瑛华眼睫轻颤,甜着嗓子说:“本宫这不是想你了吗?想快点抱着你。”
暖晕的灯影下,夏泽神色柔和,眸底却浮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忖度。
今晚是十五,他看似气定神闲,实则每根汗毛都是警觉的。而人在想方设法瞒天过海时,总会有些欲盖弥彰,比如今晚的公主,处处透着诡异。
他配合着上床,瑛华也格外老实,像只小猫一样乖巧的偎依在他怀中,不再作妖。
夏泽在她额前轻吻,随后阖上眼帘,静观其变。
等待的时候最为难捱,瑛华差点真的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昏暗中她缓缓睁开眼,细听之下夏泽呼吸均匀,想来是睡熟了。
她长吁一口气,从夏泽怀里挣脱出来,动作极轻极慢。摸下床后,她蹑手蹑脚的来到罗汉榻前,点燃了迷香放在圆桌上。
瑛华拿起准备好的湿帕子捂在嘴上,静静等待一会,随后走到床边,伸手戳了戳夏泽。
没反应。
她又附在耳边,轻唤一声:“夏泽?”
还是没反应。
瑛华这才放松紧绷的身体,望着那张沉睡的面孔,心头有一丝愧疚。
夏泽睡觉太轻了,若是半夜醒来发现她不在身边,那就百口难辨了。避免节外生枝,她只能出此下策,好在这迷香不伤人,只能让他短暂的昏睡一段时间。
瑛华的眼神瞬间变得狠厉,火速换上夜行衣,跨上佩刀闪出寝殿。
关门声传来,夏泽遽然睁开眼,捂住口鼻起身,找到迷香将火星捏死在手中。
还好他有内力,再加上这迷香后劲不大,否则今天真就被公主放倒了。
他低嗤一声,神色渐凉,拎起衣袍随意一披,拿起佩刀追了出去。
当下夜色正浓,皎白的月亮如圆盘一样挂在黑幕当中,四周点缀着几颗寒星。瑛华一身墨黑,足尖轻点,借力墙头屋檐,飞身在鳞次栉比的京城中。
寒风自耳畔拂过,她蒙着脸,露出的眉目一片凛然。
不一会的功夫,瑛华就来到了那座神秘的院落。
她没有先靠近,隐在昏暗的巷子中眺望。这周围都是低矮促狭的民房,道路都是羊肠小道,唯有江伯爻那座院子还算气派,青砖青瓦,门口立有两座石狮子,很好辨认。
如张堇之他们所言,有一位人高马大的青年男子守在大门口,怀抱黑布裹着的武器,从形态上看像是一把粗大的棍棒之类。
她从一侧巷道绕过去,来到院落后门,纵身一跃翻墙而入。
这里布局简单,东西是厢房,正堂连着俩耳室,后院是空荡的马厩,再无他物。
隐约间正堂有光亮映在地上,瑛华轻巧地飞上屋檐,隐身于背着大门的屋脊,轻轻挪动一片青瓦,露出细小的光亮来。
做这一切的时候,她并未察觉到不远处别家的檐头上,夏泽正目光炯炯的盯着她。
顺着细缝望去,瑛华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她猜的没错,江伯爻果真私自遛出来了。
这里究竟藏了什么,让他不惜违抗禁足的圣旨。瑛华满心纳罕,将青瓦又挪动一下。
看清堂屋光景时,她瞳子急缩,登时舌桥不下
屋子里没有一点家具,取而代之的是一口巨棺。棺材盖子上贴满了黄符,画着奇怪的纹路。周围竖着高低不等的烛台和青铜兽像,摆出一种分辨不明的法阵。
堂屋北侧是一个三层祭台,火烛燃烧正旺,摆着猪头赤鸡等贡品,最上一层供奉着一尊奇怪的鸟头人金身塑像。
瑛华大张眼眸,除了震惊,无法用别的词来形容现在的心境。
来之前她设想了千般情形,也许这是另外一个金屋藏娇点,也许这里有他涉嫌谋反的证据,但她万万没有想到,江伯爻竟然在这里大行巫蛊之术!
印象中,他是一个不信神佛的人啊……
寒风袭来,灌进脖颈中,瑛华不自主的战栗一下,脚不小心踩到瓦片,发出嗑啪一声。
江伯爻听到声音,抬头察看。
瑛华旋即将瓦片盖上,紧着嗓子学猫叫,“喵——”
静待须臾,里头没有别的动静,她这才松了口气,再次推开了瓦片。
只见江伯爻跪在祭台前虔诚叩拜,口中念念有词,听不清楚,但能确定是异族话语。随后他来到棺材前,使劲推开棺盖。
棺盖一寸寸的挪开,有一股奇异的浓香顿时从瓦缝中溢出。内里光景浮现,瑛华眼波震颤,惶然捂住了嘴。
棺材里头赫然躺着一个身穿寿服的年轻女人,周身浸泡在墨绿的浓液中,朱唇黛眉,栩栩如生,仿佛只是睡着一样。
瑛华眨眨眼,只觉得这个女人在哪里见过。
很快,江伯爻帮她回忆起来。
“芙儿,我来看你了。”
芙儿,林芙儿。
是死了两年的林芙儿!
瑛华瞪大眼,若不是自己的手捂得脸蛋生疼,她真以为是在做梦。
她就这样怔然的看着江伯爻替林芙儿擦面,上妆,听着他说掏心窝子的话。这一瞬间,她全都明白了,江伯爻对她的恨原来不只是因为他们无爱的婚事。
“若不是赵瑛华逼亲,你也不会这么早就离开我。”
“别怕,芙儿,我会替你报仇的。”
“我会让赵瑛华付出代价。”
自呓般的话语钻进耳朵里,瑛华只觉得头脑翁鸣,愣了半晌将瓦片阖上,飞身而下,潜出这座阴森诡异的院子。
平民百姓居住的地方自然没有大家大院那么多灯笼,四下漆黑一片,唯有月色为她照行。
她来时匆匆,去时更匆匆,直到看见公主府的大门,这才放慢脚步,停在了巷道上整理神思。
她曾经想过江伯爻心有所属,却没想到那个人是他的表妹林芙儿。
瑛华对林芙儿还是有些了解的,曾经她追求江伯爻时见过几次,是个患有先天心疾的孱弱女子,生的倒是眉眼如画。
她记得很清楚,在他们大婚之前林芙儿已经病入膏肓,床都下不来了,不久之后便死于心疾。然而这笔账全都被江伯爻算在了她头上,说她才是导致林芙儿殒命的罪魁祸首。
疏朗的月色下,瑛华思绪虚晃,那她到底该不该对此负责?
如果她不逼婚,林芙儿就不会死了吗?林芙儿不死,江伯爻是不是就不会那么恨她,也不会将对她的恨转嫁到她的弟弟身上,惹得她赵家手足相残……
事情环环相扣,如同滚雪球一样,仿佛都是由她一个想法而越滚越大,偏离正轨。
可上辈子,她不过是想要求得一人心而已。
瑛华捏紧拳头,忍不住心生惆怅。要是她能重生的再往前一点就好了,她不再追求江伯爻,不会逼他成亲,是不是就能不服吹灰之力的避开这一切,每个人都能安之和乐了?
昏暗的光影下,她眼眸低垂,容光隐黯。
林芙儿死了两年,本该下葬,却被江伯爻用巫术保存至今。她竟然被这种感情震撼了,重生以来从未如此感性过。
她憎恨江伯爻毒杀她,憎恨江伯爻谋反,却没想到她才是那个种下因的人。
有泪从眼角滑落,滴进嘴里咸涩不堪。瑛华心海激荡着千般波澜,使劲擦去眼泪,水盈盈的眼眸再度泛起寒凉。
她是那个因又如何?
既然重生的节点不对,那她跟江伯爻只能对立的走下去。恨意已经在彼此心中滋生,无法消除。
这大抵就是造化弄人吧。
不管上辈子也好,这辈子也罢,他俩注定都是彼此的劫难。
而这场劫难,她必须要主宰!
如果林芙儿是无辜的,那她的皇弟也是无辜的,夏泽也是无辜的。由此一看,焉能分清孰对孰错,那就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吧!
杀机自周身弥漫而起,瑛华捏紧刀柄,从侧墙跃入公主府内。
轻车熟路的摸回寝殿后,她换下夜行衣,又将刀放好,这才轻手轻脚的上床。
夏泽已经先她一步躺在了床上,任由她钻进怀中。
恍惚间,怀中之人有些颤抖。他迟疑一会,以一种非常自然的姿势搂紧了她。
他不知道方才公主究竟看到了什么,大抵是些难以接受的东西,才让她在回府前失了神。
好在这次公主只是窥视一番,并未做什么危险举动,算是万幸。
夏泽深吸一口气,敛起混乱的思绪,强迫自己安下心来,拥她入睡。
瑛华这一觉睡的很沉,然而天刚蒙蒙亮,夏泽就将她唤醒了。
“公主,醒醒。”
好听的声音徐徐传来,混着轻柔的呵气,让人耳畔酥痒。瑛华晃晃头,翻了个身咕哝道:“别闹,让我再睡一会,好困。”
然而下一瞬,瑛华就被夏泽翻过来,仰面而躺,双手被他钳在头顶。
她不情愿的睁开惺忪睡眼,凝着压在身上的夏泽,瓮声瓮气道:“夏泽,你干什么呀?我想再睡一会儿,别恼我好不好?”
这样的祈求没有丝毫用途,夏泽将她钳的更紧。
“干什么……”他薄唇扬出好看的弧度,看起来有些不羁,“当然是好好疼爱一下公主了。”
昨晚公主竟然拿迷香对付他,他嘴上不能说,但还是可以在床上小小惩戒一下她。半夜还敢偷跑,那他偏不让她好睡。
“讨厌,大清早的别不正经了。”
瑛华强睁着酸涩的眼帘,想要摆脱夏泽的禁锢,谁知却是更加惹火。
她本就迷迷糊糊的,被夏泽强拽着进入沉沦之海。
缠绵悱恻后,瑛华正要昏昏欲睡,翠羽却来叩门了,“公主,宫里来人了,各邦朝拜的岁贡贺礼分拨下来了。”
“……”
这一刻,瑛华简直想原地薨逝。
每年腊月,各邦交国都会向大晋缴纳岁贡贺礼,以往都得到二十以后才能分拨下来,今年倒是提前了。
半个时辰过后,瑛华哈欠连天的坐在正厅交椅上,宫里派来的是吴海公公,她连寒暄的力气都没有了。
夏泽一大早非但不让她睡觉,还把她好一顿折腾,态度颇为粗暴,难道是昨晚的迷香把他弄昏头了?
她真是有苦不能言,睡眠不足外加纵欲过度,整个人飘飘然,好像就快羽化升仙了。
请安后,吴公公打开礼卷,老和尚念经一样读着:“西洲贺礼,白玉羊脂镯子一对儿,耳环一对儿……”
瑛华木讷的听着,上眼皮和下眼皮打架打的更欢了。
夏泽站在距她一丈远的地方,瞧着她困的磕头打盹,不禁失笑。
一盏茶的功夫,在吴公公的催眠下,瑛华彻底撑不住了,倒在椅子上呼呼大睡。
吴公公见此情形,停下念叨,纳闷道:“公主怎么睡了?”
翠羽尴尬的笑笑,“公主可能昨晚没休息好,要不,我喊喊她?”
“这……”吴公公想了想,小声说:“算了吧,让公主睡吧。奴才把礼卷留下,等公主醒来对照一番就是了。”
翠羽满心感激的福了个礼,“多谢公公理解。”
吴公公走后,夏泽上前打横将瑛华抱起来,送回了寝殿。
翠羽悄悄退了出去,留下两人在殿内。
望着那张酣然入睡的面容,眉蹙春山,鼻腻鹅脂,愈看愈觉得讨人喜欢。夏泽在她唇边亲吻一下,眼波轻柔,浅声道:“下次,可不要再这样了,公主殿下。”
腊月二十三这天,天气肃清,繁霜霏霏。
公主府的凤鸾舆驾来到了京城延喜街,停在了一座气派的院落前,其后跟着一辆马车拉满了年节贺礼,尾随两排数十护卫。
夏泽利落下马,头发整齐上束,绾一青玉发冠,身着鸦青缎绣窄袖袍,腰挎佩刀,显得气宇不凡。
瑛华被翠羽搀扶着下了舆驾,飞髻上插满了富丽宝钗,尤数花丝坠珠金钗最为显眼,两颗硕大的南海金珠随着步幅微微摇曳,泛出温润养眼的光泽。
夏冬晖携着家人侯在门口,齐齐下台阶跪地,恭顺道:“小民恭迎固安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平身吧。”晨曦倾洒在身上,瑛华巧笑倩兮,“天气寒冷,夏老爷不必客气。”
这声夏老爷把夏冬晖喊的飘飘然,他站起身来,说话都激动到发抖,“殿……殿下里面请!”
这座院落可以说是低调的奢华,屋檐廊柱上不起眼的地方都雕镂着花纹。庭院抚石依泉,回廊上到处都是干枯的藤蔓,想来到了春日定时一幅百花盛开的优美景致。
一行人来到正堂,瑛华居首正襟危坐,“都别客气,坐下说吧。”
“多谢殿下。”夏冬晖携妻儿们在堂下椅子上落座,开口道:“小民本想去公主府向殿下致谢,泽儿不让我们去打扰,就一直推到现在,小民真要多谢殿下对夏家的照拂。”
说完,他起身就要叩拜。
“不用见外。”瑛华抬手打住他,眸光脉脉看向坐在一侧的夏泽,“你们是夏泽的亲人,自然要受本宫庇护,如在京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差人告诉本宫就可。”
夏冬晖千恩万谢,“殿下仁厚,小民感激不尽。”
“好了,不用小民小民的,都是自己人,夏老爷就不要拘礼了。”
“是,是。”夏冬晖生平第一次见到皇家人,公主的话自然不能违背,便强作淡定,一一介绍起自己的家人来,“殿下,这位是我的妻子,康月月。这位是我的儿子夏翎,这是儿媳孙蓉,这两个小的是我的孙女和孙子。”
瑛华早就听夏泽说过,他舅舅对妻子颇为忠诚,连个妾侍都没有,从而夏家这一支也是人丁不旺。
她与夏家人一一颔首示意。
有婢子送上茶来,几人饮茶攀谈一番,瑛华抬眼看了下天色,徐徐道:“本宫去看一下老太爷,你们各自去忙吧,不用都在这里陪着本宫了。”
“好。”夏东晖恭敬点头,“泽儿,你带殿下过去吧。”
“公主这边请。”夏泽眉眼清和,伸手去领,两人在众目睽睽下牵着手离开了。
夏家两个小辈,五岁的夏沐卿和三岁的夏小豆屁颠屁颠的跟在他们身后,儿媳妇喊都喊不走,最后还是瑛华让他们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