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我:“那个时候你在想什么?”
“不知道,可能没想什么。”我说,“硬要说的话……只是觉得我帮她分担一半痛苦,她就能活下来了,这不是一桩赔本买卖。她还那么小,不应该死在这里——更不应该死于不合理的暴力、死于巧合死于运气。”说到这里,我用压在侧边的头发蹭了蹭枕头,我说:“虽然很蠢,也可能只是我的自我满足,但我那一刻只是想这么做,就去做了。”
“欸……不疼吗?”
“疼得要死啊。”
五条悟刚洗完澡,身上温度很高。他把手覆上来,掌心贴着我凉凉的脸颊,他说了句:“好凉快欸。”然后很是得意的来回交替着两只手,把我当冰袋用。
蹭了两下之后,他又倏地问我:“不后悔吗?”
在倦意、被窝的温暖、和他手掌的温度三重交加之下,我蜷缩起身子,像碎碎念一般说着当时发生的一切:“……有时候做出选择的瞬间并不一定是清醒的,只是遵循‘我想这么做’的本能罢了,个人英雄主义绝不是像我这样鲁莽的行为,伤口到自己身上的刹那疼痛使我从自我陶醉中清醒了过来,搞不好我还会后悔……可是只要忍过去了,就开始庆幸自己的选择。”
只要有一瞬间觉得“我好像做了正确的事情”,哪怕这不过是自我意识过剩所产生的自我满足,那时候所承受的苦难也是有意义的。
我眨了眨干涩的眼睛,继续说道:“优子——也就是那女孩,她的父母承担了我的医药费,我恳求他们不要将我的事情说出去,他们大方的同意了。”
“事实上,他们也的确做到了。”五条悟说,“他们肯定是有你的联络方式的,却连自己的儿子都没告诉过。”
我闷在被子里笑了起来。
“是啊。”
“你笑什么?”
“啊……我只是想到,这几次使用能力,都和‘在自己身上制造伤口’逃不了干系。”我说,“我的能力可以作用在其他人身上,比如说将A的伤口转移到B身上。我会感慨这份能力的可怕,这种能力会给我带来一种‘我能够对他人进行裁决’的错位感,一旦产生什么歪念头,就会一整个偏离正道。”
“——裁决吗?”五条悟呢喃道。
也许是平时和他相处太久,没怎么看到他动手的样子。他如今蹙起眉头像是在思考什么,我才想起我面前这个人不就是拥有着足以成为裁决者的力量的最强者吗?
拥有力量和驾驭力量是两件事,如果内心无法支配这份力量,最后反而会被其吞噬吧。
如此说来……
“五条先生。”我打从心底里对他产生了佩服,“真厉害啊。”
“啊,我是最强嘛。”他挑起眉,对这句听得耳朵都长茧子的夸赞做出自信满满的回应。
这种独一无二的神采飞扬和意气风发,无论是多少次都让人晃神。
我勾起嘴角,顺着他的话继续说:“不单单是‘能力最强’这件事。”
和他讲着讲着,我都快清醒了,干脆从被子里爬出来将就着用枕头当垫子垫背,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拥有力量却不被力量操纵……能够保有自己的灵魂无论何时都不动摇,不让力量凌驾于本心之上,不放任自己蔑视道德伦理胡作非为……这可比单纯的‘强大’要困难得太多了。”
五条悟却是反问我:“欸——在终里看来,我是这样的人吗?”
“啊……我只是觉得这样去使用力量会比较有意义?”我说,“也可能是因为,我是弱者,假设我有了超规格的力量,我会希望自己成为这种人,这是一种非常理想的状态,但也只是理想,现实中却会有各种无法跨越的困难。”
五条悟却说:“将强大这件事赋予太多意义本身就是错的,不要什么都往有没有意义上面套。”
强大真的是百利无害的好事吗?
这谁说得清。
“这只是在我的视角看来的,事实如何要问你自己啦。”我说,“完美也好,不完美也好……或者我说错了也好,总之你很强,这是不会改变的事实。抱歉,我说了一大堆没用的话,我只是有些顾虑,关于我的能力。”
意志力不够坚强的我,最恐惧的就是被自己所拥有的力量我的折断灵魂。
一旦意识到这份力量不仅能救人,也能伤人,我就不免考虑其糟糕的后果来。
趁着夜晚是容易让人坦白的时刻,我说:
“如果、假使我做了什么违背道德、伤天害理、对他人进行损伤的不可原谅的事——”
我当然希望不要有那么一天,但凡事都得做好最坏的打算不是吗?
时间过了很久,他的手已经温了下来,我牵起他的手,有那么一瞬间,脑中炸裂出无数的场景,全是关于不好的未来的。
“如果我犯下了无可挽回的错误。”
我捏了捏他的指尖,然后说:
“请你第一时间阻止我吧。”
“如果不行的话……”
那就把我处理掉。
然而我这句话还么说出来,就被五条悟直接打断了,看得出来他不喜欢这个话题。
“别说这种话,自己都放弃自救是要怎么办?”
我看着他认真的表情。
点了点头。
“说的也是。”
……
……
第二日早晨我们各奔东西,为了赶时间,我只能起了个清早往高专去,从市区打车过去倒不算麻烦,回来的时候只能依靠我可靠的同事了,抱着侥幸心理。
不知为何我们又在吃便利店的饭团,他口袋里还有店员塞给他的一支巧克力,五条悟大大方方的拆开和我分享了,睡眠不足让我头疼,所以也没心情纠结这巧克力的来历,老老实实的接受他的投喂。巧克力当然是好吃的,但是混合着饭团的米粒和碎海苔一起在口腔里,就变成了微妙的味道了。
“我要去一趟横滨。”他说,“你之前是不是在那里工作?”
“有过一段时间。”我本来想说“注意安全”,但是一想,遇到五条悟还不知道是谁要注意安全……
只好拐弯抹角的说:“横滨的治安不太好。”
五条悟这次学乖了,没把吃完的饭团纸塞我手里,而是老老实实的和我一路走到车站旁扔进了垃圾桶里。
“是吗?”他很随便的应了一句,走了几步,又补上来一句:“我大概半天就回来了。”
我说:“我还以为是长途出差呢。”
“如果你今天的会议是我知道的那个事件,你也逃不开出差的命运。”
“……不会吧?”
“毕竟所谓的‘学业御守’在学生们之间流通得很快,不仅是东京,其他地区也有潜在受害者,或者已经遇害,但是我们还不知道的例子。虽然我不想说这么黑暗的话题——职场的新人是最有可能被使唤到最远的地方跑腿的。”
说完,五条悟双手一比,指着我,用一副你中大奖了的表情道:
“唔——没错,就是你啦。”
很难反驳……
“可是这就头疼了啊,我的车至少后天才能用。”
“没关系没关系~”五条悟说,“明天应该还要处理文书上的手续,因为不是突发事件,所以要提前向政府进行调查申请备案,正式的搜查工作最快也要到后天了。”
“临近年关,蠢蠢欲动的家伙们变多了,托他们的福我也不得不好好工作了,去年一直到节日还在加班,这种生活可不想再体验一次了。”
我狐疑的看着他:“……你……加班?”
“其他人加班。”他直接是一副“你在说什么鬼话”的表情,光速否认了:“我当然没有。”
“别说这么可怕的话啊……如果要加班,我肯定会是其中的一份子。”我捂着太阳穴,“希望你的预言千万不要成真。”大冬天的,又是节假日,竟然还要加班什么的,光是想想就感受到了绝望。
到了车站,我要和五条悟道别了。
临走前他甩给我一个小盒子,我才发现是我的药盒。
“你昨天没带。”他说,“忘在了客厅的茶几上。”
“谢谢。”
说完,他就走了出去,直到我们隔了有好几米远,五条悟突然转过身来,用手比在嘴边,对我喊道: “对了对了——”
这下不仅是我,就连从他身旁经过的路人都不自觉扭头望向他。
五条悟一米九的高个子和一看就异于常人的打扮,让他在人群中醒目得一眼就能看到,鹤立鸡群的五条悟对我喊道:“你收藏的泳装写真我给你卖掉了——”
我差点脚下一空,当场去世。
周围的人目光“唰——”的聚集到我们身上,我恨不得现在就把自己脸捂上。
五条悟生怕火烧的不够旺,又添上一句:“店家说你有不少绝版珍品,超——厉害——的——!简直是收藏家级别——”
喊那么大声做什么啊啊啊啊!!
绝对是故意的!故意的吧!
我有哪里得罪他了吗!!!
恶作剧完心满意足的五条悟整个人化作了Q版小人,用果冻一样可爱的声音说:
“再见~我走了哦~”
你赶紧走啊!
第三十四章
“久等了。”伊地知站在白板前, 手中还握着两张文稿纸,在我们桌上的同样是关于这次事件的资料,除了我之外, 还有几名不认识的同事, 大家都穿着清一色的黑西装,导致整个会议室都显得分外沉闷。
我转动着手中的中性笔,看着伊地知将几张照片钉在白板上。
“除开先前跳楼自杀的受害者, 新的受害者又有四名被发现了,全都是在学校的天台跳楼自杀。”
其中一位同事举起手来, 问道:“我有件事不明白——”他指着其中某张照片,说:“第二位受害人和第三位受害人是同一所高中的, 并且间隔了两天时间,第二位受害者自杀后, 校方不是应该迫于压力提早将天台封锁吗?”
“这也是问题之一,校方分明锁死了天台, 并且用锁链缠住了把手和锁, 照理说是不可能从楼梯口上去的。然而第三位受害人坠楼时是有诸多目击证人在场的, 均可以证明他是站在天台顶层一跃而下的。”
“也难怪他们会疑神疑鬼。”同事B低喃道。
“请大家看手里的资料, 现在已经确定出现死者的四所高校都位于东京都内, 除此之外还有潜在的可能受害者,东京以外的地区已经由警方先一步进行调查了。”他说,“我们先处理好这边的工作, 然后继续配合警方行动。”
其中一名举起手来, 问道:“提问——不是应该让警方配合我们行动吗?”
伊地知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说道:“这次情况比较特殊, 上面的人也有自己的安排。总之, 接下来的工作我们来分配一下……”
在一系列的讲解彻底结束后, 我从前辈手中拿到了一份工作计划书和详细资料。五条悟说的黑暗职场事件并未发生,善解人意的前辈们自告奋勇去了更远的地方,而是将一看就知道最简单的活儿留给了我,我一方面感慨大家都是好人,又在想我什么时候才能完全独当一面,成为和他们等位置的、成熟的辅助监督。
走出会议室后,其他几位同僚已经分别朝不同方向离开了,我抱着文件还没想好往哪走,伊地知前辈关上会议室的门,竟是看穿了我有心事,主动问道:“怎么了?工作上面有什么还没弄清楚的地方吗?”
“没有,您解释得很清楚。”
伊地知前辈虽然平时并不是强势的性格,但是谁都不会否认他在工作上细致认真的态度。无论是什么细节的位置他都尽可能的讲解清楚了,不存在遗漏。
工作能力上叫人无可挑剔的可靠。
面对这种前辈,我也袒露出真实的内心:“我只是感觉有点不好意思,希望自己能早点独当一面。”虽然受到大家的照顾,但绝不能把这当成是理所当然的恩惠。
伊地知像平时那样发出了一个虚弱的气音,他用食指和大拇指贴着自己的眼镜往上推,一本正经的问我:“一枝小姐对辅助监督的工作是怎么想的?”
我说:“协助和监督咒术师完成工作?”
虽然“协助”这个范围非常的广泛,而且“监督”似乎也未必是真的有所谓的监督权,总的来说更接近于一个综合的后勤岗位。
“辅助监督的伤亡率,在入职资料中清清楚楚的有写到。”他说,“咒术师因为数量罕有,所以伤亡率居高不下。而辅助监督的人数虽多,伤亡率同样不低,这是由于其性质所导致的。我知道,比起其他的工作来说,辅助监督本身并不起眼,而且十分平庸、普通。伤亡率乍看之下也只是数字,无法感同身受……但,它确实是存在的。”
“我能明白一枝小姐迫切的想要成长,成为一名出色的、独立的工作者的愿望。但是在此之前,作为前辈,我们同样也有责任进行正确的引导,以及在你完全成长起来之前给予适当的保护。这是让你在前期累积更多的经验——留存于你身体中的经验能够让你磨练出应对危险的技巧,总的来说,能够减少伤亡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