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多长时间了,且现在是什么情况,他怎么还……
崔言钰已经握不住刀了,伸出一只满是血的手覆到了卫阿嫱的脸上,有些遗憾道:“真可惜,快死了也没能再见一次扬州阿嫱。”
他费力地牵扯嘴角,给了她一个笑容,“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真得很美。”
看她似是被他的话吓住了,一副他怎么会说出这种话的模样,他脸上的笑容更加愉悦了些,声音透着疲惫,继续说:“不瞒你说,我到现在也很生气。”
卫阿嫱回神,将给他包乱的布解开重新缠上,盯着他的伤口,不敢触及他的目光,说道:“那同知想让我做什么,才能不生气了?”
“你头过来些。”
她喉咙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痒,很想咳,但听到他的话,便将人凑了过去,十足的听话,崔言钰从自己脖子上拽下木雕,而后为她戴了上去。
看着被在她脖子上,他伸手摸了摸,手指便蹭到了她没有面具的脖子上,同她道:“这是我父亲留给我的,现在给你,你一直戴着,我就不气了。”
“同知这是在拿我当小孩子吗?”卫阿嫱低头没有看见那个小木雕,也想上手摸,就碰到了他的手,只一下,手就被他反手握在手里。
在她心脏突地剧烈跃动起来时,他道:“就要死了还没告诉你我生气的原因,便有些可惜,想让你知道。”
卫阿嫱脸色难看起来,崔言钰的目光出奇的温柔,而他刚才一系列的举动,也太像临终遗言,便骂道:“什么死不死的,还有我呢。”
“你一人还能抵得上千军万马不成?”他低低笑着,“你不该跟过来的,这些海盗训练有素,根本就不是寻常的海盗,他们武器人员都充足,我们已经抵挡不了多长时间了。”
“崔言钰不要再说了,一定会有办法的!”
“你听我把话说完。”
卫阿嫱将手挣脱出来,脸上带了薄怒,“我不想听,若是你想说,那便等到了倭国,你亲口告诉我!”
他看着她,眸里有一层层淡淡的水雾,“我恐怕等不到那时候了。”
“我说了,不要再……”
他猛然起身,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脸上,与之相对的是唇上那冰凉的触感,在他一触即放时,沾在他脸上的血不少染在了她的下巴上。
为她轻轻拭去血迹,手指下的面具触感并不好,可他还是不想放手,终于看见她脸上出现茫然的神色,他又想笑了。
瞧她放大的眸子,若是现在在他面前的是她的真实面容,会更好玩罢。
他凑近她,只想让她一个人听见,说道:“我发现我好像喜欢上你了,卫阿嫱。”
卫阿嫱猛地惊醒,向后一靠,砰地撞在了虎蹲之上,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听见动静的士兵还问了她一句:“卫千户没事吧?”
“没,没事。”
崔言钰没有他向她告知了心意,她却懵的完成不知所措的恼怒,反而有些心安,至少他死了,她不会心痛,这样也挺好。
甲板上的声音愈发大了,海盗马上就能攻下来,那些虚弱的士兵撑不了多久,他对她道:“我不想你和我一起葬身大海,所以卫阿嫱,你带着还有力气的士兵,跳海罢。”
没有给卫阿嫱太过的反应时间,海盗似乎快要冲下来了,这里的士兵已经起身迎了过去,她找回自己声音问:“我没听错?这是大海,就算我们跳海,难道能游出去吗?”
“尽力一试,你们届时抱着木板,能游多远就游多远。”
“这根本不可能,留在船上,万一使团的船找回来了呢?”卫阿嫱声音有些激动,惹得那些断腿断臂的受伤士兵纷纷看了过去。
她甚至已经站了起来,人还没从崔言钰喜欢她的冲击中缓过神,就要面临这样的抉择,“我不同意。”
但她将话说出口,看着坐下船板上没有说话的崔言钰,回头看了看虎蹲,作为了解他的人,眼眶迅速红了,“你根本就没打算等使团的船来了是不是?”
崔言钰靠在船壁上,用一种满不在意的语气道:“时间来不及了。”
“让你们先走,是我能想到的,唯一有生机的办法,我真心的希望,你们遇到使团的船能活下来,将这里的消息传递出去。”
他有些怀念的看了看四周,脸上一片肃穆,“你应该想到了,这些海盗有虎蹲却迟迟不将我们的船打穿,是因为船上有他们要的东西——虎蹲,而我,绝不能让大昭的武器落入他们的手中。”
“不要说你们也留下来,或者换我这种话,这些人还是冲着我来的,他们不会放过我,等你们游得够远,我会将这里点燃,虽然弓单药有些受潮,但我想应该还是能火乍一两个的。”
卫阿嫱听见自己问:“若是不成呢?”
崔言钰笑了起来,“那还不简单,船下面不就是海水,想弄沉可太容易了。”
所以总结下来,崔言钰他要拉着海盗带着大昭的战船一起死。
他将身子撑着站起来,扶上卫阿嫱的脸颊,“祝愿你能在这大海中活下来。”
一滴泪流到他的手边,被他接住。
“这是命令。”
第97章 使团来救 一更,活下去……
叫嚷声、打斗声近在咫尺, 身上没有伤口且会水的士兵沉默的在被打坏的虎蹲旁排成几列,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抱着几乎快有一人高的木板, 这是从船上敲下来的。
大昭的战船为了防水,每一块木板上都刷了桐油,此时被海面上反射的光线一照,闪着细密的光泽。
卫阿嫱指挥着人从脚下继续敲木板,敲下一块体积大到够三四个人待在上面的,从船身上被火乍开的缺口处扔了下去。
现下海盗船上的虎蹲已经因为连续不断使用而火乍膛, 几乎所有的海盗都认为他们现在没有能力抵抗,所以全部都在从甲板上往船上爬,给了他们喘息之机。
崔言钰以最快的速度喝完不知道她从哪弄来的蜂蜜甜水,补充体力, 仔细观察他们, 扭头对身边的锦衣卫道:“去船舱里找些干粮和水给他们带上。”
锦衣卫沉默地离去又回来, 所有人都不说话,整个忙碌的现场充斥着压抑悲伤的情绪。
士兵们身上被绑上了食物和水, 身上受伤, 或是晕船严重的士兵没有羡慕之情, 他们都知道, 便是游走也未必能从大海中活下来。
这里血腥味浓郁, 已经引来了不少鲨鱼,下去还是在船上, 都是死路一条。
“你们一定要活下去。”
不知道是哪个士兵开口说的话,又有人道:“对,可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就死在海上,你们得出去让大家都知道我们经历了什么!”
“活下去!”
“活下去!”
排队的士兵们有还没成家,年纪比卫阿嫱还小的, 自己用袖子抹了眼睛,蹭得眼睛旁都红了,这回遗言都不用写了,茫茫海上,纵使写了又能让谁去给寄家去。
海盗们攻下来的声音愈发近了,卫阿嫱看向崔言钰,眸子里有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痛恨和忧伤,痛恨自己无能,忧伤崔言钰即将同归于尽的行为,还有浓浓的不舍。
人之将死,崔言钰也不顾忌他人目光,见她眼里蓄的泪,随她睫毛轻眨而落下来,为她擦去,他道:“卫阿嫱,别想着偷偷跑回来帮我,这些士兵需要你,带着他们活下来。”
“见你为我落泪,似是觉得这辈子都值了。”
不合时宜的甜蜜话语,让卫阿嫱笑了起来,泪水要掉不掉的挂在眼眶上。
她很想说这些人自己有胳膊有腿,不需要她,可理智告诉她,他们真的需要一个领头人带他们游出去,自己至少比他们冷静,对大海也了解,那样还有一线生机,不然失去希望,只会沦落成海中怪兽的食物。
“好,我承诺,尽我所能护他们周全,”卫阿嫱郑重道,“崔同知,也望你们多抵抗一会儿,等我们回来!”
崔言钰:“好!”
两人之间的对话,吸引了心存死志的士兵们全部的目光,大昭原就不抵制南风的,甚至曾经以南风为美,他们看着两人互相道别,心里也分外感伤,倒是冲刷了一些对大海的恐惧。
崔言钰看向他们将原本补充体力的碗摔下,“尔等听从卫千户指挥下海,祝你们好运,其他儿郎,随我杀上去!”
所有喝水的士兵齐齐摔碗,跟在他身后走了上去。
卫阿嫱扭头,用水将脸上的水渍擦去,“下水!”
士兵们一个个跳了下去,而后十人为一组将腰间的绳子给互相系住,随即有素地让开位置,等后面的人继续下来。
崔言钰在走出去时,才发现四五个锦衣卫一直跟在他身后,他用目光询问。
一位锦衣卫百户道:“我们跟着同知。”
崔言钰让他们回去:“不要做无畏的牺牲,你们去跟着卫千户。”
锦衣卫们先后道:“同知,我们不会水。”
另一个脸上蓄胡子的锦衣卫,扒拉着自己的胡子,凶狠道:“对,我们不会水,怕他个蛋,就是干!”
什么不会水,锦衣卫出行在外,若是不会水遭遇危险怎么办,这明显就是说辞,崔言钰从他们一个个的面孔上看去,又看向在自己身后一样没有下水的武将军们,再看向每一位士兵,握紧自己身上的长刀。
“那就请诛儿郎随我一起去杀个痛快!”
“杀!”
另一边,卫阿嫱最后一个跳水,见她下来还在水里倒腾腿的士兵们一个个就跟有了主心骨一样看向她,她抹了把脸,将身上的绳子拴好,深吸一口气道:“所有人,就像之前跟你们说的一样,闭气沉水!”
在她带领下,所有人都将身子沉在木板之下,而后直接游到战船船底,用这口气,从船底穿过,而后偷偷冒出海面向上换气,就这样游出了海盗船的范围。
海盗船自然发现了在水面上的他们,主要是一块快排列整齐的船板太引人注目,无数的箭向他们射来,卫阿嫱赶忙让他们聚在一处,将木板合拢,可即使如此,还是有士兵被箭射中而失去生命,被砍掉腰间绳索沉入海中。
他们越游越远,海盗船的首领很快就下令不要关注他们,他们的目标是面前的战船!
待游出一定范围,所有人都浮上来大口换气,在卫阿嫱身后的士兵指着卫阿嫱的脸啊了半天,神情很是震惊,其他被他声音吸引的士兵也看了过来,顿时与他一样惊愕。
卫阿嫱冷淡瞥了他们一眼,说道:“叫什么,没进过诏狱见过锦衣卫的手段,还没听过锦衣卫的换面之术吗?”
士兵们表示他们对锦衣卫躲着走都来不及,还去打听什么,不过神秘莫测的锦衣卫会换脸好像也不足为奇?
平日里跟锦衣卫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士兵们,很快就适应了卫阿嫱其实是个长相女气精致的千户事实。
虽然他们心中还十分沉重,但这种时间,小声嘀咕崔言钰和卫阿嫱似乎就能冲淡恐惧。
怪不得崔同知会对卫千户另眼相看,两个人还成了一对,卫千户长得漂亮啊,这长得好看的人和漂亮的人站在一起的画面就是一个词,合适。
他们也没读过书,实在是想不出什么有文采的话了。
被卫阿嫱的脸一刺激,他们跟打了鸡血似的,被卫阿嫱牵着又往前游了好远,每当游远时,他们都会回头去看看自己的战船,在心里说一句:还在呢,没沉。
卫阿嫱阴沉着脸,只有耳朵捕捉着来自身后的交谈声,听着他们说船还在就会踏实一下,以更快的速度向远方游去。
他们借着海水本身的力道,顺流而行,离战船愈发远了起来,直到战船从一个豆大的小点,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中。
一刻不敢停歇地游着,胳膊酸麻,但没有一个人吭声让卫阿嫱停下。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那橘红的光带颜色浅淡,他们每个人的嘴唇都干裂了,从腰间抽出水珍惜地喝了一口,又嚼了两下肉干,继续前行着。
不知是不是这海洋太大了,他们游了好远也没有鱼类过来想撕咬他们,也算是不幸中的幸运了。
过了许久,有胆小的士兵哭了出来,是此行中年纪最小的孩子,才十五岁,但已经驻守边疆三年了,有老兵骂了他一句,让他别哭了,但他停不下来,还有点疑神疑鬼。
“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会不会,会不会是我们的战船……”
在他话还没有说完时,卫阿嫱倏地回头,厉喝:“闭嘴!”
她眼睛冒着灼热的火焰,能燃烧一切靠近她的生物,甚至想游过去打她,有士兵劝她:“卫千户,别,是他不会说话,别生气。”
乱糟糟中,有士兵趴在自己的木板上,尽力挺直背脊,激动道:“卫千户,卫千户,你听,好像真的有声音。”
不断有士兵停下划水的手,支棱着耳朵认真听。
“是真的,有声音!”
“卫千户,你快听。”
卫阿嫱满脑袋都是崔言钰点燃了战船,听见士兵这么说,浑身都像是结了冰,便是刺骨的海水都没有她身上凉。
突然一声尖叫响在她耳边,是在她身后那个动不动就咋呼的士兵,“卫千户,是船,我们使团的船来找我们了!”
所有人都激动起来了,卫阿嫱转过头,望向在视野里愈发大的战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身边的士兵手舞足蹈之下忘记还在海里,呛了很多人,向战船呼喊:“我们在这,我们在这,快看我们!”
怕船上的人看不到他们,他们拉过那最大的木板,几个士兵固定边缘,让几个身量小的士兵爬了上去站在上面,几个士兵跟叠罗汉一样一个抱一个,拼命向战船招手呼喊。
脱离大部队的使团战团上,在甲板上焦急张望的众人原本真没看见海面上的他们,但他们随身携带的棕色木板在这一望无际的蓝色海面上顿时就吸引了他们的视线,他们还以为是战船受损,所以飘下来的木板,还打算顺着木板飘的方向逆流而上,就发现那些木板上竟然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