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再是公主。
父皇原本就对她没多少情分,此时更显凉薄。
顾炎彻回来、顺康帝囚禁她、逼她交出兵符。
外公隐隐猜到帝王要对自己下手,却千算万算,没算得真正来下手的人是顾炎彻。
是他亲手带大、当外孙一样疼惜的人。
母后死了,安怀王死了,魏家满门——都死了。
然后李逢舟来了,她要去和亲。
顾炎彻捏着她的手腕,双眼通红:“你是哥哥的,嫁到晋国去,只是权宜之计,哥哥会把你接回来的。到时候哥哥给你做一个金色的笼子,将你关在里面,可好?”
“不!”
顾炎宁冷汗涔涔,倏地睁开了眼。
她已经在行宫了。
外面有两个男人在吵架,很吵。
李逢舟原本在兵营,听得顾炎宁被人撞晕了,将顾炎燚猛地呵斥了一顿,顾炎燚心虚,难得没有顶嘴。
“大夫呢?”
“这就来了。”
顾炎燚刚将顾炎宁背回来,正擦着满头大汗。
李逢舟训完他,推门进来便见小姑娘正面色平平的坐在那里。
好似有些难过。
李逢舟想她一定是委屈的不行,会闹着说痛,李逢舟忙伸出手臂,想将她抱在怀里哄一哄。
顾炎宁却往后挪了挪,咳了咳,才开口道:“这段时日,麻烦你了。”
43. 第 43 章 李逢舟,我没忘。
顾炎宁的躲避, 让李逢舟心里一下子升腾起一股十分浓烈的不好预感。
他张了张嘴,还不待说什么,顾炎燚便领着大夫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
“快, 快给我阿姊瞧瞧, 我阿姊撞到脑子了,晕了好久。”
顾炎燚拨开李逢舟, 便见顾炎宁正靠在床榻边, 不由喜道:“阿姊你醒了!”
大夫在床前坐下为她诊了脉, 又看了看她的后脑,只是道:“夫人身子无碍,老夫瞅着也没有撞伤, 只有些红肿,不过夫人以后还是万事小心, 毕竟有了身孕, 万一从楼梯上跌下去了,孩子可就保不住了。”
“你说什么?”
顾炎宁闻言蹙起眉:“我有了身孕?”
顾炎宁很快将视线对准李逢舟,李逢舟听得大夫这话, 原本不自在的神情突然放松下来,露出了一丝喜悦。
见顾炎宁看过来又立刻绷紧嘴角, 不发一言。
“是啊,夫人这脉象两月有余了。”
顾炎宁摸摸肚子,想来是离宫前便有了, 月份太小,太医才未诊断出来。
她这段时日整日骑着马,还彻夜赶路过……
顾炎宁不禁问道:“可还稳?”
“稳的,”大夫笑了笑,“我去开安胎药来。”
顾炎燚倒是比顾炎宁还要惊讶:“阿姊你要当母亲了?”
顾炎燚沉浸在自己要当舅舅的喜悦里, 扯着大夫出去,边走边问:“这地带没饴糖,我阿姊不爱吃药,做成膳补可行么?”
殿内只剩了李逢舟和顾炎宁。
顾 * 炎宁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娇俏,多了些沉稳和平静,李逢舟不知为何心慌起来,没话找话道:“随行的太医……朕今日让他们去乡郊义诊了,这才让顾炎燚去外头找个大夫,待太医回来了,咱们再瞧一瞧。”
“不用了,”顾炎宁看他一眼,“总站着作甚,过来坐吧?”
李逢舟咽了咽口水,双手负在身后,终于道:“你、你都想起来了,是吗?”
顾炎宁垂垂眸子,轻轻抿了抿唇,轻声道:“嗯。”
“你先冷静一下,你听朕说。”
顾炎宁似是笑了笑:“我很冷静,你说吧。”
“那个、你如今身子为重,千万别动了胎气,你对朕有气,可以朝朕撒,况且,”李逢舟小心地往前凑了凑,从胸襟前抽出一张保证书,轻轻在她面前展开,“你看看。”
顾炎宁似是被他气笑了:“李逢舟,我不记事了,你也不记事了么?为何随着我胡闹?”
李逢舟其实有些心虚:“朕对你的心思你不会不知道,你一靠近过来,朕管不住自己。”
李逢舟不可置信的抬起头:“你不会把这段时间的事儿忘了吧?朕可是有证据的,朕拒绝过你的。”
顾炎宁没说话,沉默在二人之间滋生。
过了许久,顾炎宁才轻轻开口:“李逢舟。”
“嗯?”
“我没忘。”
顾炎宁轻轻咬着下唇:“我现在很乱,我想静一静。”
“好。”
李逢舟看了她一眼,还是转身出去了,特意为她关好了门子。
顾炎宁这才垂下眼。
因为都记得,所以心才乱。
她记得他帮她惩罚丽贵妃。
她记得他出宫来接她。
她记得春蒐的那个夜晚他策马寻到了她。
她记得因为他她同沈太后吵架。
她记得他吃承安哥哥的醋,骗着她夜里叫哥哥。
她记得他对她的包容
甚至还记得周兴怀对她说,他替她惩罚了杨天远。
更甚者,他为了救自己出来,不远千里,出兵来到荣城。
她还记得那夜丰域关连绵不绝的沙丘,他在火光中对她摆摆手,他还笑了笑,对她说风太大了,快回去吧。
他为她夺下了丰域关,在徐国的后宫轻轻覆着她的手说要带她走。
可是那时,她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下去,焉能随他走呢?
她把报仇当成最后活着的目标,是以看见他时,才会那么煎熬。
李逢舟——好像是她生的希望。
是如同太阳一般,耀眼而又明亮的存在。
她看到了希望,就会不想死了。
可只有同归于尽,她才能杀了顾炎彻。
她看着他一次又一次的靠近,只能一次又一次冰冷地推开他。
因为她始终没有办法从那一片片火光中重新活过来,她闭上眼睛,都是母后死在她面前的场景。
是那么多魏家族人,被斩首在菜市口。
是外公、表哥还有她并不熟识的却是自己父亲的安怀王,头颅高悬在城门口七日不下。
她没有办法靠近他,因为她在无边的黑暗里。
她 * 在一片沼泽里,她不想把他拉进来,她不想牵连任何人。
可这一场闹剧般的失却记忆,打乱了她所有的计划。
顾炎宁摸着小腹,不自觉眼眶濡湿。
突然有小舌头一下又一下地舔着她的手指,还嗷呜的蹭了她两下。
“小红?”
顾炎宁抱起它,眼泪不自觉流了下来。
沈太后、朝阳、柔嘉甚至还有丽贵妃。
她先前少有的母爱、情谊,她轻而易举都从李逢舟那里都得到了,甚至刚刚有那么一瞬,她在想,假如她就这么装下去,是不是就可以一直这么过下去?
假装自己真的忘记一切,日复一日,是不是有朝一日,她真的就能那么忘了?
可她做不到。
母后自缢的场景无时无刻不在她的脑中盘旋,外公戎马一生,却被这般污蔑。
顾炎宁痛苦的闭了闭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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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玉画给她送来一碗汤:“八皇子晓得娘娘不爱吃药,让小厨房做了药膳,娘娘你闻闻,可香了。”
顾炎宁随便吃了两口,听玉画说着八皇子,忙道:“帮我叫阿燚进来。”
顾炎燚还捎来一个小包袱,说是给她买的衣裳和首饰。
看见那身舞女服时,顾炎宁整个人都不太好。
连忙将包袱甩在一边,径直问道:“告诉阿姊,你们现在要做什么?”
顾炎燚沉默了几瞬,还是如实将李逢舟的计划说了。
说到以‘为魏国公伸冤’的名号打进去时,顾炎宁浑身战栗了几下。
这个男人,为什么连这些都替她想到了?
顾炎燚见她皱着眉,眼眶湿着,忙道:“阿姊,你不用为我担心,李逢舟那人都计划好了,邺都禁军不多,且多得是昔日国公爷麾下之人,刘勇会在暗中游说,当年国公爷死得蹊跷,大家心里多有猜疑,但是父皇一口咬死,他们为了保命,也不好说什么,如今有了刘勇和我这个出头鸟,况有兵符在手,将他们聚在一起,并不是难事。”
“有什么证据吗?外公没有通敌叛国的证据。”
“有,”顾炎燚道,“信函都是顾炎彻伪造的,当年父皇为了坐实国公爷的罪行,将信函部分贴在了榜上,我当时觉得不对,派人偷偷拓下来了,李逢舟拿出荣城军方的印子,我做了比对,是假的,我将这个拿给刘勇,他才信了,只要他信了,其他国公爷麾下的人也都会信的。”
“你什么时候走?”
顾炎燚咬咬下唇,才问道:“阿姊,你都想起来了是吗?昨日方衍告诉我,说你好容易不记得那些事,让我别在你面前多嘴。可是我刚刚进来,就觉得有些不对,你早上同我出门的时候是很开心的,我希望你一直能那么开心。”
“阿姊,我晓得你想和我一起回去,可你有了身孕,怎好长途奔波呢,等我将邺都拿下,再将你接回去,好不好?”顾炎燚对她道,“伤害过你的人,我都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的。”
顾炎宁笑了笑:“我们 * 阿燚长大了,能独当一面了。”
“我只想保护好阿姊,就像阿姊小时候护着我一样。”
顾炎宁这么一说,顾炎燚反倒湿了眼眶,言语间也有些哽咽:“阿姊,我一直看不上李逢舟,他趁火打劫,逼得父皇将你送去和亲,你一个人在异国他乡,肯定更加难受,他虽然一直扶持我,但我始终觉得他不行,是个莽夫,配不上我的阿姊,我的阿姊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配什么样的人都是应得的。
“可有一日大姐姐的夫君被查出贪墨,父皇看在贵妃的面子上没理,后来他不知收敛,又被查出卖官,众臣请愿,父皇无奈只得将他贬去贫县,去岁大姐姐回京省亲,整个人好像都老了不少。邺都的人或多或少都忌惮祺贵妃的母家,我查了查,觉得这桩事是李逢舟的人做的,我便去了封信,他说,你的大姐欺负过你,他答应过你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我那时候又觉得,这男人虽然一般般,但是对阿姊还算好,就也……将就吧。阿姊,报仇的事我可以做,你等我的好消息,行吗?”
顾炎宁此时看着顾炎燚,觉得他突然长大了。
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可这分明是我的事,我却连累了你们所有人。”
“怎么就是你的事了,我也早看不惯顾炎彻那王八蛋,况且这次逼宫是要扶我登基的,是我要当皇帝的天大好事,怎么就是你的事了?”
顾炎宁抿抿唇,没答话。
顾炎燚有些急:“阿姊,你是不是觉得我当不好皇帝?”
“不是的,”顾炎宁拍了拍他的手,“阿姊相信你,你会是个很好的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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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炎燚走后很久,顾炎宁神思怔忪,也不知在想什么,小红似乎对这个地方有很强烈的喜爱感,总爱兴奋地刨沙子玩,如今也是一身沙子的来蹭她。
顾炎宁明白过来什么,突然问道:“你的家在沙漠里,是吗?”
小红转了个圈,‘嗷呜’了好几声。
顾炎宁看它一身沙土,下了床,想在殿门外给它打打干净。
谁知刚推开殿门,便见李逢舟坐在门外的石阶上,听见声响回过身,忙负手站起:“朕……”
顾炎宁看着他,突然道:“李逢舟,我想去丰域关看看,现在顾炎彻不在,你能带我去丰域关吗?”
一样的大漠,一样的沙丘,也有和那年一样的月亮。
月色下的银白色细沙铺就,美得宛如天上的银河。
两人依然并肩坐在沙丘上,只不过此时多了只小狐狸。
夜间风凉,李逢舟解开身上的披风,罩在她的肩膀上:“风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