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阿生看着她手里的银钱,目光却不觉从以前移动到她的手上。
她有一双不适合干活的手,很难起茧,却总会磨出一个个水泡。他仍记得当初这只手是柔腻白皙的,而今却落下了几点疤痕。
“李大哥?”苏棠不解。
“不用。”李阿生简洁道。
“可……”
苏棠还欲说些什么,李阿生却已上前走到木凳上坐下:“不如每次我来,便留一碗馄饨吧,也省了回去再做饭了。”
苏棠为难。
“我不会给钱。”李阿生补充。
苏棠总算好受了些,见他神色坚决,终将银钱收了回去,下了一大碗馄饨,洒了青绿诱人的葱花,热气腾腾。
将暗的夜色下,男子背影伟岸,坐在那儿安静吃着,女子立在一旁,容色秀美,安然静谧。
陆子洵静静望着。
原来……她已有了良缘吗?
这很好。
他对她本无情爱,只心中有愧,如今看着她从过往中走出来,觅得良缘佳婿,本该为她高兴的。
他该上前,将银钱给她,她用作往后过活也好,充当嫁妆也罢,他也总算是了结一桩心事。
可是……
可是!
那馄饨,他也曾吃过的。
她也曾陪在他身边的。
他也……险些成为她的佳婿的。
攥着钱袋的手,不觉收紧,手背青筋凸起,瘦骨突兀。
第12章
许是前段时日,京城的雪下得多了,这几日天色甚是晴朗。
朝阳落在坠满积雪的枯枝上,偶有寒风吹过,碎雪纷飞,煞是好看。
因着手背灼伤之故,第二日苏棠去街口的时辰迟了些。
未曾想有几个老食客已经在那儿等着了,见她前来,还主动上前帮着搬了桌凳。
苏棠心底感激,忙碌起来,手背上的伤都不怎么痛了。
而这一忙,便忙到了午后,日后开始挂在西边,街口才终于安静下来。
东侧几个摊贩聚在一块侃大山。
西侧则矗立着一家酒楼。这酒楼,若是以往,苏棠是看不在眼的,可如今,她捏了捏自己的钱袋。
她没钱了。
对着酒楼处瘪瘪嘴,却被夕阳映的睁不开眼,苏棠没忍住笑自己幼稚,低头开始数着今日赚的银钱。
……
酒楼。
秦成满心困惑看着坐在阑槛钩窗旁,一身青色袍服的男子。
今晨他来找大人时,大人便坐在这儿,而今已近黄昏,大人还在。
且不说大人一贯清俭,鲜少来酒楼,今日竟还在二楼厢房坐了一整日。
如今天寒,厢房燃着火炉,倒也温暖,大人却一直开着阑窗,任寒风吹入,满室冰冷。目光偶尔朝窗外望上一眼,神色淡然。
“大人,钱家的棉被与柴,都派完了。”秦成小声道。
陆子洵像是方才回神,徐徐收回落在窗外的目光,淡淡应了句:“嗯。”
秦成越发困惑,灾民过冬一事,是大人的心头病,而今“药到病除”,大人竟不见欢喜,他不由循着大人的目光朝外望了一眼,只瞧见街角一处热气腾腾的摊位,以及站在那儿的娇弱女子。
那女子荆钗布裙,低垂着头,看不清样貌,只当是个寻常女子:“大人在看那位姑娘?”语气中,颇有几分不可置信。
毕竟以大人的样貌、才识,便是当朝太傅都曾隐晦提及过结亲一事。
然而下瞬……秦成却一顿。
那女子似想到了什么,朝酒楼这边望来,脸色蒙着一层晕黄色夕阳,而后瘪瘪嘴,却又眯眼一笑,刹那间天地失色,独留那一抹笑颜。
秦成不觉呆了呆。
陆子洵望他一眼,脸色一沉:“秦成,回去。”
秦成倏地回神:“大人?”
陆子洵再未看他,只蹙眉道:“回去。”
直到厢房只留他一人,陆子洵方才缓缓吐出胸口郁结之气,扭头朝阑窗外望着。
他在此待了良久,却说不上任何缘由。
他看着她熟稔的推着板车而来,市井之中熙熙攘攘、鱼龙混杂,独她或是静默不语,或是眯眼一笑。
以往含着金汤匙出生的首富千金,而今却以卖馄饨为生。
也曾纵马而驰眉目张扬的女子,却只推着简陋的板车。
当年苏府出事,他曾想过如何安排她的后半生的。
可是,她却从未想过来找他。
面前的茶早已凉透,陆子洵却恍然未觉,拿起仰头一饮而尽,茶所经之处,肺腑一片冰冷。
而后,他起身,缓缓走了出去。
……
今日生意甚是不错。
细细算下来,赚了足有一钱银子。
苏棠看了眼天色,她手受伤,行动迟缓了些,当提早收拾才是。
只是方才侧身,便听见身后一人道:“一碗馄饨。”嗓音儒雅醇厚。
苏棠不疑有他,笑应:“好……”
余下的话,却在看清身后人时戛然而止,脸上的笑都凝结住。
陆子洵。
他依旧如以往爱穿青色衣裳,身姿颀长如竹,雅然若玉,正站在那儿望着她。
看来,昨日并非错觉了。
苏棠垂眸,她想过,总有一日会碰见陆子洵,只未想到这般快。
“苏棠,”陆子洵唤她的名字,唇角的笑如以往,“好久不……”
话顿住,他垂眸定定看着面前的女子。
“民女叩见陆大人。”苏棠半跪在地上,声音恭谨疏远。
陆子洵的笑僵在脸上,胸口的郁结之气又来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轻舒一口气:“你不必如此多礼。”他沉声道。
苏棠面色平和:“还是多礼的好。”
陆子洵看着她,肌肤莹白,青丝微乱,却无形中将他隔了开来,最终他应:“起来吧。”
苏棠安静站起身,垂首立在一旁。
除了初初见他的惊鸿一瞥,她再未看他一眼。
陆子洵立在原处好一会儿,一旁汤锅中咕噜冒着泡,热气拂面,带来阵阵熟悉的清香。
他从不知,这个味道于他竟这般深刻。
“可还有馄……”
“大人,今日打烊了。”未等陆子洵说完,苏棠已经打断了他。
陆子洵定定望着她,一旁尚还有几枚馄饨,她只是不愿了。
以往他们曾有婚约,而今却不过陌路之人。
陆子洵轻叹:“苏棠,你恨我。”语气如了然,如叹息。
苏棠认真摇摇头:“我不恨你。”
陆子洵望着她。
“爹犯了错,理应受罚,陆大人一心为民,不忍百姓因权势争夺而处于水深火热之间,以一个苏家,换举国安宁,是值得的。”苏棠说到此,笑了笑抬头,看着陆子洵,“可是陆大人,我是苏家人。”
她是被毁的苏家,所以,她有资格不为这份安宁而欢愉。
时,冷风乍起,吹得她一缕碎发到脸庞。
陆子洵目光恍惚了下,晃了晃神,手摩挲了下袖口中的钱袋:“那你也大可不必做这等繁劳之事,”他将钱袋拿出,“我可以给你银钱……”
“陆大人觉得,我值多少银子?”苏棠反问,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钱袋上,鸦青色的绸子一角,绣着一朵海棠花。
苏棠避开目光,容色无恙。
陆子洵拿着钱袋的手顿住,一时语塞,竟再不知如何言语。
“天色不早了,陆大人该回了,若旁人见到,只怕会有闲言碎语。”苏棠安静道,“不过我毕竟也在教坊司待过,若陆大人心中觉得这钱袋的钱能买下我,留下也可……”
“苏棠!”陆子洵的声音紧绷,最终将钱袋收了起来,望她一眼,转身离去。
青色背影消失在转角处。
苏棠收回目光,继续慢慢收拾眼前的桌凳。
说不恨,是真的。
可说不怨,却是假的。
“阿姐倒是好本事。”一旁,少年正处变声时沙哑的嗓音,带着几分讥诮与阴阳怪气。
郁殊自昨夜发觉能走路后,今日便一直扶着床榻,练习有些僵硬的左腿。
他本如以往一般,或是思虑朝堂之事,或是想到心上佳人,却如何都沉不下心思。满脑子尽是昨夜苏棠与隔壁那男人在夜色中相携归来的身影。
他将此归结为:他虽曾被生母、秦若依抛弃过,但决不允许被一个本对自己忠诚的人抛弃!
所以,黄昏之前,他便出了院子,一瘸一拐朝这边走,赶在隔壁那个野男人之前到来。
可是,没了隔壁那个野男人,竟……还有一个!
起初他并未认出,只觉眼熟,待走进方才察觉,是陆子洵,户部侍郎,国之栋梁。
当年他手掌天下权时,对文武百官尽数知悉,陆子洵确是难得的清白之人。
可他也听闻,陆子洵和前首富苏家之女苏棠,曾是有过婚约的。
经年未见,再续前缘,听着多么美好,多常见的戏码。
不常见的,是他再次难以克制心头怒火。
身子变为少年,性子竟也会随之而变吗?
“阿郁!”苏棠惊讶,“你怎么会来?”
说着,她朝他身后望了一眼:“你自个儿走过来的?”
郁殊只眯眸凝望着她,额头后背早已因痛生了一层冷汗。
“你先歇一会儿。”苏棠搀着他走到木凳前。
郁殊从了她的动作,剧痛的右腿伸直在一旁,坐下后望着她的身影。
她哪怕手背受伤,仍忙碌的井井有条。
她越发和依依不像了,依依手不染纤尘,保养的如同上好的美玉,而她……
郁殊抿了抿唇,突然作声:“一碗馄饨。”
“什么?”苏棠讶异。
郁殊没看她,只盯着眼前的桌面粗声道:“一碗馄饨。”
“你不是不吃馄饨?”苏棠反问。
“我现在想吃了。”想尝一尝。
还因为……方才陆子洵没能得到的馄饨,他想得到。
苏棠无奈,却还是新下了一碗,撒上一捧绿油油的葱花。
郁殊安静吃了一口,当初被抛弃在市井、他扣着喉咙想要将馄饨吐出来的感觉又来了,难以克制的反呕。
他拼命捏紧手中竹箸,丝毫不顾及手背隐隐裂开的伤口,脸色苍白,大滴冷汗冒出……
“阿郁,阿郁……”耳边,一人一声声唤着他。
如同当初在那间破庙,那个他该称作母亲的女人轻拍着他唤他“殊儿,殊儿”一般。
郁殊的心逐渐平静下来,双眸复又清明,看着已经滑落碗中的竹箸,转头却一怔。
苏棠的脸庞正在他肩侧,毫不遮掩的担忧,眸光如含流波水光。
心蓦地一提,又重重撞回原处,郁殊转开目光,轻描淡写道:“方才那人是谁?”
只一句,他立即察觉到苏棠情绪凝结,而后她直起身,静默不言。
郁殊双眸微紧,她果真是在意的!
心口一股莫名的钝,眼前的馄饨仍冒着热气,似乎也泛着涩。
“这馄饨怎的这般酸。”郁殊蹙眉烦躁道。
苏棠转过身来,好一会儿方才道:“我习惯馄饨中放些醋,味道更鲜,诶?”说到此却一顿,探头看了眼他眼前的馄饨,“你这碗,我没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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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夕阳已西下,只隐约留有几缕余韵。
郁殊拿着竹箸,安静吃着面前的馄饨,耳畔,是苏棠收拾物件发出的细微声响。
他嗅着阵阵清香,却再无方才的厌恶,只一口一口吃着,偶尔抬眸看一眼忙碌的身影,于余晖中,透着几分静谧。
若是一直这般……
郁殊手一紧,硬生生收回目光,抿了抿唇,容色紧绷。
“苏姑娘?”一旁,一微显沧桑的男声响起。
苏棠转身,身后立着一个穿着燈灰色袍衫的男子,看起来已过不惑之年,蓄着胡须,看来极为面善。
“我是安平当铺的。”男子提醒。
苏棠眼睛亮了亮:“掌柜的?”
掌柜的也拱了拱手算作回应:“正是。”
“不知掌柜的有何事?”
“前段时日,姑娘曾当了一样东西,”掌柜的顿了顿,“今日恰巧途经此处,便同姑娘说上一声,您那白玉簪子,今日被买走了。”
苏棠指尖僵了下,怔愣片刻却已弯了弯眸子笑着颔首:“我知了,劳烦掌柜的了。”
“举手之劳。”掌柜的摆了摆手,沿着前路而去。
市集上人越发的少、也越发寂寥了。
苏棠转身,依旧安静收拾着锅碗,可不知为何,手背上的灼痛方才还没如何,此刻却疼的厉害,疼的……她心里都皱巴巴的。
那三年,似乎真的成了一场梦,虚虚实实,真真假假。
郁殊皱着眉看着她紧攥的手,手背上的灼伤被绷的苍白,她却恍然未觉。
他移开目光,不经意道:“什么玉簪?”
苏棠蓦地回神,手松了力道看他一眼,提了提唇角道:“只是一个寻常簪子。”
话音刚落,便听见一声低低的“落轿”,而后一顶石榴红的软轿出现在街角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