劳伦斯也已经派人过去收拾了。”
“老宅?!”安妮惊道,“我还没有听劳伦斯表哥说起……他不是已经加入了上议会?劳伦斯表哥也不留在伦敦了吗?”
“劳伦斯有他的打算。”费茨威廉夫人苦笑道,“圣诞节前,我们就已经打算在春天搬回老宅,可谁知道,伯爵他……不过,劳伦斯告诉我,他的计划不变。至于他的工作,我想,他已经有了应对的方法吧。就算不去议会,伯爵祖上留下的产业也够让他操心的了。”
安妮不知道该说什么。
伯爵府一家搬到老宅去,就好像断掉了她与伯爵、与伦敦的一切联系和过往。她也能理解费茨威廉夫人的决定——任谁都无法在丈夫去世的宅子和房间,开开心心地住下去。
可是,一切都发生地太快,让她毫无准备。
“……劳伦斯表哥还没有成婚,他仍然要错过今年伦敦的社交季吗?”安妮终于想到了一个拖延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