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丝垂落在地,俞秋生揉了揉脑袋,疼的吸了口凉气。
“知道疼了?”他隔着窗,眸光流转,居高临下看来,翘着唇角,慢条斯理道,“疼才好,疼才不会去做不计后果的事情。”
纪素仪反手将窗户合上,米白的窗纸滤过一层光,那道颀长的影子转而消散。
俞秋生:算我倒霉。
……
长洲不死草形如菰苗,听闻人服之能长生不老,以草覆在死人身上,则能使人起死回生。这五百年里,长洲不死草差不多都叫纪素仪薅秃了,她醒后那些草全部被他丢弃在浮空岛的云桂树下面,太阳晒的快蔫了。
俞秋生裹着他的衣袍从中翻了几株放到储物囊里,随后倒头就在柔软的草甸上闭眼睡去。
一夜操劳,居然使得她生出浓浓睡意。
俞秋生懒得回予生殿,懒得去看纪素仪那张冷淡面孔,那活像是自己欠了他几百万一样。
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她入睡极快。
跨过五百年时光,自在天的虫鸣唤醒俞秋生。
大概是天要下雨,一队长长的红背蚂蚁从枝叶下的蚁窝里开始搬迁,俞秋生不巧,倒在了必经之路上。
等她睁眼,整个人吓得上蹦下跳的,拍光身上的蚂蚁后她扶着一人高的芭蕉树,撸起袖子,呆滞看着自己的手臂。
光洁如初,没有他留下来的星星点点痕迹。
俞秋生吁了口气,随即背靠着树干,整个人心里生出一种茫然空虚感,就像是自己不干净了一样。她摇摇头,大概是心里没找落,静了会儿才想起自己的储物囊。
几棵不死草蔫蔫掉在地上。
她震惊片刻,赶紧捡起来,站在山顶眺望顾秀芝的那一片骨殖地,扯了一片蕉叶顶在头上就下山去了。
俞秋生一直记得姬孤那事情,不过她在梦里似乎过的时间有点长,不知现实里到了什么时候。
到了地方,一个白衣青年衣下摆扎在腰上,好像正在给骨花施肥,弯着腰背对俞秋生。他发丝脏乱,整个人却无比的冷静,余光瞥见俞秋生了也只是先将手头事情做好。
俞秋生跑过去,把他上上下下都看了一遍,这才确定是姬孤不假。
“姬孤你被人欺负了?”她咽了咽口水,难以想象这么的狼狈的男人会是带病贵公子姬孤。
男人撩起一侧碎发到耳后,不以为意笑道:“是顾前辈的意思。他允俞姑娘在此久留,而姬孤若要久留于此,则要替他干活。”
“顾前辈见你三天不见,渺无音讯,适才跟梦娘出去找你了。这儿交给我。”姬孤看了看天,“快下雨了,别傻站着,跟我来。”
他有顾秀芝的知道,拉扯着左边第一朵骨花的第三片花瓣,随即骨殖地上分开一条路,直通幽处。
俞秋生还盯着芭蕉叶子,跟在姬孤身后,就见周围生了不少小蘑菇,路尽头是一座小草庐,里头空无一人,但干净整洁。
“姬孤你的病,顾前辈跟你说过么?”
她站在屋檐下,天上滚过几响炸雷,光线暗沉到极点,即将有一场大雨下来。姬孤咳了几声,手扶着栏杆,低头苦笑后长叹息。
“我知道了。”
“我要死了,对不对?”
第113章
俞秋生见他如此无望, 一时心里五味陈杂。
她知道,一个人一旦遭受挫折,或者难受极了,不会再有另外一个人会理解他。嘴里说什么我懂的话, 无非都是用来安慰的。
且问这世间, 除了菩萨谁会如此大度地听人诉说苦悲哀痛?
俞秋生看不得姬孤这样难过, 舔了舔干燥的唇,勉强一笑:“你不会死的, 我在,顾前辈也在,你万万不可能如你所想的那样凄凉。”
“你信我么?”
姬孤整个人像条衰狗,眼前迷茫,抓着栏杆的手无力垂下。
“我不信, 没人能救得了我。”
“错了!大错特错!”俞秋生被他一驳,在他边上抬头大声道, “我跟顾前辈有法子,你难道都不想试一试么?”
“若是试了无用,岂不是会白高兴一场。”
俞秋生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道:“你还活着, 试一试万一就有用了呢?你这么年轻, 妥妥的青年俊才,汝阳城的小霸王。你怕是没吃过各地的饭食, 没见过各地的美人, 也没看过各地如诗如画的风景,如此放弃,我都替你遗憾。”
姬孤扯了扯嘴角,手指微曲弹她脑门, 无奈笑了声,透着一股心酸。
“俞姑娘,醒一醒,咱们还不知道能不能出去。我要是死了给花做肥料,你千万护着那朵花。”
雨倾盆而下,打在她丢弃的蕉叶上,俞秋生拂开他的手,诶了声。
“姬孤,你等着,顾前辈回来了,你想必会有救的。你不要过多担心,我也会想办法的。反正你总有法子活下来。”
梦里她能回到五百年前,若是她提前告知卢氏,或者……
俞秋生想着想着一皱眉,不对,她是几年前才穿书的,那时候纪素仪已经收徒了,收徒也不过一百年,此前也不知晓有她的存在。
那么在此之前,是不是有几百年的时间是自己所不存在的呢?俞秋生心里升起一丝好奇,眼神不由空洞起来。
姬孤见状,不愿扫她的兴,强打起精神,听着雨声轻声道:“俞姑娘说的是。”
两个人等到半夜,蹲在门口,顾前辈跟梦娘归来时一身雨水,见两个人如此,梦娘打趣道:“一个个的不进去等着,在外活像是一对门神,也不怕风吹雨打,还不进去?怕他不成?”
雷声轰鸣,小草庐的屋檐下几个人挤做一团,等着顾秀芝开门。他从外回来白发上簪了一朵小花,身上干燥,一旁的梦娘则略显狼狈。
“顾前辈,我找到了长洲仙草。”
发丝上的水珠滚落,俞秋生整个人眼睛发亮,袖子里抖出两棵蔫蔫的草,顾秀芝推门的手一顿,退到她跟前定睛一看,似乎是难以相信。
“你找到的?”
俞秋生:“嗯。”
“不可能。”顾秀芝狐疑,“自在天早已经好几百年不见它的踪迹,你这是走了什么运气?”
他皱起秀气的眉,半晌冷笑一声。
“自在天这几日都是阴天,可你的草都蔫成这样,该不是找了个假的来?”
“不可能。”
顾秀芝推门而入,自顾自跪坐在竹簟上,灯火次第点亮,照亮几个人的面庞。被一团团橘黄色的小火苗包围着,俞秋生双手把草捧给他看。
顾秀芝支着手,灯下研究很久,手指翻来覆去看,最终笑了声,瞧了姬孤一眼,他说:“若是假的也无妨,我先试一试。真的那姬家小子便可活下来,假的就算他倒霉。不过他总归也是个薄命人。”
姬孤闻言,抬起眼帘。
他看到俞姑娘跪在地上,乌黑及腰的发丝因为湿气贴着腰背,素白的面上一双黝黑的杏眸里跃动着点点火光,红唇稍稍张开,似有话要说,但瞥了他后吞了回去。
轮廓线条在此时深深刻画在他脑子里。
很多年之后,姬孤也会一直记得。
这一夜下了很大雨,一扇藤蔓缠绕定型的屏风拦在外面,俞秋生跟梦娘靠着屏风看自在天的山,聊着人生诸多不自在。
屏风一侧,顾秀芝在用长洲不死草医治姬孤。
天明雨初晴,屏风被顾秀芝踹散架,他面色沉沉,压抑的像是夏日的阴云,一看上去就叫人觉得有种大事不好的变化。
“前辈,姬孤怎么样了?”
顾秀芝扭头,修长的手探出袖子,上有点点血色,他淡淡看着两个人,头一歪冲两个人道:“自己去看,我累了,要睡上三天三夜,不要打搅我。”
话音落下,整个人高大的身躯往后一倒,脱力了一般。
亏得梦娘眼疾手快在他身后用自己的身子垫着,要不然依俞秋生估计,大抵会有轻微脑震荡。
梦娘哼了声,手挡在胸前,无奈道:“想不到他这么重。”
俞秋生赶紧要扶他,梦娘却摆摆手:“你快去看看姬孤罢,这儿不用你管。”
见状,她一咕噜跑过去,猛地掀开竹帘。清浅的阳光下姬孤只着一身中衣,他身子消瘦,规规矩矩躺在内室一角,五官俊朗,不过闭着眼睛,整个人安安静静的,一探鼻息,俞秋生松了口气。
她高兴起来,摸摸姬孤的脸,随后把他的衣服从屏风上扯下来,好好给他盖上。
视线飘到窗外,隔着一朵朵的骨花,俞秋生看到出山的日头如一点朱砂,自青山中缓缓升起,照着大地万物生辉。
她靠着一边的墙,揣着袖子闭眼,等待姬孤的醒来。
俞秋生这回犹如天助,顾秀芝不清楚她是如何得到长洲不死草,但诺言一出,不好出尔反尔,隔日他便在梦娘和姬孤的见证下收她为徒。
俞秋生那一段时间都高兴极了,暂时忘却梦中的糟糕事情,用心跟着顾秀芝学习。他是行家里的行家,比起姬有有,显然无情又严厉。
俞秋生在他手底下隔三差五便要挨骂,每每都是被骂做榆木脑袋、朽木不可雕、没有天赋诸如此类话。
她听得耳朵生茧,便会坐在花下数蚂蚁。
而姬孤常常从后绕过来,只要顾秀芝不在,他就会带着梦娘做的糕点安慰安慰俞秋生。大概是病被治好,姬孤不如从前一样心情起伏不定,整个人情绪平稳后耐心渐长,人也看着面相更和善。
如今他编着花环,一边看她吃东西,一边笑着说:“俞姑娘慢点吃,我跟梦娘学了一手。日后但凡她不在,我都能做给你吃。”
俞秋生无精打采,因为吃着东西,说话口齿不清。
姬孤像她曾经安慰自己一样,拍拍她的肩膀,低头道:“顾前辈脾气是有些不好,不过他也是从没有收过徒弟,以他自己的资质看,把你贬的一无是处,实在是不可取。但是姬孤知道,俞秋生是个聪明的姑娘,若是顾前辈学一道丹药的炼制要三天,俞姑娘不过就要六天罢了。”
他看到俞秋生润泽柔顺的大辫子,顺手把自己编的花环戴在她头上。
俞秋生顶着他的花环,心里颇感动,不住点头:“姬孤你真好。”
他拿袖子给俞秋生擦了擦嘴,胡听到不远处的动静,整个人立马弯腰站起来,竖起手指抵着唇,嘘了声。
辨别出是梦娘的脚步声,姬孤小声跟她道:“我过会子再来看你,梦娘这些日子有些不舒服,顾前辈吩咐我去照顾她,她大概是醒了要找我做些什么事情。”
俞秋生赶紧点头,目送他轻手轻脚往回跑。
顾秀芝治好姬孤后差不多就把他当做自己的仆人了,日常给花施肥除草捉虫什么的都归姬孤干。
如今梦娘身体不适,顾秀芝面上虽冷冷淡淡,但私下对他多有嘱咐。
两个人之间大多数都像是梦娘对他的单恋,舔狗对着男神,看不出多少顾秀芝对她的喜爱。
似乎一切都是梦娘的一厢情愿。
俞秋生不懂他们之间的感情,如今想起顾秀芝布置给她的作业,只觉脑袋疼。她偷懒偷够了便站起身拍拍裙摆上的土,深入林中找寻炼丹所需要的原材料。
顾秀芝要她炼一种令人修为骤降五百年的丹药。
入口无味,即可口服亦可外敷。
俞秋生愁眉苦脸,这对她有些困难。忙活一个月,俞秋生捧着一盒去交差,小草庐里顾秀芝翻看后吃了一口。
他抬了抬下巴:“你也试试。”
俞秋生犹豫:“徒儿没有五百年修为,这要是吃了修为岂不是便负数?”
“你有那本事?看看自己炼成了什么废物!”
顾秀芝一掌挥开,盒子里的小药丸纷纷坠地,他毫不留情奚落她,斥道:“这玩意儿最多降人一年的修为,我当糖吃,有用么!”
俞秋生而后被他骂得狗血淋头。
……
午后她一个人躺在屋檐外面蜷着身子晒太阳,很不争气地咬着嘴,总觉得眼眶里眼泪包不住要掉下来了。
一个月又废掉。
俞秋生眨着眼睛,喉咙堵住,她用琵琶袖遮住脸,不觉在难过中睡去。
阳虚派此时是夜里。
予生殿中纪素仪见睡了好几天的人总算得以醒来,这才把她头上缠的纱布解开。
俞秋生茫然看着眼前一切,下意识擦眼泪。
“你……”
第114章
纪素仪见她傻乎乎地看着自己, 偏头仔细端详那傻样,半晌沉吟道:“这是从哪来的呆鹅?”
他手一抬,便从被褥里抓住俞秋生的手腕给她诊脉。
俞秋生昏睡时间长,从前也不是没有过的事情, 可如今纪素仪总觉得她一个不留神便会没了。指腹搭在她的脉搏上, 少年面无表情想了想, 替她拉好被子。
“你好好在殿内待着,我马上回来。”
纪素仪跨过高高的门槛, 天光刺眼,而俞秋生在那张架子床上翻了个身,眼见着他没了影后立马一个鲤鱼打滚跳起来。
她把挂在屏风上的衣服统统扯下来穿好,胡乱卷起袖子绑头发。
从偏殿走出去,大概是没想到自己那时候居然哭着哭着睡着了, 如今一个人,俞秋生懊悔地拍了拍脑袋。
浮空岛空空荡荡, 俞秋生首先就沿着岛缘看一圈踩踩点,透明的结界坚不可摧。她隔着结界俯瞰岛下的大地,阳虚派七十八处宫殿若隐若现。□□里还有不少外门弟子正沿着长长的台阶走向朝闻峰的玉石广场。
阳虚派兴许又要收内门弟子了,俞秋生垫脚看够了便要找个地方睡觉。才回头, 不知晓纪素仪是何时出现的, 似乎望了她很久。
风过云动,他清隽的面容看着干干净净, 不过手上有一碗汤药, 正冒着热气。
俞秋生大惊失色,连忙捂住嘴,闷声道:“我不吃药,谁爱吃你喂谁去。”
她想起那种能让她一直清醒的汤药, 最后脱离梦境还是纪素仪一剑杀了她所致。一切就像是要重新开始了。
纪素仪慢慢靠近,半阖着眼看起来态度很坚定,最后将俞秋生堵在了边缘,退一步,万丈高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