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
温太后紧抿住唇,勉力压制住作呕的欲望,悄悄抬起双手,左只手从右手的袖袋中抽出一块白色的帕子,佯装擦泪的同时,捂上了自己的口鼻,一股清新的薄荷脑淡香顿时萦绕在她鼻息间,这才压下了已经翻涌到喉间呕吐欲,神志也稍微清醒了几分。
在这样能热出人命的炎天暑月里,那棺椁里的尸身即便是镇着冰熏着浓香,五天的光景下来,那悄悄蔓延开来的气味也不可能美妙到哪里去……
温溪离得最近,首当其冲最受这气味的冲击,再加上自宫变那日起她的神经一直犹如一个弓弦紧紧地绷着,小敛、大敛、新帝登基、致奠哭丧等等,是她疲惫不堪,她原就苦夏畏热,有些微的中暑……这样一来,整个人都显得倦怠无力,无法全数集中精力。
薄荷的凉爽清香总算稍微通畅了一下温溪的呼吸,刚将绢帕收回袖筒,新一轮的踊哭就又开始了,她稍显滞缓,没来得及跟上大部队的哭声。
有那些个眼尖心精的,也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正悄摸着望这边瞧过来。
温太后的身边的掌事女官林秋娘一向细致谨慎,她跪在温溪身后侧,只微微扭头,就能将殿中以及外庭的那些情况尽收眼底。
如今正直风口浪尖之际,不知道有多少双眼不怀好意睛盯着主子他们母子俩……
林秋娘不着痕迹地往自己主子身边挪了些,借衣衫的格挡,她伸手轻轻拽了拽温溪的衣袖,不动声色地提醒温溪。
温溪随即回身,迅速低下头跟随众人的哭声做低泣状。
泣倒是声情并茂地泣出了声,奈何双眼却是干涩刺痛,眼泪再也无法淌出,温溪用力眨下眼,还是没有。
温太后微叹口气,面容继续端的一派哀凄,垂着双臂,右手伸进左手的袖筒里抽出一块淡蓝色的丝帕,蹙额愁眉地攥起丝帕,在两眼之下轻拭。
温溪猛吸一口气,一股辛辣的大葱味通过鼻腔,直刺双目,不由自主地眨眼睛,双眼很快便被呛得发热,不过倒也总算是湿润了,泪波在眼眶中起伏。
也不知秋娘是在哪儿寻的大葱,捣成了汁儿洒在巾帕上,竟也还是这般辛辣刺激,着实有些受不住,她是一向不喜葱味的,看来明儿个得让秋娘捣姜汁儿,但姜汁儿似乎不如葱汁儿催泪……
温太后红着双眼默默垂泪,神思却早已飘远。
第3章 记仇 热死谁都不可能热死她娘儿俩……
正当温溪漫天神游的时候,殿外庭中隐隐约约的喧哗声又将她的思绪拉回。
她转头朝身后望去,穿过素白层叠的人群,看到庭中原本站立有序的大臣们,西北方的角落里似乎有些人乱哄哄地围聚在那里。
温溪朝身边的林秋娘看一眼。
林秋娘会意,又朝侍立在角落里的宫人们隐晦的比了个手势,当即便有机灵的小内侍溜边儿悄悄退了出去。
没过多久,小内侍就钻了回来,弓着腰与林秋娘几句私语,林秋娘听罢微微一挑眉,面色忽地变得有些古怪。
接着林秋娘又转身附在温溪边上耳语几句。
温溪听得,秀眉也微挑了起来,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事,庭中有人中暑厥了过去。
酷暑盛夏,又正值午后一日之中最炎热之时,庭中日光曝晒,不似殿中置放冰盆,这就是不动站在庭下,不出半柱香的工夫就能活活晒燎起人一层皮。
更何况这些朝中百官还按礼制披麻戴孝,裹得里三层外三层,更得卖力演出嚎啕恸哭,得迫着自己不停的流出咸涩的眼泪,中暑那是必然的事,从大敛开始至今,已有六人被抬出去,眼下这位,是第七个了。
不过有意思的是,现下中暑的这位可跟别人不一般。
右都御史吕开慵吕大人,在温溪眼中,那俨然就是一朵盛开在大召官场的奇葩花。
此人今年五十有七,科举之路也是一代传奇,从他念书时起,前前后后在科举的道路上兢兢业业奔袭了近五十年,光做举人就做了十来年,愣是从赵韫爷爷奔到赵韫爹再到赵韫。
这家伙也算是执着,屡败屡考,最后终于在仲德八年走了狗屎运,礼部主持会试的一个主考官致仕归乡,顶替的那个官员和吕开慵家族有点子芝麻绿豆的关系,他由此成了贡生,并在随后的殿试时,经人引荐,钻营投到前首辅陆载光门下,得了指点,竟给他混了个二甲第十三。
之后便进了都察院,春风得意,就此开始了他搅屎棍般的官场生活。
彼时的赵韫和温溪早已是一对刀光剑影的怨偶。
赵韫变得愈发刚愎自用,容不得任何人说他半个不字。
四年前,赵韫与其宠姬淑妃,那一段所谓“你若不离不弃我必生死相依”的感天动地风流佳话,在民间广为流传,甚至还由此衍生了不少话本戏文。
就连赵韫自己都被自己感动了,于是他决定要在远隔四百多里的青云山的山顶大兴土木,为他的爱妃再建一所以淑妃名字命名的行宫,以此见证他们之间伟大的爱情。
青云山虽算不高,但位于中山林之中间地界,地势险峻,唯山顶露出于一片青树翠柏之间,远远瞧着,犹如翠绿森海之中环抱的一粒璀璨星辰,在这上头建一座行宫,浪漫倒是极浪漫的,就是有点子劳民伤财。
于是这个美好而浪漫的想法遭到了一群完全不懂浪漫的家伙们的集体反对。
朝中上下几乎九成的文武官员一致反对,剩下的一成中有一半还是保持沉默中立的,但这个吕开慵却另辟蹊径,公开支持帝王与宠妃之间这不被世俗所理解的凄美爱情。
吕开慵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给赵韫递了个折子,洋洋洒洒,大意便是君臣之礼在乎君要臣死臣岂能不死,我大召民富兵强,作为天下之主,花点小钱给自己的女人建所房屋怎么了!怎么了!哪轮得到一群做臣子的来君主面前说三道四,当家做主……
此言一出,遭到群臣掣肘憋闷不易的赵韫瞬间龙心大悦,剩下的那一成正在观望的官员及赵韫的心腹见有人起了头,顿时纷纷进言表示支持赵韫,原本持反对意见的大臣中见事态也有出现了不少跑边的墙头草,那段时日,整个朝廷闹得鸡飞狗跳。
而此事最后以西南突然用兵而赵韫悻悻作罢为结局。
只赵韫虽然作罢,但却是恼怒至极,深感自己作为天家的威严受到了严重的挑战和亵渎,但到底自知理亏,怕被天下人所议论,治不了群臣的罪他就想抬吕开慵的官阶,以此敲打群臣,抬高自己扫地的颜面。
那时恰逢左都御史因病亡故,赵韫竟是要将吕开慵从一个藉藉无名的督察院小官吏直接抬成正二品的左都御史。
这个“美好”的想法再一次遭到了群臣的激烈反对。还有吕开慵的运道也稍稍差了些,他所投靠的陆载光正好在那时被秦敛斗倒了台,秦敛上任首辅后,这就成了内阁与皇帝之间的第一场角力。
秦敛硬是摁着吕开慵的脑袋把他从督察院之首的位子上拖下来,最后双方各退一步,吕开慵虽然升了官,但终究是未能成就美梦,最后得了个左佥都御史的差。
左佥都御史好歹也是个正四品,虽比不得左都御史,但比起从前要好很多,而经此,吕开慵一战成名,居然让他就此混成了天子宠臣。
此后吕开慵便一发不可收拾,他考了五十几年的科举,简直已经快到了不成魔便成神的境地,读书都读傻了脑子。
四书五经,三纲五常,这些几乎就和他的脑浆搅成一体,他顺着能背,倒着能骂人,在朝中以嘴贱著称,人嫌狗厌,但自我感觉尤其良好,张口闭口有辱斯文,一副沽名钓誉的“尔等皆屎唯吾浊中独清”的模样,朝中不论文臣还是武官,碰着了他都远远地绕道走开了。
他在朝中上蹿下跳,尽职尽责地履行他“为天子耳目之风纪之司”,可惜这位老兄大本事没有,握不住别人要害的把柄,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倒是抓得很牢。
譬如,某将军私底下喜爱满口粗暴,有辱斯文;某府正房夫人将其夫的外室打至毁容,不遵女德,其夫治家无方……
总之逮着谁就咬谁,就连温溪,在温家满门战死后也被他摁头踩过,就因为她在某次皇家宴会上比赵韫多吃了几盏酒,这个家伙居然还贱兮兮地给她数了数,她吃了九盏,赵韫吃了六盏,道她毫无国母之端庄风范,不尊君不敬夫,粗鲁失德……
且说这次,国丧遭遇罕见的赤炎高温天,比往年都要炎热。
之前短短三天,就有不少年事已高的老臣因扛不住酷暑而倒下,一病不起,甚至其中一位历经三朝的元老眼下只吊了最后一口气。
还有因实在太过炎热,赵韫的尸身腐烂之速也是异常迅速,无论怎生精细保存,但瞧着还是挨不过国丧的那一系列繁琐礼制,估摸马上就得全腐生蛆了……
赵韫是一死了之了,但他们这些活着的都得跟着去半条命。
于是温溪两日前便诏了秦敛等几各重要的大臣商议,想商议缩短国丧期,尽快将赵韫葬入皇陵,将一些繁复且不甚重要的环节省了去,既算是全赵韫作为帝王遗容的体面,也让他们这些活着的人少跟着受些罪。
这般情况也不算是有违祖制,赵韫的曾祖宪帝当年驾崩之时也碰上百年罕见的酷暑天,还热死了不少人,后来赵韫的祖父明帝亲自下旨缩减了自己父亲的国丧的开支和步骤,当时是得到了内外一致同意,并未有人对此置喙,现如今的情况,这天儿虽不是百年一遇的酷暑,但也绝对算得上近二十年来最热的一个夏季了。
有了先例,有合情合理,还关切自身的小命,大臣们商量的结果是痛快地赞同温溪的提议。
可正当礼部着手准备缩减仪制之时,吕开慵这个棒槌在这个时候就突然跳了出来,大骂温溪及秦敛和当时几个拿主意的大臣是妖后奸臣,这样的做法是要让先帝圣魂难安,有违君臣、夫妻之伦常,大召祖制礼法若由此可废,来日大召江山也将以此危矣,实乃居蛇蝎歹毒、心叵测……
这蛇蝎歹毒骂的就是她温溪,居心叵测则是骂以秦敛为首的一干新帝辅政大臣。
这人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呼天抢地,自己感动自己,甚至还准备效仿古时贤臣,准备来个触柱死谏,名留史册。
要不是温溪怕这老货真撞死在灵堂上累及她刚登基的儿子的名声,还真想命人送他一程。
不过,经这人这么一闹,温溪也就放弃了原本的想法,总归这一切她也没什么好处可拿。
反正这满朝的文武,最后热死谁都不可能热死她娘儿俩,她大不了着人在帕子上多撒点薄荷香便是。
总而言之,缩减丧礼礼制一事就此作罢,这满朝文武坐上不敢多说什么,但心底估摸着都恨不得扎个小人咒死这个损人不利己的棒槌,不过倒是便宜这人了,一晕一倒,大概就这么被抬下去了事了。
温太后轻哼:“人如何了,抬下去了?”
林秋娘微微摇头,“太医瞧着是说于性命无碍,本是要将人抬去阴凉的偏殿的,偏秦大人在边儿上发了话,着御药房的人端了整整三大海碗的藿香正气水给摁头灌了下去,而后便让两个內侍架着愣是把人锁在原地站着,说秦大人原话是:像吕大人这般受先帝重用之人,先帝即将葬入皇陵,最后时刻,必是半步都不舍离开先帝,既如吕大人所言国丧不减任何礼制,那便是每一环节少了谁都不能少了吕大人,便是区区暑气又怎能轻易动摇吕大人忠君重礼之心……”
林秋娘顿了顿,两颊的肌肉僵硬抽动,幸灾乐祸的笑被她生生忍住,“来回禀的那小内侍是找御药房的那给端藿香正气水的小药童打听的,说是……特意被交代过,三个碗里头都搁了足量的黄连粉。”
如此一来,这吕开慵就算不死也得去掉半条命,还加了黄连的三大碗藿香正气水……
温溪嘴角抽动,忙用帕子去掩,这要不是场合不对,她真想笑出声来。当日吕开慵除了指桑骂槐地骂她妇人误国外,也就属秦敛被骂得最惨。
秦敛此人,从前她与他接触并不多,瞧着是一副生人勿进的端方煞神样,没想到记仇的本事比她这个后宫里出来的女人还在行,她尚在细细思考以后该怎么给那吕开慵好好地穿穿小鞋,这头秦敛倒早就已经安排上了……
第4章 条件 该死的还是照样还是得死……
待今日场次的踊哭大戏落下帷幕,温溪回到自己寝宫的时候,日头已经开始逐渐偏西。
坤元宫的大宫女翠谷已备好了温吞舒适的汤浴等在那里。
温溪卸下一身繁琐厚重的丧服,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浴,翠谷特地在水中滴了茉莉花精油,总算是将那尸身的腐味和案香杂糅的那股怪味从嗅觉的记忆中清了出去。
洗去满身的疲惫,温溪换上了舒适又清凉的素纱亵衣,也不再披着外衣,垂散开满头浓云般的青丝,就这样懒洋洋地躺在贵妃榻里,另一个贴身侍女芳苓站在身后,伸手替她摁揉太阳穴,还有个小宫女蹲在边上替她绞干头发。
这一天下来,各种事体纷乱繁杂,还有那挥之不去的哭丧喊声,充斥在她颅内,芳苓的手法熟练且轻柔,渐渐舒缓了温溪脑中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
殿里四角都置了冰盆,丝丝凉爽,香炉中燃着的艾叶熏香除了驱蚊虫,同样也有静心安神的功效。
温溪整个人软绵绵的,假寐着假寐着便真有了些迷的蒙睡意。
林秋娘使唤宫人们将晚膳送了进来放置妥当,随后走到温溪的榻前,弯身轻声唤她,“娘娘……”
温溪睁开双眼看向林秋娘,眼中甚至起了睡意未褪的一缕迷糊茫然。
林秋娘将手中捧着的那碗绿豆百合羹递上前,“娘娘,先用点绿豆沙去去暑气罢,晚膳也都摆上了,您用些。”
温溪盯着面前的这碗绿豆汤眨眨眼,随后摇了摇头,“嗯……不要,总是太甜腻了,吃不下呢。”
因着些许困顿的睡意,温溪说话的时候不自觉带上了点细细的鼻音,洗浴过后,明媚的杏眸因尚且氤氲残余着水汽显得更加澄澈,瞧着模样,不像是那初握大权可呼风唤雨的一国太后,倒更像是一个稚嫩娇憨不知世事的小姑娘……这是她卸下满身沉重的防备之后,面对最信任亲近之人才会显露的最真实状态。
这般模样神情的主子,林秋娘的心总能软得一塌糊涂,像是在轻哄,“不甜腻,都是清淡的,奴婢特地嘱咐小厨房只放了小半勺的糖提提味,您尝着用些,去去暑气,也好开开胃。”
闻言,温溪便不再多言,坐起身,接过碗勺,先是小口尝了尝,确实是清淡的,只丝丝甜味,配着绿豆汤温凉沙绵的口感,配上百合微苦,吃着倒还真是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