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司马昱尚且年幼,对某些生理功能的控制自然不如成年人。摔在地上的那一刻,他实在没忍住便泄身了。
小厮回来后看到如此糟乱不堪的场景,虽不至于明面上辱骂嘲笑这个名义上的侯府公子,但帮他清理时的动作不免就粗鲁了些。
小厮离开后不久,司马炎闻风前来,一番阴阳怪气的羞辱,恨不得将这件事告知侯府上上下下每一个角落。
从那时起,司马昱便养成了尽量少饮水的习惯;也是从那时起,他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讲究灀净。
殷子珮如此聪颖自是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她一时喏喏不知该如何回复。
难道要她豪爽道:“没关系,你喝吧,一会儿我帮你小恭?”
就算她可以接受,司马昱的自尊心也不允许。
亦或者让她大手一挥:“你放心,本宫是最受陛下宠爱的安平长公主。本宫这就去请求父皇,勒令襄阳侯多给你安排些小厮,日后但凡你何时何地想要小恭无有不允!”
然而,她又有什么立场去要求襄阳侯呢?更何况,她这样做岂不是将司马昱当成靶子暴露在众人面前,待她离开襄阳省,司马昱又待如何?
于是殷子珮什么都没说,她默默记下这件事,心想无论如何一定要找个契机叫随行的御医帮忙治一下司马昱的腿。
百姓们常说“高手在民间”,实则相反,这世间绝大部分高手都在宫中或者与其他权贵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尤其是医师这种术业有专攻的职业,没有大量优质的高精尖资源堆砌,又怎么可能培养出真正的神医呢?
所以她要医好他的腿,只要司马昱能够自己有尊严地行走在天地间,之前的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司马昱见小丫鬟并不言语,露出了一个堪称有些恶意的笑容——真有意思,她刚刚竟然露出了一个黯然伤魂的表情。年龄如此低幼便能听得懂他话中的隐晦之意了?她露出那种表情,是觉得他都如此可怜了,她却还要听从王彩琴的指使前来打探情况,从而心怀内疚了是么?
司马昱将水杯递还给她,顺势装出一个故作洒脱的笑容:“无妨,又不是你的错,不用如此小心翼翼,我已经习惯了。”
殷子珮感动得差点儿就要泪目:呜呜呜就是我的错啊!为什么我的男主都这么惨,难道我真的是后妈么?可是写文的时候塑造一些凄凄惨惨戚戚的男主真的很爽啊!
司马昱则冷漠地观察着殷子珮的神情:呵,听从王彩琴的指令前来看我的笑话,这就是你最大的错。
自那日起,殷子珮每每下了学堂都会前来陪他一会儿。无法带一些珍馐佳酿来投喂司马昱,她就搜集各种奇巧淫技的小玩意儿陪他玩。
虽说她送的那些东西都是来自民间也并不贵重,司马昱还是留了个心眼,每日她走后便将物件儿都藏于隐蔽的暗格之中,待她快要前来时便将东西一一拿出摆好,生怕哪日王彩琴带人前来,在他这里搜寻到这些“赃物”。
日复一日,殷正旻待在襄阳市久久不离,殷子珮也就日日如约前来,终于有一天,司马昱发现他自己的暗格装不下这些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了。
相处那么久,司马昱一直刻意不去询问殷子珮的身份。但看着这些做工精良的小玩意儿,他决定给她一次机会。
两人一起下五子棋的时候,司马昱状似不经意问道:“你是哪个院子的侍女?”
殷子珮本来都打听好了,司马家有一个庶出的小姐闺名司马桂,最是胆小怕事、深居简出,届时如果司马昱问起,她就说自己是司马桂的侍女。
但理想和现实之间往往是脱节的。这几日她被司马棒槌缠得紧,刚刚与司马昱下棋的时候也不怎么专心,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摆脱司马炎。突然被司马昱这么一问,她下意识就回答道:“我是司马炎院里的侍女。”
说完她就意识到自己嘴瓢了,于是赶紧改口:“不不不,是七小姐,我是七小姐的侍女。”
司马昱常年躲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小院里,根本不知道七小姐是哪个,也从未见过司马桂。但是他知道殷子珮不仅聪颖无双,讲起话来也可以做到口若悬河,向来少有如此磕磕绊绊的时候。而且如果她是七小姐的侍女,为何敢直呼司马炎的姓名?
司马昱落下一个白子,并不言语。
小骗子。果然,她只是一个小骗子罢了。
谈不上意外,他早该知道没人会无缘无故来到这个地处偏远的小院子,但不知为何,自己心中还是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两人沉默地下完这盘棋,殷子珮提议:“二公子,不若我推你出去走走吧?如今这外面的秋景煞是好看。”
司马昱见她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突然就有些堵得慌。他别过头去淡淡道:“我不想见光。”
这是在赌气呢。
殷子珮不免有些想笑,司马少爷这是真把自己当吸血鬼了?不想见光又是什么烂理由。
她叹了一口气,哄道:“好啦,刚刚是我骗了二公子,小女子在这里赔个不是。”
司马昱见奶声奶气的小姑娘致歉,还有模有样地自称“小女子”,心中被堵住的那处早就被疏通了大半,但他还是轻轻别过头去不理她。
“我也并非有意骗你,我其实是大邺国的长公主,坦然相告是怕你有压力。”
听闻此言,司马昱心中更气了——骗他还不算,现在竟是拿他寻开心了不成?莫说长公主应是远在京城,就算长公主住在了他们襄阳侯府,难不成还能日日来陪他这个瘸子?
司马昱将面前的黑白棋子收好,敷衍道:“嗯,长公主如此尊贵的身份日后就不要总往这里跑了。”
殷子珮一时竟摸不清这句话有几分真假。因为司马昱的表情实在太过风轻云淡,就像是早有预料一般。以司马昱之智力,能猜到她的真实身份也并不稀奇。
只是她忽略了司马昱如今才只有十一岁,又被困在这方消息闭塞的小院中,不可能如神人一般预料世事。
第二日,殷子珮果真没再前来,司马昱心中更堵了。
其实殷子珮倒也没有直女到这种地步。主要是皇帝老儿心血来潮要去邻省“采茶”,不日即将离开襄阳省,随行们已经在兵荒马乱地收拾行李了,司马空也只好抓住最后的机会夜宴皇室这一大家子。
这个消息实在太过猝不及防,殷子珮也是头一次知道。
这可不行,自己还没找到合适的契机医治司马昱的腿,怎么能如此就离开。
宴席上,大家觥筹交错,难免就要被迫说出一些不实之言。
比如太子太傅覃保绶如今正被迫营业,对着襄阳侯夸赞道:“小世子冰雪聪明,实乃可塑之才!”
听了这话,司马空还没来得及反应,殷正旻倒是先有所表示了:“哦?看样襄阳侯后继有人了哈哈!”然后转向司马炎露出一副慈爱的面孔:“好孩子,告诉朕,有什么想要的?”
这就是要赏赐的意思了,看似赏赐的是司马炎,承恩的实则是整个襄阳侯府。
本来还无所事事的殷子珮一个激灵,她原就坐在殷正旻旁边,近水楼台先得月,于是便抢先道:“父皇父皇,我知道!安平最近同世子哥哥一道听学,关系甚密,世子哥哥想要什么我都清楚!”
司马炎:呜呜呜安平她刚刚竟然称呼我为世子哥哥,还在众多人面前承认两人“关系甚密”,幸福也来得太突然了吧!
殷正旻笑着拍了拍她的头,宠溺道:“胡闹。”
殷子珮囊了囊她小巧精致的鼻子,反驳道:“安平才没有胡闹!世子哥哥他品貌非凡、兄友弟恭,时常感慨自己生在襄阳侯府这样的富贵人家什么也不缺,唯一的心病就是幼弟的腿疾。所以爹爹把王太医留在侯府给他幼弟治腿就可以啦!”
司马炎:品貌非凡、兄友弟恭——原来安平妹妹竟是这样看我的吗?果然果然,长公主平时只是故作冷淡和傲娇罢了,对本世子还是……等等,本世子何时说过那样的话了?我怎么不知道自己还如此关心司马昱呢?
第111章
对殷正旻来说,他的恩赐是落在司马炎身上也好,给了司马昱也罢,在他看来这个皇家的恩宠反正都是给到他们襄阳侯府了,颇有些强买强卖的意思。
殷正旻不免多看了司马炎几眼,对这个少年的好感大涨——没想到司马空这厮老奸巨猾,他的长子倒是个重情重义的。
关于司马昱的事情殷正旻也略有耳闻,只不过一个生母不详的庶子当时并未引起他的注意。既然现在司马炎提了这件事,他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被殷子珮“举荐”的王太医自幼长在医学世家,十五岁便被称作“杏林高手”,在太医院里地位超然。殷正旻还是太子时便在他那里调理身子,现如今除了皇帝,就连那些个妃嫔都指使不动他。此次南巡变数不定、危险重重,殷正旻又惜命得很,为了以防万一,他自然也是一直随侍皇帝左右。
南下行程虽已过半,但考虑到潜伏在暗处的威胁,殷正旻依旧不怎么情愿放王太医离开。然而王保贞名声之大,太医院他人所不能及也。若是换一位太医,殷正旻又生怕襄阳侯觉得自己不是真心赏赐。
殷子珮在她父皇身边待了那么些年,自是将殷正旻的心思摸得七七八八,她立刻“出谋划策”道:“父皇如此体恤下属,自然是要将最厉害的王太医留在襄阳侯府医治啦。只是安平这一路水土不服、易感风寒,王太医在的话安平还能安心些,要不然就待抵京之后再令他独自前来吧?”
司马炎一听这话,瞬时也不纠结“自己关不关心司马昱”这件事了——安平长公主她“水土不服、易感风寒”,这还了得?于是他赶紧附和道:“陛下,长公主所言极是,王太医再晚些时日前来亦是使得的。”
殷正旻见此事如此轻易便解决了,龙颜大悦,拍案道:“此事便这样定了!”
王彩琴不可思议地看了他一眼,刚刚她虽然觉得不对劲,却只以为是公主误解了司马炎的意思,毕竟小姑娘至多才五六岁,又怎会撒这种不着边际的谎?可是听到司马炎现在竟然自己承认了这件事,王彩琴只觉得火冒三丈——司马炎他是脑袋被驴踢了么!
只是皇帝陛下金口玉言,此事便也彻底没了回旋的余地。
夜宴结束,殷子珮本想与司马昱正式地道个别,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除了她的侍女梅林,并无第三个人知晓安平长公主与司马昱之间的交情。出于保护司马昱的目的,她也并不想将这件事公之于众。
看了眼守在屋外的老嬷嬷,殷子珮将随身佩戴的镂空纹花龙凤玉佩摔成两半,然后将那块印有凤凰涅槃的佩环递给梅林:“你去将这个送给二公子,就说下次相见时,安平希望他的腿已然痊愈,记得不要让其他人知晓。”
梅林一向是殷子珮身边最得力的侍女,她大胆心细且聪明。最重要的是,她从不质疑殷子珮做出的任何决定,哪怕有些事情在这个时代看起来太过惊世骇俗——比如将自己的贴身玉佩送给一个外男。
梅林应下,大大方方从正门经过,还客客气气地与老嬷嬷讲了两句话:“殿下要吃绿豆糕,梅林去小厨房取了就快些回来。若是殿下有什么新的吩咐,还烦请嬷嬷帮忙照看则个。”
梅林虽然比殷子珮也大不了两三岁,但她作为公主的一等贴身侍女,地位甚至比那些个掌事姑姑还要高。老婆子赶紧应下:“小娘子放心地去吧,这本就是我的分内活儿。”
等离开了嬷嬷的视线,她才加快了步伐。也不知道这个侯府二公子究竟有何超出常人之处,竟得了殿下如此青眼!今日她倒要看看此人长成一副什么与众不同的样子!
司马昱听到门窗被推开的声音,淡淡道:“怎么,不是说不来了么?”
天地良心,殷子珮可从来都没说过这种话,是他自己主动提出“长公主如此尊贵的身份日后就不要总往这里跑了”。
梅林看到坐在阴影处、肤色惨白如鬼魅一般的司马昱差点儿没被吓死,她惊魂未定道:“你就是侯府二公子?”
司马昱蓦地抬头,发现面前不是自己想见的人:“她去哪儿了?”
相处这么久,那个小丫头没有做任何不利于自己的事情。是不是王彩琴察觉到这件事,然后将她给锁住手脚关起来了?
梅林一下就确认了他的身份。但这个二公子给她感觉阴阴测测的,梅林不欲多言,直接将玉佩放在桌上:“长公主让我转告你,下次相见时,她希望你的腿已然痊愈。”然后便迫不及待离开了。
翌日一大早,殷正旻一行浩浩荡荡地赶赴下一个地点。待陛下走后,王彩琴方寻得空闲气势汹汹冲向那个偏僻的小院。
昨日她越想越不对劲,司马炎是个没有脑子的不假,但也不可能对长公主提出那种要求,说不准是司马昱这个狗杂种利用了长公主。但事实究竟是怎样已经不重要了,王彩琴心中实在憋不下这团火气,又不舍得太过苛责司马炎,便只能来司马昱这里撒气。
她眼中的厌恶不曾掩饰分毫:“真是和你那个下贱的娘一样,天生就会不择手段攀附贵人。一个人住在这儿都能整出这些幺蛾子!你以为安平长公主命太医来给你治腿就是对你另眼相待了?我告诉你,那和贵人一时对路边野狗的恻隐之心并无不同!用不得三两天她就会忘记襄阳侯府里还有你这么个人!你也给我安分些!就算是太医们妙手回春真的将你的腿医好了,你也只能老老实实给我待在这个小院中!”
司马昱下意识摸上枕边的那块残玉,眼中暗流涌动——她竟真的是大邺国的安平长公主么?
王彩琴被他那漆黑幽深的眼神看得一阵毛骨悚然,顺手拿起茶杯向他额角砸了过去,虚张声势“呸”了一声:“小野种天天阴沉着一张脸,真晦气!”然后便离开了这里,生怕自己再多待一会儿就会忍不住露怯。
三个月之后,王太医如约赶赴襄阳侯府。他看了看这个躺在床榻之上的半大孩子,犹豫再三还是将选择权交给他:“二公子,我这里有两种医治的法子。一种比较温和,虽也要吃一番苦头,却不是那么难以忍受,效果好的话日后公子可以拄着拐杖勉强行走。这另一种……”
司马昱安安静静地聆听着,示意他继续说。
“唉,老朽本不该将第二种方法告诉你的。断骨重连之痛就连铁血军士都难以忍受,更何况你一个没吃过苦的侯府公子。即便是用上这种法子,小公子的腿也无法恢复如初,至多是慢行时看着与常人无异。而且此法风险极大,痛昏过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即便是活活痛死过去也不是没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