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平盈盈一拜,面上挂着得体的微笑:“清平多谢大人怜爱。”
殷子珮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倒不是因为方清平的官话不太标准,毕竟在荔湾省这地方若是遇到操着一口流利官话的人,多半非富即贵,亦或者是专门培养出来用来服侍贵人的瘦马优伶。方清平显然不属于这两种范畴。
虽说这女子正常说话时如清泉泠泠,也甚是好听。只是这声音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却稍显粗犷,一点儿也不似她唱戏时婉转酥人。
然而殷子珮自诩君子,也不好直接询问,恐怕唐突了佳人。她眼尖地发现地上掉了一个珠钗,恐怕是刚刚拉扯躲避时掉下的。
殷子珮上前两步,走到距离方清平十分相近的一个位置,毫不在意地低头弯腰,将那钗花拾起,温柔地为她戴上,“虽说戴与不戴这钗花都光彩照人,但你戴着,总归是要比别人好看些的。”
这是下意识就拿出哄面首时那种油嘴滑舌的做派。
然而一干锦衣卫们又没见过老大和男宠相处,个个都看傻了眼,殷夏珠更是喃喃出声:“见鬼了,大人什么时候这么温柔过?我也是女人,怎么没见老大如此体贴?”
殷冬玉白了她一眼:“就你?五大三粗的哪儿有一点女人的样子。你看看人家那身段,天上的仙子一般,声音稍微大一点儿都怕惊扰到她,老大当然体贴。”
殷夏珠反唇相讥:“那也总比师兄你强!又瘦又矮,一个男人还没有老大高!”
说到这儿,两人诡异地沉默了,随即十分有默契地看向戏台上那二人:奇了怪了!这个戏子的身形竟然比老大还略长些许!头一次见到比千户大人还要高挑的女子!
只是那戏子的气质太过清雅含羞,一开始竟无人注意到这个。
至于殷子珮,此刻她沉沦于美色之中不可自拔,压根儿没意识到身长的问题,就连称呼都改了:“清平可愿卖在下个面子,一起去楼上吃口茶?”
方清平心下厌恶:这些为官经商的都一个样,不管男人女人,都只是贪图他的美色与肉*体罢了!表面上再是彬彬有礼,也遮掩不住他们的欲念熏心!若非家里实在撑不下去,他又怎会自甘轻贱做一个任人赏玩的戏子!
心里再是愤恨,但这么多年下来,方清平已极为擅长处理此种境况。
殷子珮只看到对面那人羞红了双颊,眼中却是满满的愧疚与不安:“实非清平不愿,只是、只是家母身体有恙,清平需得尽快赶回去。”
语气真诚,我见犹怜,即便是被拒绝的人,也生不出任何不满的心思。
殷子珮有心想跟着回去瞧瞧未来丈母娘,却怕对面那人多想,更怕唐突了人家。为了维持风度翩翩的形象,只得故作风轻云淡道:“无妨,那这块玉佩给你。日后若有任何难处,直接拿着它去锦衣卫地界找我就好,无人胆敢拦你!”
说着,她将腰间挂着的玉佩解下,径直递过去。
方清平脸上飞霞更胜,双手接过,福身道谢:“那清平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呵,若是真用了这块玉佩去寻她帮忙,到时候只怕要用自己的身子来换了!
全程没有任何肢体上的接触,但殷子珮脑中却总是忍不住回忆起那双素白修长的双手。
再看看自己手上因为常年练武而磨出来的老茧,她心里愈发馋得痒痒的。
啧,清平姑娘实在是风情万种,若她愿意让自己一亲芳泽,她殷子珮这就修书一封让娘亲帮忙遣散府中的面首们!
殷子珮恋恋不舍地看着人家离去,直到方清平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旁边安静缩了许久的齐桂顺这才小心翼翼道:“大人,还再接着看下一场戏么?”
从一开始,齐桂顺就一路小跑着下来,生怕赵青雲再惹这个祖宗发飙。后来千户虽然没砸场子,但他也不敢上前插话,担忧打扰了英雄救美的情节。
殷子珮拍了拍他的肩,“和颜悦色”道:“不用了。这个方清平很不错,你可要待她宽厚些。和气生财,这店才能开得长久,你说是也不是?”
齐桂顺只觉得肩膀一片生疼,却仍旧硬着头皮道:“清平在我这里来去自由,戏楼无权强迫他做任何事情。是以他从不接客,之前有贵客许以白银千两都被婉拒……”
言下之意:人家只唱戏,不陪吃陪玩陪*睡。若是您老人家最后追求不得,也不能怪到我们戏楼,毕竟方清平可不是我们楼里的人。
殷子珮听完只觉得更加仰慕:清平姑娘在这种地方还能保持冰清玉洁之身,实在是出淤泥而不染,守身如玉这么久可不就是等她殷子珮来采撷的么!
顿了顿,她突然问道:“那个许之以白银千两的,是哪位贵客?如此大手笔,我们锦衣卫职责所在,想来是该去查查这些钱的来路。”
齐桂顺听了这话欲哭无泪,殷夏珠和殷冬玉兄妹俩却顿时精神一阵:怎么,我们又要陪大人去劫富济贫、中饱私囊了吗?
第160章
如今这越秀地界人人皆知,新来的千户大人爱听戏曲,最近往云水坊跑得比一干票友都勤快。
而且这千户大人还是个侠义心肠,前阵子怒踹小衙内两次,一次是为了卖糖葫芦的老妪打抱不平,第二次则是英雄救美。
然而接下来大家喜闻乐见的“以身相许”情节并未出现,听说千户后来每每现身水云坊,都只是远远地瞧着那戏子,并未主动上前搭话,实在是个守礼且不图回报的。
若是殷子珮知道自己风评如此良善,定会得意洋洋一拱手:诸位谬赞了,我这不是等着清平姑娘主动来和我搭话的么!要不然总归有挟恩图报的嫌疑不是?
只是这方清平却委实不知好歹,莫说搭话,眼神都不带往二楼多瞟的!气得殷夏珠直骂娘:“他奶奶个腿!小贱蹄子拿什么乔!把我们千户当什么人了!”
殷子珮拿刀柄敲在她头上:“人家清平姑娘那叫矜持!你懂个锤子!下次说话给老子文雅些!在我身边这么久,怎么半分我的文雅风度都没学到!”
殷子珮也觉得自己实在是着了魔了。
想当初在京城的时候,她寻欢作乐时看上一个琴师,就随口问了三个字“接客否”,那琴师就跟受了多大侮辱似的,跳起脚来宁死不从。本来也不是非他不可的殷子珮一阵无言,顿时没了兴致,拍拍衣袍就离开了那家店。
第二日,那琴师就被赶出了京城。都轮不到锦衣卫出手,店家生怕开罪了殷子珮这个混世魔王,连打带骂的就将那人扔出铺门。
类似这种事倒也不怎么多,因为一般没有人会那么不长眼惹到殷子珮头上去。拒绝殷千户的,除了先帝皇帝和殷正云,其他人下场都不会很好看。
所以不仅殷夏珠殷冬玉他们百思不得其解,就连殷子珮也颇为稀奇——这方清平对她如此冷淡,她竟然不生气?
不仅不生气,还不准属下们去骚扰人家。一想到清平姑娘唱戏的样子,殷子珮浑身骨头都能酥了一半,哪儿还有心劲儿去恼她?
今日,殷子珮到云水坊时晚了一些,清平姑娘的戏已然结束。
刚推开平乐轩的门准备离开,却听到隔壁包厢传来一阵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她向来比普通人要更耳聪目明些,因此将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清平呐,我听说你母亲身患重病,妹妹不良于行且痴痴傻傻。你若跟了我,日子不比现在好过万倍?”
是钱贺的声音。
但殷子珮也不太敢确认,倘若只是音色相近呢?加之想看看方清平的反应,她便没有直接杀过去。
“多谢大人抬爱。但自幼家母便教导清平自立自强,家训不敢忘。清平也不愿平白无故拖累大人。”寥寥数语音色清冷,不卑不亢。
殷子珮听得一阵心驰摇曳——好好好!果真是她看上的人!洁身自好,傲骨高洁!
钱贺冷哼一声:“少给我来这套!给脸不要脸,我可不是殷子珮那个傻子,愿意被你吊着!”
殷子珮:他娘的!果然是钱贺那没了腚眼的腌臜货!
一阵桌椅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响起,方清平的声音冷如冰雪:“还请您自重!”
这下殷子珮哪里还能忍得,再忍自家夫人就要被人侮辱了!她当即“咣当”一脚踹开门,寒光凛凛的绣春刀飞掷而出,钱贺反应迅猛,虽说偏过头去,但仍是被削掉了一缕头发。
绣春刀狠狠插入墙壁,嗡鸣作响。
钱贺转头瞧见殷子珮,怒极:“以下犯上,你是想死了不成!”
殷子珮看都没看他一眼,三步并作两步,来至方清平面前,沉声问道:“他碰到你了没有?”
方清平穿着一身戏服,应当是刚唱完戏,尚未来得及换装,就被叫来接待贵客。
此时,方清平也是被吓了一跳。殷千户在他面前向来是个和蔼的伪君子形象,还从未直白地露出过这样阴鸷的表情。
到了这一刻,他才第一次真正意识到眼前这人是杀伐果断、阴柔害物的锦衣卫。倘若她径直把自己绑到床上去,他也是一分反抗之力都没有,否则便是殃及族人、满门抄斩的下场。
他一时愣神,就连手被殷子珮握了起来都忘记挣扎。
“说!他碰到你哪儿了?他左手碰了,我就砍左手;右手动了,我就斩右手!”
听到如此狂妄的发言,钱贺怒极反笑:“殷千户!我乃堂堂锦衣卫指挥使,你不要太过放肆!”
锦衣卫号称一掌三使,指的是一个掌卫事和三个指挥使。钱贺便是三使之一,仅屈居于殷正云之下,比殷子珮还要高一级。
先帝在时,殷正云地位无可撼动。自从先帝驾崩,钱贺就憋不住了,私下里小动作不断,怕是早就生出了异心。
若是其他千户,或许还想着明哲保身不参与其中,但殷子珮作为殷正云的宝贝女儿,自然是看他不爽很久了,更无半分下属在上级面前应有的尊重和顺从。
就算没有那些龌龊阴私之事,殷子珮也不是个对上级唯唯诺诺的性子。
她从小可是连皇帝老儿砚台都敢摔的人,那钱贺又算是哪根绿苗葱葱?
屋内氛围剑拔弩张,方清平知道自己这是因着这个殷千户而受了无妄之灾——若非坊间盛传殷千户对他百般偏爱,这位指挥使又怎么会找到他!明摆着就是要给殷千户找不痛快呢!
虽是恨得牙痒痒,但方清平无法,也不想让这两人打起来——最后若是真出了什么事情,那两尊大佛恐怕不会有任何问题,被推出去抵罪的只会是他这个无权无势的戏子罢了!
破天荒的,方清平主动回握住殷子珮的手,柔声道:“千户消消气,刚刚这位大人只是与我说了几句话,并无任何无礼的行为。”
闻言,钱贺冷哼一声。他其实也不想和殷子珮起正面冲突,这小丫头从小在武学上便极有天赋,就算不靠她老娘也能凭借一双赤手空拳横行霸道。但他今年已是四十有七,比殷正云还大,精神头明显不如年轻时。若是和这死丫头起了正面冲突,怕是讨不了好。
殷子珮爱极了方清平说话时的语音语调,带着一些越秀地区的口音,却又努力想要说出最流利的官话,好听可爱得很。
因此这时倒也稍稍冷静了些,她讥讽道:“京城里哪个不知,你钱贺这只老狗向来偏好龙阳之风。怎的,今日转性了?”
话音一落,房间内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
钱贺眼中露出了一阵罕见的迷惑,就连“老狗”这个称呼都没和她计较。
方清平也是反应了好久,然后轻飘飘松开两人交握的双手,微笑道:“大人,清平是男儿身。”
殷子珮:???
作者有话要说:方清平:呵,女人。
第161章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试想你对一人一见钟情,苦苦追求良久,最后却发现连人家的性别都给搞错了,尴不尴尬?而最要命的是,这件事还被心仪那人察觉并且当场揭穿。
若是以往,是决计不会出现这种问题的,锦衣卫当天就会把方清平的生平扒得一干二净送到殷子珮面前。
坏就坏在,殷子珮这回对方清平实在是太过偏爱。为了维持她的君子风姿,不仅自己转了性,耐着性子驻足远观良久,就连人家把戏服换下来的样子都没见过,还责令下属们不准打扰美人的生活。
她要靠自己的品格言行而非权势金钱去追求心中的这一轮明月。
难得认真一回,谁知竟闹出这般乌龙,对此殷子珮只想表示:他娘的,大意了!
此时钱贺那老狗也反应了过来,他笑得前仰后合:“千户大人如此行径实在是令人……”
话还未说完,殷子珮随手拿起一个茶杯砸向他:“老子自然知道清平是男儿身!但此时他穿着戏服,就是把自己当做女娇娥!我尊重清平的想法,无论是男儿郎还是女娇娥,他的百般样子我都爱极!你个鸡掰都还不知道能不能硬得起来的老狗懂个屁!”
殷子珮:嘿,反应机敏说的就是本千户。
方清平静默不语,凉凉看殷子珮一眼。
钱贺若是再能忍下去那就真不是个人了,他一把拔出绣春刀就朝殷子珮砍去。
只见殷子珮一个漂亮的翻身来至墙边,将插在墙壁上的绣春刀拔出,反手一挡,便防住了钱贺的第二次袭击。
屋内刀光剑影,殷子珮朝角落里的方清平吼道:“愣在那里做什么!快出去,莫要被伤到!”
方清平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快步离去。
一炷香之后,钱贺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脖子被气得通红一片。
“你娘的!竖子小儿!如今人人都知道我和你起了冲突,你敢动我?!皇帝派本使巡查各地锦衣卫驻扎情况,你就不怕本使参你一本!”
殷子珮沉默了一瞬,放开他。
钱贺刚刚狼狈地爬起来,就被殷子珮再度踹翻,并听到对面狂妄道:“讲真的,本千户有点儿怕。毕竟这些折子到了圣上那里都会被压下来,然后我就会被他拉着批评半天,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豆大的冷汗从额头滑落,钱贺捂着脐下三寸的位置,这次是彻底直不起腰来了。
殷子珮笑眯眯走了,走之前还警告道:“我不知道你在其他地界都是怎么行使监察之责,但到了荔湾省这里,没事儿少鸡掰来我眼前晃!再瞎鸡掰惹我,就真的让你的鸡掰离家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