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映柔眼神玩味,“别告诉姐姐,你都十七了,还是个雏?”
“朕就是干净的。”李韶双手覆在腿上,轻捻明黄常服,坦言道:“朕不喜欢的女人,一点都不想碰。”
真没想到大魏皇帝现在还是个不经人事的毛头小子,李映柔手支颐着头,半晌微微笑道:“挑剔。”
离开勤政殿后,李映柔抱着黛眉来到了御花园闲逛。
深秋时节,御花园的红枫明艳似火,顺着铺设鹅卵石的小道行至其中,天地之间便少了些许寂寥。
李映柔满面愁容,摘下一片枫叶把玩。
天子不让她离宫,若在寻常住着也就罢了,正巧还能盯着李韶那兔崽子,但胭脂那事不等人。
“殿下,”竹筠在后轻声提醒她:“蓉昭仪和韩婕妤来了。”
李映柔扔掉枫叶,怀抱猫儿看过去。
不远处行来两个瘦削清丽的少女,容貌各有千秋。走在前头的身穿月色纻丝袄裙,便是靳明阳的外甥女,沈芙蓉。
醋缸子一个。
前世沈芙蓉记恨天子对她疼爱,三番五次的挑衅她。李韶气急,好几次都想把沈芙蓉打入冷宫,都被她拦住了,还让他把这个作精晋升妃位,为的就是卖靳明阳人情。
如今她想铲除靳明阳,自然也不需要给沈芙蓉好脸色了。
而且沈芙蓉来的正好,她正愁如何出宫呢。
不多时,两位妃嫔行至李映柔身前,俯身行礼:“臣妾参见长公主殿下。”
“免礼。”李映柔微抬下巴,浅笑盈盈道:“本宫倒是认得韩婕妤,不过这位看着眼生呢。”
韩婕妤是个老实姑娘,听闻长公主面熟自己,面上喜不自胜。
然而沈芙蓉却略显尴尬,垂目道:“臣妾沈芙蓉,是陛下的昭仪。”
“哦,你就是蓉昭仪啊。”李映柔恍然,目光在她脸上探寻,忧心忡忡道:“蓉昭仪的眼睛怎么了,肿的像个桃子似的,谁欺负你了?有苦尽管说,本宫让陛下给你做主。”
韩婕妤一听,意味深长的眼神落到沈芙蓉身上。
李映柔的话戳到了沈芙蓉的痛楚,她是个骨子倨傲的人,入宫近一年都不得宠幸,隔三差五就得哭一场疏泄怨忿。
眼前的女人虽然眉眼温和,但那股睥睨众生的劲头不加掩饰,好似她才是这后宫的主子。沈芙蓉强压心头火说:“臣妾无事,多谢长公主关心。”
“那好吧。”李映柔笑笑,刻意激将她:“蓉昭仪怎么面黄肌瘦的,难怪得不到宠幸,这样的仪容陛下看到怕是会眼疼呢,回头仔细着点。”
清泠的声音如破冰溪流,带着股软糯糯的娇气,却化为刀子,一下下往沈芙蓉心里剜。
回想到这数月以来宫婢带来的消息,陛下整日都陪长公主就寝,她暗搓搓攥紧手,指甲刺在掌心。
就是这个女人,霸着陛下不放!
李映柔瞧着她秀丽的脸慢慢变形,轻声道:“你们继续玩吧,本宫先走了,陛下一会还要与本宫用膳呢。”
狐媚子!
沈芙蓉心里又扎一刀,冲动上来,直接叫住李映柔:“长公主,臣妾有话要说。”
她话音不和气,韩婕妤心道不好,伸手去拉,却被她轻甩袖阑拂开了。
李映柔看着上钩的鱼儿,丹唇轻启道:“但说无妨。”
“臣妾知道长公主跟陛下一起长大,感情深厚,但您已经出嫁了,夜宿陛下寝宫委实不妥。”沈芙蓉顿了顿,肃然道:“还望长公主注意避嫌,谨守妇道。”
话音落地,韩婕妤差点吓晕过去。
她们只是低位妃嫔,又不得圣宠,与长公主对峙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放肆!”竹筠见沈芙蓉出言不逊,上前两步就要掌嘴。
“竹筠,退下。”李映柔止住她,眸底流转的光华越来越厉,“真没想到蓉昭仪的醋都吃到本宫头上了,在这教本宫怎么做人?”
沈芙蓉不答,面上不卑不亢,唯有手心变得愈发黏糊。
李映柔俏眼睃她,轻捋怀中猫儿说:“你这么牙尖嘴利,怎么没把陛下叫走呢?说到底,都怪你不争气。”
话落,她看到沈芙蓉眼中聚起泪花,轻蔑笑笑,踅身离开了。
出了御花园,竹筠低声道:“殿下,蓉昭仪不分尊卑,就这么轻易饶了?”
“我在宫里待够了,还得谢谢她不分尊卑呢。”李映柔对竹筠莞尔一笑,“不用我们出手,陛下不会饶了她的。”
竹筠会意,垂首不再言语。
走出甬道后,李映柔坐上凤辇,眼尾低垂,一副哀戚模样,将黛眉递给随行内侍,“蓉昭仪出言不逊,本宫在这没法待了,送本宫到承天门。”
内侍是乾清宫当差的小马子,小马子没跟进去,当下也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又不敢含糊,只能应着长公主。
凤驾高启时,他凑到竹筠面前问了个大概,心头猛地一紧。蓉昭仪前些时日刚解了禁足,这就开始作事了?
待李映柔出宫后,小马子抱着黛眉飞奔到勤政殿。
靳明阳已经走了,李韶正坐在描金榻上望着冷凉的参汤发怔,余光瞥到小马子火急火燎跑进来,不愉地皱起眉头。
与此同时,黛眉从小马子怀里跳出来,踩着猫步走到李韶身边,拿头环蹭着他的腿。
多天的相处下来,李韶对黛眉倒是不怎么惧怕了,俯身将它抱到怀中,修长手指勾着它的下颌,“出什么事了?”
“陛下。”小马子喘着粗气说:“长公主跟蓉昭仪在御花园起了争执,蓉昭仪拈酸吃醋,说长公主夜宿乾清宫不守妇道,长公主……赌气出宫了。”
圣驾来到长公主时,吃了闭门羹。
李映柔半趟在榻上悠哉吃着蜜饯,推脱身体不适,避而不见。李韶知她在气头上,站在门外好哄歹哄,最后只能嘱咐她照顾好身体,悻然离开。
回宫之后,李韶怒气冲冲的来到了沈芙蓉住的明苑宫。
沈芙蓉正在寝殿内拾花弄草,听到通传,雀跃的差点将黄铜花壶丢在地上。她双手轻抚发鬓,疾步下来迎接,叩地道:“臣妾参见陛下。”
她眼波娇媚,轻窥龙颜。
天子一身明黄圆领常服,气质矜贵,五官温雅清和,是她梦寐以求的那种男人。然而就是这般风雅之人,竟然抬腿将她的花架踢倒了。
花盆霹雳乓啷砸在地上,寝殿顿时一片狼藉。
龙颜震怒,所有人都叩地不起。
沈芙蓉的心从云端坠入低谷,眼眶泛红,惶恐道:“陛下,可是臣妾哪里做错了?”
“区区昭仪,竟敢顶撞朕的皇姐!”李韶气到咬牙,“你该当何罪!”
那小贱人果然向陛下告状了,沈芙蓉攥紧了裙阑,狠下心,泫然欲泣道:“臣妾是为了陛下好,陛下刚刚登基,要顾忌天下风评。长公主是陛下的皇姐,并非妃嫔,您这样偏爱委实不妥。”
女人似有冒死进谏的意味,李韶气极反笑,俯身掐住她的下颌,强行将她的脸抬起来,“沈芙蓉,别以为你是靳明阳的外甥女,朕就不敢动你了。”
天子眼中寒意愈盛,宛如冰刀,锥人身心。
沈芙蓉被慑住,连泪都止住了,“陛下……”
“你且记住,朕是九五至尊,想偏爱谁就偏爱谁,容不得他人置喙。”李韶神色阴鸷,将她的脸猛地一推,脊背挺拔如松,“若你再对长公主不敬,朕就将你打入冷宫。”
铮然的声音锤进沈芙蓉心底,击出裂缝,如蛛网一般四下蔓延,疼的她瘫坐在地。
人道是帝王凉薄,又有后宫独宠,但她万万没想到,这独宠之人竟然会是陛下亲姐。
简直可笑至极!
李韶对她的颓唐没有半点垂怜,拂袖离去
“蓉昭仪以下犯上,冲撞龙颜,即日起禁足明苑宫,无旨任何人不得出入!”
又是禁足。
阖宫上下沉然哀戚。
沈芙蓉一双眼睛通红,捡起地上半碎的花盆猛砸出去,撕心裂肺道:“李映柔!不要脸的贱妇!”
当晚,李映柔出宫的消息就传到了晏棠耳朵里。
都督府的荣安堂内,晏棠身着月白直缀,端坐在黄花梨圈椅上,手拿锦帕仔细擦拭着一柄精致的嵌宝匕首,幽深眼眸并未聚焦在上面。
自从那日一别,他与柔柔不曾见面,只是听陛下提及过她夜感风寒。饶是心里担忧,作为外臣,也没办法擅闯乾清宫,只能在外头干着急。
孟烁站在他一旁,问:“大人,需要我帮你去送信吗?”
他是个机灵人,这两日上官一直心不在焉,审问犯人都没了兴致,还一直让他打听宫里那位祖宗,正应了那句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如今祖宗回府了,机会不就来了么?
对于他这般有眼色,晏棠很是赞赏,浅淡笑笑,将手里匕首赏给了他,“拿着吧。”
“欸,多谢大人!”孟烁眼睛湛亮,兴奋的颠了颠手里的匕首,仅这上面的宝石抠下来就能卖很多钱。
“长公主想必风寒还没好,暂且不用送信,你派人守好长公主府,若有什么动向,即刻告诉我。”晏棠想了想,纳罕道:“你可知,长公主今日为何突然离宫?”
孟烁如实告知,“宫里的弟兄说,长公主跟蓉昭仪起了争执,一气之下就回府了。”
“原是这样。”晏棠了然,难怪圣驾追到了长公主府。
蓉昭仪是典型的世家贵女,脾气大,眼界高,跟柔柔一向不对付。前世柔柔为了稳住靳明阳,对她的僭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怎就起了口舌之争?
一丝疑惑漫上心头,总觉得柔柔跟前世有些不一样。
心如磐石,善变莫测,让他愈发难以揣摩。
晏棠心口有些发闷,对孟烁说:“你先回去歇着吧。”
“是。”
孟烁走后,晏棠走到廊下,坐在竹镶玉板的躺椅上,幽幽遥望苍穹。深秋之夜,身下玉板凉沁逼人,正巧抵消了他身上的炙热。
之前总是柔柔主动,如今轮到他,却又有些不知所措。
柔柔贵为长公主,什么都不缺。他给权,她不要,给她钱,她不稀罕。
到底怎么样才算对她好呢?
晏棠心里混乱如麻,理不清头绪,悻然阖上了眼帘。
如若明日柔柔出府就好了,他实在是好想见她。
翌日天还没亮,晏棠蟒袍玉带加身,准备与晏尚同一起上朝。
都督夫人束丽不过三十有七,风韵犹存,亲自将夫君和儿子送到府邸大门外,伸手揽住儿子的臂弯,“儿啊,若是有空就常回府来看看,本就做的不是好差事,娘日夜都挂念着。”
话到末尾,她埋怨地瞪了一眼晏尚同,好生的孩子非要送到锦衣卫。
晏尚同感受到夫人眼光里的怨恨,难堪地笑笑,并未多言。
“娘放心便是,锦衣卫可是大好的差事,出不了什么茬子的。”晏棠拍拍她的手,示意她松开自己。
“你们爷俩真是如出一辙。”束丽叹气,倏尔想到什么,“对了,淮安王的嫡女你看中了吗?若是看中,娘好去——”
话没说完,就被儿子寒凉的眼神堵住。
晏棠冷声道:“娘,若你再擅作主张,儿子就永远不回这个都督府了。”
他踅身就走,看起来气咻咻的,空留束丽欲言又止。
“你啊,他不想成家就算了,总追那么急做什么?成大事者,谁会拘泥于儿女情长?”晏尚同憋不住了,嗔怪夫人一句,随后大步去追,“儿啊,等等爹!”
束丽悻悻站在都督府门口,目送父子俩的马车离开巷口,这才转身回府。
晏家三代单传,晏棠自小就是殊宠加身,谁知却养成个凉薄性子。
“哎——”
束丽沉沉叹气,真不知道哪家女儿能驾驭的了这种冷漠之人。
今日早朝还算安稳,唯独天子神色不愉。
下朝后,晏棠直接回到了都指挥使司。这头刚坐下,孟烁就来禀告,“大人,长公主出府了。”
晏棠一听,幽寂眼眸凭然生出亮意,想必是风寒好了。
他斟酌些许,淡淡道:“吴广的案子你交给岳千户去处理,你跟我出去一趟。”
孟烁点头道是,很快将案子转接好。借着这个空档,晏棠换了身赭色圆领常服,不多时二人离开了都指挥使司。
黑绸马车载着晏棠来到了秀庵街,远远就能看见长公主府的马车停在一家胭脂铺外。
靠近而望,竹筠和一位头戴帷帽的婀娜女子立在柜面前,正低头挑选着物品。
晏棠下了马车,站在胭脂铺门外等待。里头两人很是磨蹭,直到半个时辰后才起身离开。
方一出门,晏棠就挡在两人身前,吓的她们身子一颤。
竹筠很快沉静下来,福身道:“晏大人。”
“嗯。”
晏棠颔首示意,脉脉含情的目光一直落在帷帽女郎身上,正要开口唤她,她却掀起了帷帽上的纱幔,恭顺福礼道:“奴婢见过晏大人。”
凝着面前水灵但略显庸俗的少女,晏棠怔在原地
这人,不是柔柔。
作者有话要说: 晏棠:??被摆一道?
李映柔: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第29章 、扶摇上
这次出来见马禄,李映柔留了个心眼,让府邸婢子乔装打扮,由竹筠带着去胭脂铺晃荡一圈。而她则轻装简出,带着胭脂和阿垸几人从后门离开了府邸。
为的就是混淆视听。
与马禄见面的地点约在京师郊外的福来客栈,这客栈地处偏僻,平日里住的都是普通商客,格外不起眼的一个地方。
下马车时,李映柔身披鼠灰大氅,宽大的帽檐遮住她半面容颜,唯独露出一张丰润的红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