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女人俯身,凑近了赵韫,眼中的冷笑早已结成了寒冰,“陛下如今倒嫌弃太子无鼎力相助的外家来了,可莫不是忘了,太子本是可以有一群赤胆忠心的好儿郎们替他保家卫国、开疆拓土,可是您呀!是您好算计,将他们的白骨垒筑成了白狼城的墙……”
赵韫病气的双眼霍地睁大,胸膛起起伏伏,喉间带着带痰浑浊喘气,“你、你你……你嗬——”
女人嫣红的唇微微上挑,她缓缓凑近到李韫耳畔,面上仍在微笑,却挟裹了刻骨的恨意,“你以为死一个刘刈就算完了?就算是给我父兄、给五万温家军将士、给白狼城一城的百姓有了交代了吗?陛下,没完!到你死都不算完!这笔血债从现在起才真正开始清算!”
“你……你你……你知道,你知道对不对?你、你怎会知晓?”赵韫原本病态苍白的面色此时已犹如死尸之灰,就像一条离水已久濒死的鱼,艰难地大口喘息。
女人嘴角的弧度一点点消失直至抿成一条直线,她贴着赵韫的耳朵,气吐如兰却犹如锐利的尖钉一字一句钉入他耳中,“臣妾不光知道这些,臣妾还知道,十年前,围猎场,臣妾的马是您送的,臣妾被太后斥责而郁郁寡欢的消息也是您故意放出去的,五哥他想在围猎时找时机近身宽慰于我也是您暗中行的‘方便’,喂马的小太监其实是您的人,庄嫔不过是替您背了这罪名……呵!”
在赵韫惊涛骇浪般的目光中,女人缓缓直起身,复又端起那晚早已凉透的参汤用汤勺搅了搅,盯着褐色的汤药神色淡然,却是早已心如死灰的悲凉,“臣妾真是可悲又可笑啊,前一晚还在与我耳鬓厮磨温存缠绵的夫君,却在一夜醒来后用他蓄谋已久的毒计枉顾我的死活,设计我,利用我,害残了我兄长的双腿,毁了他一生!”
赵韫张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被女人截断:“我知你要说什么,无非便是温家满门为将,三十万温家军只认帅不识君,温家儿郎本手握重兵,再有一个从文出仕的京师绝尘温五公子,你不得不忌惮,你为了大召江山社稷,为了你赵家的祖宗基业,不得不这么做……呵!
“你总是在为自己找理由,可笑我铁骨忠胆父兄为了你赵家的江山血肉身躯早已在白狼城尸身化枯骨,你却到现在都从来没觉得自己哪里做错过!”
女人莫名扬起古怪的笑容,仿佛要看穿赵韫的内心:“你果真是一心为了大召吗?你不想五哥入仕高升你有多少别的法子,可偏生用了这最阴毒卑鄙的,陛下,你除了忌惮你还有嫉妒,那丑陋的嫉妒,陛下您心底住着一只面目狰狞丑陋不堪的兽!”
女人的话仿佛是戳中了赵韫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晦暗心思,但此时的他连喘息都变得很是费劲,几乎说不出一句怒斥或反驳的话来,只能一起一伏努力喘息。
殿中一阵窒息的静默。
女人沉默了很久,终究红了眼眶,她硬生忍住不甘和怨恨的泪意,逼近了赵韫,与他对视,“赵四郎啊赵四郎,你可知,同床异梦这些年,我打落了牙齿活着血水将所有的一切吞进肚中,每每午夜梦回,从那些噩梦之中惊醒过来,当看到躺你就卧在我榻边,长夜之中,你可知我将那褥枕覆于你的口鼻之上,无数回拿起了又放下,放下了又拿起,因为什么你知道吗?”
看着赵韫明显有些怔忪的眼神,女人扯了一下嘴角继续道:“因为我的孩子,因为我还有淳哥儿,呵呵呵……可是你呢?陛下您呢?”
女人蓦地俯下/身,与赵韫面贴面,双目通红,近在咫尺的四目相对让赵韫眼中所有虚弱的情绪都无处藏匿,“赵韫你告诉我,我要你老老实实的告诉我,在你心里,可曾有过对珠珠的半分歉疚,哪怕只是转瞬即逝的那么一小会儿?你告诉我你可曾有过?”
“朕……”
赵韫艰难地喘口气,想要说些什么反驳,但看着女人泛红的眸子里刺向他的芒让他无所遁形。
他有过伤心,有过盛怒,也有过悔意,却唯独没有歉疚,甚至到了如今这般瘫躺在床的地步,他依旧觉得那不是他的错,至少他从未想过要害死珠珠……
赵韫的迟疑和语塞女人看得一清二楚,她眸中清晰地映着嘲讽,却没有失望,因为这早在她的意料之中。
女人再次直起身。
他们之间早已稀碎,都到了这地步其实连样子都不不必再佯装了。
于是她索性放下那碗端了很久的参汤,与赵韫对视,眼中聚集的厚重恨意用言语化作那最锋利的剑刃,刺透皮肉伤疤,挑出那附骨脓毒,“赵韫,作为掌控万千人生死的帝王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了不起?世人都得爱你、敬你、怕你,你觉得自己英明睿智,摆弄人心、掌控生死,你意气风发令世人心悦诚服,好成全你海清河晏的贤君美梦。”
“呵呵……可如今你两脚都踏进了棺材,将死之时,不知瞧没瞧明白,这朝堂之上,又有几人是真正的心悦诚服?后宫之中,又有谁是真心爱你?我当然早就不爱了,那还有谁?你的淑妃?你真的觉得她爱你吗?”
赵韫就仿佛是被戳到了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隐秘伤口,原本就粗重不堪的喘息更加急促了,就像一条离水濒死的鱼,拼尽全力呼吸着,胸口一阵阵焦灼而锋利的疼,喉间有血腥之气翻涌上来,听着女人的话他声嘶力竭地喊:“住、住口……你住口……”
女人不理会,自顾自说:“你干过多少诛心的荒唐事儿你心里清楚,然那些让你被百姓歌功颂德的政绩有几件是真正出自你之手?你说秦敛狼子野心,可好歹人家也有配得上狼子野心的实力,可你呢……”
“住口!你、你你这贱妇你……住口!”赵韫呀呀切齿,双目充血,形如厉鬼。
“你落得如今这般境地你怨不得旁人,为君,为夫,为父,为子,你无一不是失败,虚伪多疑、狠辣自私、刻薄寡恩、贪新薄情……”
“住口!”
“住口住口……朕叫你住口!!!”
赵韫浑身的血气都在翻涌直冲喉头,血腥之气再也压制不住。
“噗——”
蜜合色的帝王龙纹里衣霎时晕染开一片血红,女人及时偏过了身体,但月白色的衣摆却还是被溅上了斑斑血点。
“……”
殿里良久沉凝的死寂。
女人盯着自己衣摆上殷红的血点久久出神,过了良久,久到她感觉窗悬外透进来的光都开始暗沉下去的时候,方才缓缓抬眸。
这个曾经与她生死契阔相约白首却早已物是人非的男人,脸上血迹星星点点,张着僵硬的下颌,咯出的鲜血自他颌骨蜿蜒滴入颈后,渗红了他枕上那交颈的凤与凰……
面容僵直扭曲,死死睁大的眼眶,充血暴突的眼球,早已爬上了呆滞的死气,却依旧残余了未褪的愤怒、不甘。
可怖又可悲的死状。
女人的神色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眼中甚至没有起任何波澜,却不知何时已淌出了眼泪。
直到泪水滚落至脸颊,感受到了湿意,她才后知后觉的伸手去揩,指尖沾着泪水,她缓缓地放到唇边,尝了尝,又涩又咸,她定定地望着赵韫的尸首,良久以后才找回声音,“也好……死了也好,赵韫,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流眼泪。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黄泉道,我过我的阳世天,从今往后我们阴阳相隔互不相干,我们不曾同生,亦不再同心,那便也不必同穴,若有来生,但愿不再相识。”
第2章 催泪 但姜汁儿似乎不如葱汁儿催泪……
仲德十五年夏七月二十三,嘉帝崩,其东宫嫡子继任大统,史为召明帝。
流火三伏,整个京师苦热且数日无雨。
禁宫之内一片茫茫素缟,大行皇帝停灵的承乾宫正庭前,跪满了一片披麻戴孝的大臣们,正值午后最为炎热的时段,毒辣的日光直射在庭中,那精致的雕花金砖被灼烫得像是能炙肉。
毒日头的三伏天里恰逢国丧,真是要了人命。
相较于暴晒在烈日地下的大臣们而言,跪在廊下和内殿的皇室宗亲们则要幸运得多。
大行皇帝梓宫安置的内殿灵堂,四周角落都置放着大冰盆。
但即使如此,殿里燃着的烛火、香灰、纸钱,满殿满院扯了嗓子呜呜哀嚎的哭丧声,还有和尚道士们咪咪吗吗的念道诵经声,直扰得人灼焦灼闷热又头晕窒息。
只是没有人敢把这种糟糕的感受和心情表现在面上一丝一毫,所有人只卯足了劲儿地恸哭,一个赛一个哭得起劲儿,仿佛谁哭得声大,这会儿正躺在棺材里的先帝就会跳起来褒奖谁一样。
位于后妃宗亲最前首、最靠近梓宫边侧的是一对母子。
这对母子便是刚刚匆忙登基的新帝和他的生母——大行皇帝的皇后,如今新晋的太后,温氏。
新帝赵宸今年不过十二而已,舞勺之年的年纪,稚嫩的脸上却已显露出与他年龄不相符的坚毅以及成熟懂事。
比起他身后那群已经嚎哑了嗓子都人,赵宸这个亲生儿子倒显得要平静许多,他对这个父亲的感情远远没有他的母亲甚至是已故的外祖和舅父来得深。
但在赵宸的久远记忆里,他很小的时候,他和他的父亲也曾有过天家父子间难得的温情,那时候父皇还是真心对母后好,也真心爱重他这个儿子,给他起名是一个寓意深刻的“宸”字,他一岁的时候就以中宫嫡子的身份被立为太子,父皇会亲自教他读书习字,会在繁忙的政务之中抽出空来看他的母后,也会陪着他嬉戏玩耍。
可是,慢慢地,一切都变了,外祖家赫赫的战功、温家军愈来愈响亮的威名令父皇心中那一颗荆棘刺的种子在日渐疯长,哪怕外祖和舅舅们其实从始至终的赤胆忠心,但他的父皇依旧辗转难眠。
父皇的猜忌疑心,朝中别有用心之人的挑拨……渐渐地,他能敏锐地感觉到父皇离他们母子俩越来越远,他作为太子,原本那些储君该学的东西也被不动声色地搁置。
那时的赵宸已经开始知晓许多事理,虽然教习的夫子从不曾明说,但赵宸心里明白,那是他父皇的意思……
后来,不知道从何时起,后宫的女人慢慢地,越来越多,父皇踏足坤元宫的身影却越来越少,尤其是后来淑妃那个女人进宫以后。
他母后从前是很爱笑的,赵宸最是喜爱母亲的笑。
笑起来的时候使人感觉就像是早春时初升的太阳一般温暖,眼里总是有晶晶亮的光,他最爱看母后的笑。后来的母后在面对他的时候还是会保持温暖的微笑,但原本亮晶晶的光却一日复一日地暗淡下去。
在旁人眼中,母亲不知从何时起已经收起了她曾经烂漫的笑,身穿凤袍华服,光鲜雍容,一丝不苟统领六宫,恩罚赏惩,活成了世人眼中母仪天下、端庄得体、不妒的贤后典范。
赵宸虽年幼,但他明白,父皇在他母后心中,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当着他的面让母后娇软呼唤的四郎了。
再后来,温家满门战死,珠珠被害夭折,他几次三番造人暗算险些没命……父皇不是冷眼旁观便是推波助澜,桩桩件件,带走了母后心底的最后一丝柔软,她对父皇彻彻底底地绝望了……
从此以后,曾经笑容暖暖的母后眼中满含坚冰利刃,挡在他身前,沾血的双手握住屠刀,替他除去那些魑魅魍魉,让他们母子二人在这吃人的深宫里活到了今日,将他推上了这个至尊的位子,再无人敢欺,不必再过从前那样连渴了喝一杯茶水都要担心是否会被人下了毒。
望向棺前立铭旌上“大行皇帝梓宫”的几字,眼眶湿热,眼中已有些模糊,他的皇父于五日前驾崩,而他那个将他扛在脖颈上带着他去放纸鸢的父亲其实许多年前便已经逝去了……
小小少年竭力控制自己,不让情绪失控外泄。
这情形在一些老臣的眼中倒是颇感欣慰,新帝年少,却也沉稳,眼中强忍悲伤,既不失孝道,又初具作为帝王因具备的喜怒自控之力。
有人在偷偷地望向殿中最上首的这对母子,与四周围那些哭得梨花带雨的先帝嫔妃们,还有那些个真实意义上死了爹而抱头恸哭的皇子皇女们相比不得不感慨,这母子俩还真是一个赛一个的稳重啊!
新帝右首,便是他的生母太后温氏。
温太后姿态端庄贞静,身着一袭按制的白缣,纤细窈窕,跪在蒲团上,从细颈到背脊再到腰肢,挺直得就像一条无风不动的柳枝。钗环皆除,乌黑浓密的青丝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簪别了一朵素白色的绢花。
面容淑丽,即便未施脂粉,雪肤乌发,朱唇黛眉,依旧明艳脱俗,瞧着分明还是整双十的年纪,不似新帝的生母倒像极了新帝的长姐。
从发梢到鞋尖,严丝密缝,毫无疏漏之处,完美得无懈可击。
这位新寡的年轻太后端正得体的过坐在自己丈夫的棺椁前,那叫一个肃静自持。
方才还随着众人的踊哭恰到好处地呜呜哀泣几声,这会儿约莫是在这热辣酷暑的天儿中着实是哭累了,脸上也显了些倦色,渐渐歇了哭声。
温氏其实生的极美的,在先帝娇花齐放的后宫之中都是特立突出的美人,比之先帝那盛名绝色的宠姬柳淑妃毫不逊色,这么些年来世人只闻其贤名不知其美名,也不过是她着实低调并与先帝相看两厌罢了。
众人心知肚明,大行皇帝在世时,帝后的感情薄得就像那一戳就破的窗户纸,且先帝又是个这么不甚光彩的死法……
不论旁人各异的心思,温太后倒的确是哭倦了。
待得礼官停驻叫哭的空档,比起身后那些哭得肝肠寸断好不凄美的宫妃们,温溪面色稍有滞缓,望向金丝楠木的棺椁边缘那义捐繁复华丽的龙纹图雕,神思恍然,时不时轻轻抽噎几声,背对着身后众人,眼中却是旁人看不见的波澜不兴……
着实有些艰难,当真是哭不出来啊!
躺在棺材里的这个人,是她的丈夫,她对他曾经所有的爱意这些年来早已被消磨得一干二净,最后的几滴眼泪,也在赵韫死的那天流尽了,她对赵韫所有的情绪都随着他的死随风而散了……
如今要在这里装作鹣鲽情深、因生死两茫茫而悲痛欲绝的痴情发妻,着实考验她的演技。
这酷暑炎天的,原就极容易中暑,按礼制已经哭了大半天的丧了,她是真的有些苦不动了,脸颊僵硬,双目哭得又干又涩,头昏脑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