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人跑,其余人也都退了下去。
他们真是被这个车队打怕了,这次是钻了空子,以后可不敢再打这个车队主意了。
有村民还欲追上去,让卫父全都叫住了。
“跑都跑了,莫要追了,快来看看损失,谁家有人受伤了?”
此时天空蒙蒙亮,他们所在的地方,一片狼藉。
除了少数几辆骡车没翻,其余的都翻了,他们带来的粮食,撒了一地,从家中带的东西,几乎都被流民掏空了,到处都是血迹。
“该天杀的,这帮该天杀的呦!”有大娘坐在自家都被抢空的骡车前,痛哭流涕。
便是连铁血汉子,看见自己一路小心从青州运过来的东西毁了一半,也都用手捂脸,红了眼眶。
“好了,出行在外,什么碰不到,人没事就行,”卫父在这个时候站了出来,指挥道,“我们赶紧清点东西,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众人掉着眼泪收拾东西,你搭我一把,我帮你一下,将骡车扶正,东西重新放上去,数着自己家的人数,安慰自己,人没事就好。
卫阿嫱默默跟着大家收拾,他们家武力有保障,那些流民没一个爬上他家骡车的,其他人家就一样了。
“父亲,母亲,小弟!”这是红姑的惨叫声,她发现了倒在地上的父母,两人已经气绝多时,又在不远处,看到了被踩断肋骨,满嘴鲜血的弟弟,崩溃大哭。
“死了?”
“死的好!”村民们神情愤恨,要不是红姑她弟弟那一嗓子,流民不会趁着他们分神进来的。
甚至要不是他,今晚守夜人定会好好巡视,那些流民可没胆子进来抢,他们这一生的积蓄,差点都折在这。
要不是看在卫老一家的面子上,他们便是连红姑都不会容。
他们纷纷放下手头的工作,一腔怒火还没发出去,吼道:“还有那几个同伙呢?”
有人道:“这有一个眼珠子被挖走的,已经被流民打死了。”
“剩下的呢?”村民们开始在车队里寻找,“找出来非把他们几个小兔崽子宰了才好!”
最后他们在一辆骡车下发现了一个被拦腰压在车下的人,这绝对是哄抢的过程中,骡车翻了,将他砸了下去,该。
另外两人找了几圈都没有找到,只怕是跟着那些流民一起跑了。
“他们什么都没有,身上还有刚才哄抢时打出来的伤,没有车队,他们都走不到姑苏!”
“对,我记得我当时狠狠踹了那小子一脚。”
“那两玩意竟然跟流民一起抢我们的!我看不光走不到姑苏,没两天就得饿死在路上!”
大家越说越生气,恨不得拿康家一家人的尸体出气,他们指着红姑道:“真是恶有恶报,让你家算计人家,让你家不做人,唯独你家出事!”
这还真是,大家慌乱中忙着阻止流民,却也在同伴需要帮助时出手相助,流民虽多,可他们没一人丧命,受伤最严重的是个老大爷,被流民用石头砸断了手臂。
只有康家一家,因为之前灵薇的事情,没一个人注意到,便是看见了,也没人出手帮忙。
可不正是,善恶到头终有报。
红姑抱着父母的尸体,已经快要呜咽的哭不出来了。
她神情似悲似喜,既喜那个吸她骨髓的弟弟没了,又悲失去了父母,解脱又愤恨,种种情绪叠加之下,她表情逐渐扭曲,将所有的罪都推到了卫阿嫱身上,要不是她,父母不会死,她明明能救他们的。
木讷的看着卫青泽挖坑,葬了她的亲人,她眼底的仇恨越积越多,甚至已经遮掩不住,快要冒了出来。
大家狠狠骂了一通,出了气,手脚利索地收拾起来,等所有人都将东西装好后,天已经蒙蒙亮了,车队再次启程,骡车空了之后,人就可以坐上去了,有那还走着的,也都跟人拼了辆骡车坐,所以行进的速度快了不少。
然而他们没有喜悦之色,每个人都疲惫不堪,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想着,也就问了出来:“二娘,我们还有多久到姑苏?能不能活着到那?”
大家的骡车都挨着,稍微大点声,都能听见,他们等着卫阿嫱的回答。
卫阿嫱道:“快了,一定能到的。”
她沉默着,突然扬声道:“是我对不住大家,我带着大家远离家乡去往姑苏,却没能提前想到流民哄抢,接下来的路程,大家若是没有粮食的,便从我这拿,真的,对不住,还让大家受了伤。”
有人裹住冬衣,吸了吸鼻子,说道:“这如何能怨得了你,你都想到夜间要找人守夜了。”
“就是啊二娘,怨不得你的。”
“要怪也得怪那些流民啊,大家都是逃难的,他们的命是命,我们的命难道就不是命吗?我们也不过是听了二娘的话,提前做了准备,才能比他们日子好过点啊。”
“就是啊!谁不是家中活不下去才出来的!”
“二娘,万不能自责,哎,卫老你也劝劝你家二娘,这跟你们可没什么关系。”
“对对,你们说姑苏什么样,比青州都大吗?”
“那你说的叫什么话,比两个青州都大,等到了姑苏,不知道会不会分我块地。”
“一天天就想着地,我就想着多赚点钱,供我家铁蛋识字,以后有点出息,别像他父母似的,没本事。”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冲淡了愁绪,已经开始安排到姑苏都能做什么了。
卫阿嫱将下巴缩进崔言钰的冬衣中,她本来一直都是冷漠提防这些人的,可,朝夕相处久了,她似乎重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责任。
而一路都怕粮食不够吃,每日只歇息两个时辰的车队,终于在粮食用尽前,抵达了姑苏的范围,这一路来,眼睛都不够用了。
姑苏之繁华,可与顺天比肩。
它是最为风流富贵之地,也是培养才子佳人的温床。
若说在顺天随便走在街上都能碰见官员,那在姑苏,你随意转转,一块青砖落下都能砸见豪绅巨贾。
它是大昭最重要的经济重地,汇聚无数商人,这里有上千个纺织作坊,有近万人生产丝绸,有自己独特风格的“苏绣”;这里酒香醉人,在别的地方还在考虑温饱时,它们每日花费“万石”粮食去酿酒;这里人人都有一门手艺,无论是木器、漆器、纸扇,只要你想,都能做出来。
这里,是姑苏。
车队缓慢前进,姑苏城外排了两列看不到头的队伍,甚至于他们在城外睡了两个晚上,才见到了恢弘的城门。
村民们小声交谈:“不知道姑苏城会不会让我们进啊?”
放眼望去,从城内出来的全是外面穿着棉布,里面偷偷着丝绸的人,哪像他们,衣裳布丁东一块西一块。
丝绸,他们摸都没摸过。
从城门里出来的人目标明确,直奔他们这里而来,凑上来就问:“老乡放心,姑苏最是通融之地,肯定让你们进,不知你们打哪来?”
村民们警惕的望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人,看到卫阿嫱和卫父不动如松地坐在牛车上,才回道:“我们打青州过来的,你那么肯定,我们能进去。”
“青州啊!这么远的地方,”来人四十上下,十分富态,一看就是个商人,他嘴巴不停,说道,“我可知道青州,那里发了山洪,索性没有太多人员伤亡,估计再过半个月,会陆续有青州的灾民过来。”
“呸,看我这张嘴,我不是说你们是灾民啊,能提前来我们姑苏,那你们有眼光。”
“王老六,差不多行了啊。”后面跟着他一起出来的人挤了上来,笑嘻嘻问道,“不知诸位可在姑苏找了落脚点,我们姑苏啊,凡在这待上三年的良民,都能拿到户籍,成为姑苏的一份子,你们大可放心。”
村民们先是听到青州真的发了山洪而心定,然后惊讶:“这么好?”
又一个跟王老六一起来的人插嘴道:“没办法,姑苏缺人啊,酿酒、纺织、跑船,到处都是需要人的地方,你们看,你们要是没有住的地方,可以先去我那啊,我家是开酒楼的,专门缺养家畜的人!”
最先说话的王老六白了他一眼,自己钻了上来,“别听他瞎说,那养家畜多累人,不如去我那,我看你们都是一个村子的吧,正好,我那缺人,你们都能去,我啊,是姑苏最大的酿酒商。”
“王老六,你不讲究,哪能把人都要了去,诸位,诸位,我家是开纺织作坊的,只要夫人和姑娘啊,到我那一人一个月给三百文钱外加两斗米啊!要是姑娘出嫁,我免费给陪嫁一块盖头!”
“我们不按月算,按天结,每日给三十文钱,还给三天假。”
“去去去,我们不光每月给两尺布两斗米,每月还有三百五十文,乡亲们,考虑一下我们。”
霍,好家伙,村民们当即就意动了,他们辛辛苦苦种地种一年,也不过才能收十五石米,近年来收成不好,也就能收个十石,每石米八钱银子,这还得交赋税,到手里真没有多少了。
如今他们听见了什么,不仅有钱拿,还有米可以领,这可比种地划算多了!
所有的商人都看出了他们的喜悦,等着他们发话,结果发现他们都看向了一位头发花白的干瘦老人,这还能理解,但他们为什么去看一位夫人?还是一位看上去就能被风吹跑的夫人。
卫阿嫱和卫父对视一眼,都知道这些在城门外堵人商人的心思,不就是想用最便宜的钱,雇最能干的人,种庄稼的人他们最是喜爱,因为肯干。
卫父道:“大家都冷静些,我们先进城。”
王老六第一个不干了,当即道:“前面排那么多人呢,先把去哪给定了吧?”
村民们看看卫父又看看卫阿嫱,犹如一盆凉水浇到头上,面对巨大的诱惑拒绝道:“算了,我们听卫老的。”
“哎,哎哎!”以王老六为首的商人们再三劝说,可这些村民们就是不松口,无奈之下,他们只好将主意打到后面排队人身上。
又是一模一样的说辞,有不少人都同意,当场就与他们签订了契约。
卫阿嫱摇摇头,随着前面排队的人缓慢进城,终于轮到了他们。
守城门的官员足有八位,进出各四位,看见他们这一路风尘仆仆的样子,便知他们是逃难来了,细细问了地方,当得知是青州,如王老六一般感叹了一番。
村民们见他们好说话,就问王老六说的是否是真的,他们在姑苏待三年,就能得到姑苏的户籍?
守城门的人说没错,又补充道:“若是手艺人,在姑苏待满一年就能成为姑苏人,你们当中可有手艺人?若有在我这里登记,姑苏有用工的地方,会优先推荐你们过去。”
村民都没想到还有这好事,便说:“可是同外面那些商人用人是一样的?他们给的工钱不少哩。”
“你们没跟他们签订契约吧?”守城门的衙役笑着说,“我瞧见你们拒绝他们了,不跟他们签是对的。”
“啊?”
“经官府登记的手艺人,平均每日至少赚五十文,还会根据你们擅长的安排活计,诸如刚才找你们的人,不过是想省钱点。”
“五十文这么多,”村民们激动起来,“幸好听卫老和二娘的没同意,不然亏了啊!原来他们骗我们。”
“也不算骗,人家只是没跟你说,进城工钱更好,这都多出来一倍了!”
“那我们也算手艺人吧?”
“我会刺绣!”
“我会种地还会盖房子。”
“我懂养牲畜。”
……
守门衙役听了他们的话,也跟惊奇他们竟然是听一个老者和夫人的话,看过他们的户籍和路引,他又问了一句他们是否确定要在姑苏居住,得到肯定答复,将人领到支着桌子的同僚前,说道:“在这登记,领暂时居住证明。”
整个车队,仅在城门口登记便用了一个时辰,但所有的身份证明都已经办好,不用他们在往衙门跑,可谓是便捷了。
因他们车队人多,在他们登记时就有官员拿着小本在旁边等着,见他们登完,立即领他们向城里走去,不在这里堵门。
姑苏城的大道宽敞,四五辆骡车并排走都不嫌拥挤。
拿着小本的官员没有功夫给他们欣赏姑苏的机会,举着本边走边道:“你们是难民身份,我们知府老爷人好,给你们修建了临时住所,但只能免费住七天,这七天就是给你们找活留出来的,日后要想再住便要交钱了。”
村民们赶紧点头:“正是这个理,知府老爷是个好人啊。”
那官员留着两撇小胡子,听闻小胡子都翘了起来,自豪道:“那是自然,我们老爷天下一等一的好人,让我看看,城东商铺招跑腿伙计,谁能说会道?”
卫父见村民们你推我一下,我掐你一把,扭捏起来,说道:“四喜、三儿,回话啊。”
被卫父点名,两人不好意思地挠头,官员一看,舔了舔毛笔,将两个人的名字记在本子上,说:“不用不好意思,姑苏城用人的地方多了,你们若是嫌弃我们安排的不好,也可以去告示那去看,好多招人的,我会被安排这个工作不过是老爷体恤你们外乡人,人生地不熟的,领领你们。”
村民又称赞了一番姑苏府知府。
这回小胡子官爷再问谁会什么去哪之后,村民们踊跃回答,很快就将人分完了,也到了给他们安排的房子前,村民们再次惊呼出声,分给他们的竟是五进小院。
小胡子自豪道:“我们姑苏没有比这还小的宅院了,你们自己分,这一个房子至少能住五户。”
说完,他看了几眼卫阿嫱一行人,明显他们是领头人,便是那气质都与他们身后的村民不一样。
那些村民,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一路上东张西望的,可卫阿嫱这几人,沉稳大气,目不斜视,就仿佛来过姑苏一般。
不对,得将那一人抱着一个孩子的夫妻剔除出去。
他嘴唇上的小胡子动动,问道:“你们几位都会干些什么?”
卫阿嫱回道:“我们家只有我和我阿姐需要找份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