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苏苏用力握紧手中的玉瓶,盯着看了很久,直到眼眶又一次涌上热意,她才将玉瓶收进芥子袋中。
“师尊不让我找容祁报仇。”
这个回答倒是在步仇的意料之中。
他点了点头,“闻人缙的担心有道理,虽然你我都是渡劫期修为,但我们根本不是容祁的对手。即便容祁在神交时放松警惕,你贸然对他出手,成功的几率也并不大,反倒会让自己陷入危险。”
那日裴苏苏刚得知真相,正是最不能接受的时候,情绪极度不稳,所以步仇和弓玉都没敢多劝。
现在她已经彻底冷静下来,是该好好考虑,刺杀容祁的计划是否可行。
裴苏苏扯出一抹苦涩笑意,声音轻得像是要飘散在空中,“难道要我就这么放过他么?”
与轻飘飘的声音相反,步仇从她眼神中,读出了沉甸甸的恨意和无奈。
“容祁能轻易取来羊士的神元骨,丝毫不顾主仆之情,足以说明他修为莫测,性情狠辣暴虐,远比我们想象中的还要难对付。
“他一直在伪装自己,真正的他不是我们看到的那样无害。苏苏,我觉着,如果容祁回来,我们能做的只有暂时稳住他,探明他的真实目的,再做打算。”
步仇的意思是,如果知道容祁想得到什么东西,那他们将那东西给他,让他离开就是了。
纵然心中有万丈仇恨又如何?
实力鸿沟摆在面前,他们只能忍耐。
咽下苦涩仇恨,裴苏苏道:“嗯,没有完全把握,我不会贸然出手。”
任务失败事小,她真正担心的是自己惹怒容祁,会给身边人带来灾祸。
所以复仇,还需从长计议。
“只是,若想不被容祁察觉……”步仇欲言又止地看向裴苏苏,剩下的话不忍心说出口。
他不必明言,裴苏苏也明白步仇要表达的意思。
她必须稳住容祁,也就意味着,还要继续像从前那样演戏。
裴苏苏握了握拳,垂下眼睫,遮住眸中复杂情绪,“我明白。”
步仇重重呼出一口气,抬手拍了拍裴苏苏的肩膀,“苏苏,委屈你了。”
“此事本就因我而起。”是她将魔引到大家身边。
又怎能因为自己犯下的错,连累到身边的人。
只是,如果她像从前那样演戏……如何对得起师尊。
用了一下午的时间来调整情绪,直到入夜,裴苏苏才拖着沉重的脚步,返回住处。
还没进去,她就已经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
容祁果然没有离开。
“你回来了。”看到她的身影,原本安静坐在桌前的容祁眼眸顿时一亮,起身朝她走来。
他眉目疏朗,眼眸含笑,面色却显而易见的苍白。
跟羊士对战,容祁受了很重的伤么?
这是否是个杀他的好机会?
可很快,裴苏苏就将这个想法强压下。
她刚答应了师尊,不能这么莽撞。
“怎么了?”见她出神地盯着自己,容祁奇怪问道。
“没什么?”藏好所有思绪,裴苏苏弯起与往常一般无二的轻笑,“你可算出关了。”
“让你久等了,”容祁心中暖意翻涌,握住裴苏苏的手,牵着她朝殿内走去,“手怎么这么凉?”
说话间,将她的手裹得更紧了些。
走到饭桌前坐下,面前摆满了裴苏苏爱吃的菜,热气腾腾。
她拿起筷子,没有半分胃口。
容祁丝毫未觉,像往常一样给她夹菜,“尝尝这个,我第一次做,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这道菜你上次说腻,我这次换了种做法,应该会好一些。”
这段时日他已经习惯了用左手,残缺的右手缠着绷带放在桌下,避免被她瞧见,心里不舒服。
裴苏苏侧眸,出神地望着他认真的侧脸。
容祁想要的究竟是什么?能让他堂堂魔尊,放低身段到如此地步。
难道他喜欢做饭?
这个念头一出,裴苏苏自己都觉得可笑。
怎么可能呢。
可她身边有什么东西,是他一定要得到的?而且还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得到。
按照魔尊的行事方式,难道不应该直接将她抓起来,用命相胁,逼她将东西交出来么?
裴苏苏百思不得其解。
眼看着碗里快要堆成小山,她还是完全提不起动筷子的念头。
放下筷子,状似无意地开口:“今日,魔尊带人用神元骨,换走了虬婴。”
裴苏苏的目光一直锁在容祁身上,不想错过他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可让她失望的是,容祁听完这话毫无反应,连眸光都没有变动一下,仿佛是在听不相干的人和事。
“如此倒是巧了。”容祁随口感叹一句,放下筷子,像凡人一样,帮她仔细地挑鱼刺。
他动作熟练,与裴苏苏在外游历的这些时日,早已做惯了这件事。
不知怎的,裴苏苏心中突然升起一个荒唐的,连她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的念头——难道容祁所求不是别的,只是想和她在一起?
可他一个活了数万年的人,又贵为魔尊,什么女人没见过?
裴苏苏不觉得,他像是会被容色吸引的肤浅之人。
难道是羡慕她与闻人缙感情甚笃,所以想亲自体验一番?
这时,挑好的鱼肉送到唇边,对上容祁眸中的期待,为了不让他怀疑,只好张开嘴,就着他的筷子将鱼肉吃下。
容祁温柔凝望着她,唇角笑意扩大,清浅梨涡若隐若现。
明明他身为魔尊正做着伺候人的事,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反倒十分满足的模样。
裴苏苏拢起衣袖,不着痕迹地继续试探:“虬婴在魔域的地位,有这么高吗?”
“或许吧,魔域的事情,我也不甚了解。”
“你觉得,魔尊是个什么样的人?”
此言一出,裴苏苏看到容祁挑鱼刺的动作微顿了一瞬,很快就调整如初。
容祁笑看着她,“怎么突然问这个?”
如若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下颌紧绷,眸光微收。
可惜裴苏苏已经心虚地移开了视线,“今日是我头一次见到魔尊,我觉着,他好似与传闻中有些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容祁右手握紧,眼也不眨地盯着裴苏苏。
“说不上来,”裴苏苏摇了摇头,说完重新看向容祁,“就是觉得,他并没有传闻中那么,那么吓人。”
容祁重重地松了口气,紧握的拳头松开。
还好没有从她口中,听到不好的评价。
“说起来,似乎从未听说过,魔尊身边有道侣。”
容祁满不在乎地“嗯”了一声,拿起勺子准备盛汤。
“魔尊数万年都无人陪伴,可会觉得孤独?”
“哐当”一声。
勺子落进碗里,砸出清脆声响,汤水溅到外面。
容祁垂下眼,笑意不知为何有些僵硬,“抱歉,我左手不太习惯。”
明明左手用筷子用得很好,怎么用起更简单的勺子,反倒不习惯了?
裴苏苏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拢起宽大的衣袖,从他手里接过碗。
“我帮你盛。”
容祁抬眸看着她的动作,墨眉微蹙,眸中神色变幻不定。
她为何忽然问起魔尊?难道发现了什么?
思绪急转,容祁按捺不住,将这个疑问问了出来。
“怎么,连魔尊的醋都吃?”裴苏苏好笑地看他一眼,将盛好的汤碗放到他面前,“他都几万岁了,谁知长什么样子。”
她神情轻松地调侃,不像是另有深意,应该只是随口一问。
“是啊,魔尊已经很老了。”
说完,容祁平静地低头喝汤。
他不想在裴苏苏面前露出残缺,只有一只手能用,喝汤时着实不太方便。
“我喂你吧。”
裴苏苏拿起碗,用小勺舀了汤,细心地吹去热气,才送到他唇边。
容祁眸中撩起星火般的光亮,仿佛带着能灼尽一切的热切。
他耳尖泛红,舔了舔唇,有些拘谨地喝下她喂的汤,暖意一直熨帖到心底。
望着他,裴苏苏神情若有所思。
难不成,真是她猜的那样?
容祁所求不是别的,只是数万年无人陪伴太过孤独,所以才起了念头,扮演别人夫君,想尝尝有人关心的滋味?
若真是这样,说起来,他倒是个可怜人。
可即便再孤独,也不该暗害闻人缙。
思及此,对他的那点同情转瞬间便消散不见,裴苏苏眸中积起寒霜。
晚间,沐浴完从偏殿出来,该要上床休息的时候,裴苏苏走得很慢。
可再慢,还是走到了床边。
之前她心怀仇恨,能勉强说服自己,陪着容祁演戏是为了复仇。
可如今,容祁轻而易举就取来另一个渡劫期修士的神元骨,将她复仇的梦彻底击碎。
就算神交时再怎么放松警惕,她也不是他的对手。
而且闻人缙已经醒来,难道她还要继续跟仇人同床共枕么?
“怎么了?”裴苏苏沉思时,温热躯体从背后贴上来,轻车熟路地将她圈入怀中。
容祁刚沐浴完,身上还带着清冽的皂角气味。
他用的只是碧云界最常见的皂角,气息淡淡的,却说不上来的好闻。
裴苏苏像是被烫到了,从他怀里跳出来,掐了掐掌心,慌乱说道:“我想打坐修炼,不想休息。”
她背对着容祁,依然能感受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灼烫视线,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洞穿。
“今日便急着修炼吗?”
裴苏苏没有回头,“嗯”了一声。
“明日再修炼可好?”容祁低声问,听上去有些小心翼翼。
“为何?”背对着他的裴苏苏绷紧了身子。
容祁痴痴望着她的背影,喉结上下滚动,“我手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想……想与你合修。”
其实他是担心,魔气修成的神元骨,会对她有不利影响。
所以想趁着合修时,看看能否帮到她。
他这话一出,如同惊雷炸响在裴苏苏脑海中。
那些与他欢好的记忆不受控制地涌现,从前多么欢心喜爱,现在就有多么恶心。
裴苏苏脸色一白,忍不住掩唇干呕起来。
容祁不明所以,连忙担忧地上前去扶她的手臂。
“你别碰我。”
甩开他的触碰,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让两个人都滞在当处。
第66章 欺骗
裴苏苏刚才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防备地绷紧身子,垂在身侧的手掌攥紧白色寝衣,手心微微发汗。
方才的举动,可会惹怒他?
裴苏苏暗自调动身体里的妖力,做好随时应战的准备。
可等了半天,也没等到身后传来想象之中的袭击。
只等到一句关心问话:“苏苏,你怎么了?”
仔细听来,话语刻意被人压低了声音,像是生怕吓到她。
容祁站在她身后不远处,抬起脚步似是想走近她,可又顾及着什么,最后没有走上来,依然停在原处,视线从头到尾都没有从面前那道单薄身影上移开。
他竟丝毫没有生气?裴苏苏心中微诧。
指尖凝聚的妖力渐渐散开,她迅速调整好表情。
转身之际,所有厌恶警惕都被藏好,只余温柔歉意。
“抱歉,我方才忽然有些不舒服,吓到你了。”
对上清凌凌的桃花眸,容祁忙问道:“哪里不舒服?现在可好些了?”
他眉目间的担忧显而易见,不似作假,反倒教裴苏苏有些不知如何应对,只含糊道:“好多了。”
容祁向前半步,握拳紧张问道:“是不是魔修的神元骨不好?与你的身体有异?”
裴苏苏先是一愣,待这句话在脑海中过了两遍,才明白他的意思。
容祁以为,神元骨是她需要的东西,如今已经被她吸收炼化,故才有此一问。
“或许吧。”
“不如我帮你看看?”
被他一看,她体内依然没有神元骨的事便会暴露,裴苏苏自然慌忙拒绝,“不用。”
话出口又觉生硬,她软声补了一句:“我现在好多了,并无任何不适。”
容祁仔细望着她的神色,想分辨出她是否在逞强,“真的?”
裴苏苏笑着点头,“真的,你不必担心我。”
两人相对而立,只隔着一臂距离。
她的笑容与往日无异,温柔而脉脉含情,仿佛不管他做什么都能被纵容,是看心上人才会软和下来的神色。
可容祁心中却总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
视线不经意扫过她攥紧的拳,他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两个人都没有再开口,气氛一时间有些僵持。
寒风绕过绢面屏风吹进来,烛火明灭浮动,殿内光线暗了一瞬,又很快恢复如常。
裴苏苏空咽一下,对他道:“我去修炼了。”
“好。”
裴苏苏看他一眼,收回视线,披上外衣往外走。
走出寝殿,月辉清明,静谧散落院中。
外面寒风一吹,后背沁凉,裴苏苏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出了一身冷汗。
她走到隔壁的修炼室,并未燃起烛火,关上门,设下结界,长长吐息一口。
许久后,一片黑暗中,裴苏苏从芥子袋里,拿出闻人缙留下的药瓶,借着窗纸漏进来的月光,静默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