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棠蹙眉凝望着他半晌,目光最终落在他额头包扎好的布巾上:“你额角的伤既然已经包扎好了,便没必要再来。”
郁殊本晶亮的眸一暗,伸手抚着眉间的布巾,声音阴沉了些:“不是我包扎的。”
“什么?”
郁殊讷讷道:“这伤……”
是“他”包扎的。“他”本该很厌恶旁人说他容色绝艳,“他”本该对样貌不在意的,留疤也无妨!
可“他”却在白日里便包扎好了额头上的伤。
多管闲事!
可这些话他说不出口,郁殊倏地抬眸看着苏棠,伸手将眉间的布巾扯了下来:“不是我包扎的。”
苏棠垂眸诧异的看了过去,便望见他眉间的伤再次大剌剌的显现出来,暗红一片,映着微扬的眼尾,诡异魅惑。
她伸手将帷帐落了下来,隔开了二人:“我以为我们之间已经将话说的很清楚了。”
郁殊怔怔看着晃动的帷帐,良久低声道:“我不让你包扎了,但是别赶我走,棠棠,”他的声音很轻,“我只有晚上能跟在你身边。”
苏棠背对着他侧躺下来,只当听不见。
郁殊直直看了那背影半晌,没有被子扔出来。
他眸光微暗,他静静坐在床踏上,倚靠着床侧,偶尔偏首看一眼一旁的女子。
“棠棠……”他咕哝一句,似乎人已经倦极,倚着床侧便已沉睡过去。
……
待到郁殊再醒来时,天色已亮,风声渐小,光线被阑窗打散照进屋内、床榻,照在女子的脸颊上,影影绰绰。
他直起身子,目光不觉定在那些女子脸颊的光影上。
她的皮肤细腻红润了许多,泛着细小的透明的绒毛,似是柔软至极。
感觉到身侧的动静,苏棠侧身睁开双眸,一眼便对上郁殊夹杂着冷静与懊恼的眸子。
苏棠凝眉。
还未等她反应,郁殊已经飞快起身,逃离了床榻。
身上的衣裳边角仍有些潮湿,他诧异垂眸看了一眼,立即望见地上昨夜扯下的布巾,不由伸手触了触眉心。
——昨日包扎好的布巾,被扯了下来。
“蠢钝至极……”郁殊低声呢喃,眼中清冷一片。
苏棠凝眉,披上外裳便要如前几日一般,只当未见,起身便朝外面走去。长发微散,人慵懒如一只晨时初醒的猫。
郁殊怔怔盯着她,下刻突然伸手将她拉住:“你就这般披散着头发出去,让旁人都看见?”
话落,未等反应,手已从袖口掏出那根红玉钗,信手绾起她披散在身后的发,以红玉钗簪在头顶,脸畔一缕碎发轻飘飘落下,打碎了落在她脸颊的晨光,在她耳畔微微摇晃着,而后静止不动。
郁殊的手,也随着那碎发逐渐停下,望着苏棠头上的发髻,容色怔忡……
第54章
满屋子静的根针落地都能听得真真切切。
郁殊仍盯着苏棠的发髻,如丝绸一般的青丝中,坠着如血滴一般晶莹剔透的红玉石,轻轻摇晃着。
直到窗外阵阵打铁声传来,郁殊幡然回神,身子僵硬如铁,懊恼于方才几乎下意识拉住她的动作,却又止不住一遍遍回念着长发划过指间时的柔腻酥麻。
苏棠不过轻怔片刻,看着他眼中的懊恼与倨傲,不以为意的笑了下:“多谢王爷。”
话落,人已脚步如常走了出去。
她心底明了,眼前人是郁殊,是那个不喜欢她的郁殊。
身后,郁殊盯着她毫不犹豫离开的背影,沉默的疏离。
可她对另一个“他”,却几乎每每都是无声的纵容。
郁殊的脸色陡然阴沉下来,胸口如压着一块巨石,呼吸都变得沉闷。
下刻猛地朝外走去。
……
今日的天色阴沉沉的,远处大漠隐隐泛着昏黄。
这几日怕是要有一场沙暴。
不过,在固永镇待久了,苏棠倒是见过几场沙暴,心态却也平和。
只是生意比往日要少了许多。
打开酒馆大门,一阵风来,便卷入些风沙,苏棠戴上帷帽,擦拭着桌面。
也是在此刻,郁殊从楼梯口走了下来,早已换上一袭广袖绯衣的他大步流星朝门口走去,目光未曾多看,容色阴沉走处酒馆。
苏棠仍擦拭着桌椅,容色如常。
“你那阿弟走了?”易齐从后院走了出来,打着哈欠问道。
苏棠头也未抬:“他不是我阿弟。”
“我瞧着也不像,”易齐嘀咕一声,下刻眼睛晶亮,凑到她跟前,“难不成真是你老相好?让你一年多前心如死灰跑到大漠来的那人?”
苏棠擦拭桌椅的手一顿,下刻将麻布塞到他手中:“我同他没有任何干系。”
易齐捏了捏麻布:“说话这般难听,肯定伤得不轻。”
苏棠睨他一眼:“我以往说错了。”
“什么?”
“以前我说,若哪日你死了,定是死于嗜酒,我说错了,”苏棠笑了下,“若你死了,定是死在不积口德上。”
易齐沉寂半晌,最终默默闭了口。
不过有句话易齐也许说对了。
郁殊走了。
接连三日未曾出现。
便是客栈四周的侍卫,都消失不见。
苏棠并未觉到诧异,反倒觉得本该如此。
郁殊是骄傲的,她对他视而不见,他肯在她这儿留下才是见鬼了。
这日,过了午时,酒馆内只有三两酒客,易齐被苏棠打发到市集买菜面去了,毕竟不知沙暴何时来袭,多备些准没错。
约莫未时,酒馆内来了一伙人。
为首的穿着驼色的厚重毡服,留着络腮胡子,人生的不算高大,却很是雄壮,黝黑的脸上有一道刀疤,脸颊上两坨红,手里拿着一柄宽刀,瞧着便凶神恶煞。
他的身后则跟着四五个小喽啰。
此人名叫次旦,平日里不学无术,在固永镇及周遭收些打赏。
虽进过几次大牢,但出来后便又耍横无礼。
苏棠对这些人从来都不愿招惹,所幸这些人来,也不过拿两坛酒罢了。
“老板娘今个儿生意不错啊!”次旦对苏棠挥了挥手里的宽刀,便走到酒架上拿了两坛酒,“老板娘记账上便是。”
苏棠垂眸未曾多言,即便真的入账,也不见有人前来交钱。
一切本相安无事。
只是次旦出门时,易齐正巧走了进来。
次旦一哼声:“易掌柜今个儿没喝醉?”
易齐也只笑了下。
次旦却又转头盯着他的背影道:“怎么?还等着那四五年前将你睡了便跑了的齐老板娘啊?”他大笑了两声,“指不定她如今在哪个温柔乡里……”
次旦的话没有说完,易齐转头便将手中的白面砸了出去。
白面映着窗外昏黄风沙,在不大的酒馆门口飞扬。
次旦被易齐砸了个措手不及,一时之间竟让易齐占了上风。
苏棠顿了下,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暴怒的易齐,以往白净的脸尽是怒火,双目通红,如一只兽。
她忙上前去,想要劝解,却被次旦一手挥开:“滚。”
话落,一脚便踹向易齐的小腹,将他踹倒在地。
苏棠还欲再劝的动作一顿,看着次旦再次朝易齐走去,又是一脚脚踹向他的后背。
易齐是个心软的。
平日里她但凡送酒,当夜即便他喝醉了,也会在灶台留一碗面。
今年生辰,易齐特意滴酒未沾,说瞧她可怜见的,便勉强陪陪她。
她刚来固永镇时,其实发着热的,是易齐熬了药,嘴硬的说怕她死了,把晦气过给酒馆。
……
易齐……只是嘴贱了些,却一直在固执的等待着。
苏棠看着蜷在地上脸色苍白的易齐。
爹走后,对她好的人不多。
她快步朝那边走去,路过柜台时,将上面的酒坛顺手拿了起来。
“啪”的一声,酒坛碎裂,砸在次旦的后首。
酒水四溅,落在她的身上,满屋的就像。
不多时,次旦的后首有血汩汩冒了出来,他缓缓转身,铜环般的眼瞪着苏棠:“你活腻味了,敢砸我?”
苏棠顿了下,走到一旁将易齐扶了起来。
刚直起身,肩膀便被人推了一下,不止次旦,身后的喽啰也都走上前来。
次旦摸了摸后首,满手的血。
许是这血刺激了他,他身子晃了晃,而后挥着宽刀便朝苏棠快速砍来。
他眼神眩晕,力道虚浮,可架势仍旧唬人。
苏棠躲不开,以手臂挡在身前,等着疼痛袭来,心中竟还在想着,这一次,易齐不知欠了她多大的人情。
身前却一阵好闻的松香将她包裹在其中。
苏棠只觉身子一退,眼前绯色的身影闪过,将她完完全全护在了身后。
宽刀砍在了绯色的宽袖上,一阵闷响,顷刻间便见了血。
郁殊。
苏棠怔怔立在原处。
次旦一刀砍中,人也虚的朝后退了退,身后有人扶住了他:“头儿……”
次旦啐了一声:“又来个找死的。”
门口的高卫神色一凛,便要上前。
“退下。”郁殊突然道,声色俱厉。
高卫脚步僵在原处,垂眸不敢多言。
郁殊却看也未看手臂上的伤,只缓步朝次旦走去。
他生的姿容绝艳,尤其笑起来时,眼尾微扬,眉目如妖。身上的绯衣被门外风吹得拂动,墨发微扬,他最终站定在次旦跟前,垂眸俯视着他。
次旦抬头看着眼前让人心生诡异的男子,攥了攥宽刀,便要朝他砍去。
郁殊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袖刀,不过侧身便避开了他的宽刀,手中袖刀直直削向次旦的手腕,攥着宽刀的手腕被齐齐切下,此刻正不断冒着鲜血。
次旦高叫一声。
郁殊蹙眉:“聒噪。”袖刀再次割向次旦的脸,脸颊连带着络腮胡,被削下来一片血肉。
次旦连哀嚎都不敢高声,血肉黏腻,如不断的细小水柱,往下流着血。
郁殊嫌厌的后退半步,似怕沾上半点血迹。
听着耳畔的哀嚎,他抬眸朝其他人看去。
众人抖若筛糠,低着头不敢多言。
郁殊沉默片刻,将袖刀厌恶地扔到地上,而后看向高卫,手不觉摸了下手腕:“扔出去。”
高卫看着郁殊的动作,立时了然,忙点头命人将几人带了下去。
郁殊仍站在门口,嗅着酒馆内的血腥味及酒味,手臂一阵黏腻,他却也不觉得痛,只是……不敢转身。
他可以面对千军万马,却不敢面对身后人的目光。
好一会儿,他终于转过身去,看着站在那儿的苏棠。
苏棠正看着他手臂上的伤口,脸色微白,容色怔忡。
郁殊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不知为何突然想笑,此刻她的反应,是给他的,而非另一个见不得光的“他”。
他张了张嘴,出口却是一句硬邦邦的:“不疼。”
苏棠终于抬眸,看着郁殊,张了张嘴,轻声道:“阿郁?”
方才那个将她温柔护在怀里的,不可能是那个不好惹的郁殊。
郁殊神情僵住,容色如死人一般苍白,墨发披散在身后,眼尾微扬,而后逐渐晕染出一抹赤红,是那张脸上唯一的颜色,绮丽而艳绝。
她唤的是,阿郁。
她希望是“他”救了她。
那瞬,郁殊只觉心口如被倒了一杯毒酒一般,灼烧的剧痛,正“嗞嗞”地腐蚀着心头肉,不断泛着白烟。
痛的他腰背都忍不住佝偻下来。
良久,他容色木然的绕过了她,走上楼梯,进了客房。
客房门关上,外面的一切也都被隔绝在外。
郁殊坐在桌旁,手臂上的血顺着往下流淌着,流到指尖,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上,寂静无声。
不知多久,郁殊紧闭双眸。
那场火灾后,他一直能感受到,身子里住着另外一个人,那个人是他,却也不是他。
“他”只会在深夜,在王府后院苏棠的房中出现。
后来,来到大漠,却不同了。
“他”不断的冒出来,挣扎着想要争夺这具身子。
可“他”终究太过弱小,只能夜晚出现。
而他,仍是这具身子的主人。
所以每日醒来的只会是他。
在此刻,郁殊仍能感觉到另一个“他”的存在。
她想要的那个“他”。
第一次,郁殊停下了自己的思绪,安静蜷缩在意识的角落。
如果这是她想要的……
……
黄昏刚过,风沙渐起,天色还未曾昏暗。
“苏棠,你还说我终会因不积口德而死,今日却这般护着我,”易齐扯着鼻青脸肿的脸“猖狂”笑道,“你分明喜欢极了我吧!”
苏棠手不经意拍向他的伤。
易齐哀嚎一声,倒是中气十足。
苏棠起身走了出去,却怔怔站在门口,看着另一侧紧闭的客房房门。
地上,有几滴暗色的血珠,溅起小小的血花。
苏棠只觉得眼睛被那几滴血花灼的微痛,眨了眨眼,心底隐隐低叹一声,便要朝那边走去。
“吱”的一声,客房门打开,一人走了出来。
雪白的里衣,高束的长发,苍白的容色上嵌着艳丽的眉眼,只是手臂被血染红,正安静望着她,而后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