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鸾“哦”了一声。
其实他身量颀长,身材挺拔,样貌虽不是时下吹捧的柔美男子,无法做到肤白清秀,但却英武俊朗,眉眼深邃不羁。
他若穿些旁的衣服,必然不会似玄黑这般给人一种生人勿近的冷漠之感。
她转而又猜想该不会是他从前一直带兵打仗,怕血染红了衣服?
“其实郎君大可以穿点其他颜色,也显得人精神。”
“你也是这么想的?”
郁琤忽然就来了兴致,让玉鸾陪他选几件衣服。
玉鸾自然凭着他的喜好来选,于是就看着他愣是在一众出色的成衣里选了件紫得发光的袍子,一件绿到油亮的袍子,还有一件黄的刺目的袍子。
这些袍子面料自然不差,且这些衣服的共同特点倒也不是反光刺目。
而是莫名的……骚。
玉鸾甚至无法想象出他穿上这些衣服以后,统治三军的画面。
郁琤抬着下巴对掌柜道:“这些衣服全部……”
玉鸾冷不丁地替他拒绝,“全部都不要。”
郁琤诧异地看向她。
玉鸾很是认真道:“郎君已经年逾二十了吧,我觉得郎君还是应该穿得沉稳一些。”
“我就是第一次看见郎君穿黑袍子才被郎君所折服,若换了旁的,大抵多多少少都会影响郎君在我心里的印象。”
郁琤心说是么?
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管是他的家人还是友人,甚至是他的下属,如今包括喜爱他的女人,也都认为他适合穿玄黑。
看样子,这天底下也只有深沉稳重的黑色能驾驭得了他了。
玉鸾见那掌柜很是不豫的表情,心里又想,自己都准备离开了,他穿得骚又骚不到她,她怕什么?
她见他沉思,就轻咳一声,缓和了语气,敛去眼底的戏谑,柔声道:“郎君可以留下这件紫色的。”
她看来看去,就这件最骚。
郁琤眸色微缓。
这件么?他确实是很喜欢。
看样子她也很喜欢了。
那到时候就穿这件衣服去拜访她母亲吧。
他这样一表人才,再有华服相饰,定然犹如锦上添花,让她母亲同她一般顷刻间折服于他,恨不得立马将女儿打包送到他怀里来吧?
逛完了衣庄回去之后,郁琤便又匆匆出门办事。
可见他的时间刻刻珍贵,却还要百忙之中抽出空来陪她。
玉鸾没太留意,只是回到了房间将门关上之后,她走到了榻前。
玉鸾朝枕头底下伸手过去,随即摸索出了那只玉匙。
她长长地出了口气。
这一回,东西总算是得手了。
***
楚鸾和楚鎏私底下见过几回,楚鎏愈发喜欢这个妹妹。
到底是骨肉相连的亲妹妹,且名声上也无污点。
楚鸾是个幸运的。
她十年前本会同家人一起死在狱中,但偏偏与母亲被桓惑接走。
又当朵娇生惯养的花朵养护在内院,吃穿用度、奴仆伺候从来不缺。
且桓惑生出了要将她培养成棋子来引出楚氏旧部的念头时,这时候玉鸾便闯入了他的视线之中。
当他知道玉鸾的名字里也有个鸾字,他就萌生出让玉鸾做楚鸾替身的念头。
就这样,到了最后,脏的臭的名声全然与楚鸾无关。
即便玉鸾替代了她做棋子去与各种男人打交道,被人视作昱京荡/妇妖女,但也无法否认,玉鸾夺走她身份的事实。
从头至尾,楚鸾都保持住了冰清玉洁的名声,博得垂怜。
楚鎏也暗暗替妹妹感到庆幸,又将楚鸾接到了暂住的镇北侯府。
他对楚鸾说道:“你要同那禄山王养女说话还需小心,若她胆敢伤害于你,你便立马大喊一声,我进去就替你收拾了她。”
楚鸾弯了弯唇,甜甜一笑,“阿兄待我真好。”
楚鎏见她这幅情态,心中又隐隐生出怜惜。
她吃了这么多的苦头还能保持这样纯澈的笑容,这大概就是妹妹出淤泥而不染之处吧?
人与人大概真的是不同的。
他当时看见玉鸾的时候,就只觉得自己妹妹名声过于狼藉,隐隐不愿相认。
后来虽也认了,但对玉鸾那种美艳始终无法忽视,心生龌龊之时,更是觉得玉鸾是个妖女。
如今看到自己的真妹妹,才渐渐找回了几分骨肉相亲之感。
他叹了口气,让楚鸾去了。
彼时玉鸾在屋里,反复揣摩离开昱京的事情。
侍女来传话,只说前厅有一位楚姓女郎求见。
玉鸾听见“楚姓女郎”几字,心中便隐隐猜到了什么。
她去前厅相见,果不其然,见到了楚鸾本人。
玉鸾的心中一颗石子悄然落地,将那点侥幸也暗暗在心底亲手将之绞杀。
她的时间果然不多了。
“阿姊还想占着我的位置多久?”
楚鸾开门见山地问道。
玉鸾自然也是开门见山地问她:“所以楚女郎给我下梨花醉的理由是什么?”
楚鸾眸中掠过一抹异色。
她沉默地饮了杯汤色清澄的茶下肚,随即才轻声回答了玉鸾的话。
“我恨桓惑,自然也恨他的女儿。”
玉鸾却说:“真的是这样吗?”
楚鸾露出微笑,“梨花醉并不害人性命,我只是捉弄阿姊而已。”
玉鸾亦是挑起唇角,“那就好,我也只是在茶水里下了梨花醉,捉弄一下楚女郎而已。”
楚鸾闻言脸色蓦地一变,差点就摔了手里的碧瓷茶杯。
只是她稍稍回过神来,才发觉杯中并无任何梨花香气。
她放下杯子,朝玉鸾看去,见玉鸾缓缓开口:“楚女郎还是少来招惹我了,倘若下次再叫我得了这么个机会,女郎觉得我会不会在女郎的茶水里放梨花醉呢?”
楚鸾似想到了什么,舒缓开眉心,声音甜软道:“既然阿姊执意要留在侯爷身边自取其辱,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但等到日后清算之日,阿姊也别怪我没有提醒过阿姊就是了。”
她说完便起身离开。
玉鸾见外面楚鎏接应,心里也渐渐有了数。
楚鎏是知情人无误了。
但这些人并不直接驱逐于她,反而让她产生了迟疑。
她之所以不确定郁琤到底有没有知道这些,也是因为这些日子,郁琤几乎都无暇再回府来。
他即便知道也未必顾及得上……昱京的情势当下有多紧张她不是不清楚。
未隔几日,玉鸾脑海里便已经慢慢成型了一份离开昱京的计划。
玉鸾拆缝了一件贴身穿的刺绣心衣。
她将身上能折现的东西几乎都折了银票藏在了心衣里。
只是这日郁琤忽然一脸血地从外面回来,不仅吓得侍女一跳,连玉鸾也被他吓得不轻。
她赶忙让侍女打来热水,拧干帕子替郁琤擦去脸侧的血渍,问他这是怎么了。
郁琤只是冷笑,眉眼中含着挥之不去的浓重杀戾,“杀了几个人而已。”
不止脸上,他的身上是血,剑上也是。
但很显然都是旁人的血。
“到底发生了什么?”
玉鸾咬唇,忍不住问道。
郁琤接过她手里重新洗净的帕子又擦了擦手,“桓惑老贼设计让我进入内殿,我杀了几个不长眼的内侍与侍卫,又将文武百官引入殿中。”
“只是那些文官啰嗦至极,明明一眼就能看明白的东西,偏偏罗里吧嗦哭哭啼啼……”
他没找到桓惑,不想在那里浪费时间,就先回来了。
他正要叮嘱玉鸾两句,偏偏这时盲谷又进来低声同郁琤道:“侯爷,宫门被封闭了。”
“所以他果然还是躲在了皇宫里?”
郁琤冷笑。
桓惑封闭了皇宫,只怕是彻底沉不住气了。
只是这种情况下,他要是还能沉得住气,那可真就要变成王八精了。
盲谷却面露迟疑,又道:“但是……文武百官还未出来。”
桓惑早就埋伏了军队,如今他先一步占据了皇宫,挟持了朝臣,终于是不打算再遮遮藏藏自己的野心了。
郁琤脸色渐沉,只让玉鸾在府里待着。
玉鸾见他头发上都沾着干了的血,迟疑问道:“郎君不要先沐个澡吗?”
简单清理一下其实也不会耗上太久。
但郁琤却好似没有听见,又似听见了但无暇理她,直接带着盲谷离开了屋里。
桓惑开始发动了。
再过几日,玉鸾就听说了桓惑在宫里已经自立为新皇的消息。
一些侍女也惶惶不安起来,在私底下讨论皇宫里死了不少人,似乎在排查细作。
玉鸾这日也终于将手里的心衣缝制好。
她正要收起针线,却见一个陌生的小侍女进来。
那侍女年纪尚幼,看着才十岁出头的模样。
见是个孩子,玉鸾没有什么防备。
“我瞧你很是面生,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那侍女听她开口,却很是紧张地将揣在袖子里的手拔了出来。
然后就高高举着一把匕首朝玉鸾刺去。
玉鸾未及反应,但见下一刻和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脚将那侍女踹倒在地上。
很快,他便叫来了人将这瘦弱的侍女轻而易举制服。
小侍女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道:“她明明根本就不是楚氏女郎……我阿姊在宫里被桓惑给害死了,她是桓惑的女儿,她凭什么……凭什么还好好的活着?”
玉鸾很是心有余悸。
她见这侍女年幼,袖口又染上了血,分明是紧张不熟练,没能刺杀到她,反而还深深地割伤了自己。
侍女被遣出了屋去。
玉鸾若有所思。
现如今看来,桓惑还没有死,就已经有人要朝她这个“女儿”寻仇来了。
到了这个地步,玉鸾也不可能再说服自己,郁琤还不知情。
可以说,楚氏女郎的身份是穿在桓惑养女身上的一件护甲。
现在没了那件护甲,只怕她很难再妄想全须全尾。
临近黄昏,玉鸾简单地用过了膳食,洗漱之后,便将那些伺候的侍女遣退出屋。
她将房门关上,还隐隐听见门外侍女议论她的处境与下场。
“侯爷大志气,如今忙着成就大事业,哪里顾得上处决她……”
“你懂什么,她现在不能死,因为倘若桓惑死了,只怕从前被他害死的人,满腹的怨气无处可泄,自然也要找到他的女儿头上来发泄的……”
玉鸾离开了门口,往内室走,外面的声音也渐渐远去。
虽没有明说,但这么些时日,玉鸾再耳闭目塞,也隐隐猜到了郁琤的问鼎之意。
玉鸾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准备好笔墨,开始在灯下写信。
郁琤此人一直桀骜不羁。
如今她才知晓他与桓惑争位,且也是从很久以前就开始部署。
桓惑能拿捏天子,那是因为天子本就孱弱无能,且这些年来,宗室凋敝,这才给了桓惑一人独大、包揽大权的机会。
桓惑手中亦是有兵,但他这十年日日受人吹捧,收集字画,和他的兵安逸扎根于京,而郁琤却同样兵力浑厚,他二人谁输谁赢还真不好说。
如此一番衡量,玉鸾也不敢轻易得罪郁琤。
即便自己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她也仍手写一封书信。
且信上只言明自己离开的心意,并不会再干扰他生活半分。
她指望他能高抬贵手,看在他们一夜夫妻百夜恩的份上,莫要因她是桓惑之女,而对她穷追猛打,至死方休。
是以玉鸾将信中内容反复润色,只求与他好聚好散一场就是。
她自认自己仁至义尽,当晚便将信纸晾干,随即以蜡封口,将信放在了枕头底下。
翌日郁琤不知怎又挤出了时间,在这紧要的当口回来看了玉鸾一眼。
他听闻有人对玉鸾行刺,本想让人直接将对方五马分尸,但和溪又说对方是个年幼无知的小女郎,让他如鲠在喉,只好将那孩子打发到了别庄里去。
郁琤回到家里,见到玉鸾之时,对方也正在窗下沐于阳光之下。
一个侍女倒像是同情她的样子,低声安抚着她什么,玉鸾淡淡地与对方对话,倒也算是和睦。
侍女见郁琤回来,微微惊喜,但想到玉鸾眼下的处境,又露出几分忧色,行礼退到了一旁。
玉鸾抬眸看见对方,她迟疑了一下,随即低声问道:“郎君可是知晓了我就是假冒的楚氏女郎。”
郁琤脚下顿了顿,见她已经知道了些什么,心底“咯噔”了一下。
他知她迟早都会知晓,今日既然已经揭穿,索性也与她直接利落地答了个“是”。
玉鸾正还要说话,却忽然干呕了一声,抚着檀木案几作呕起来。
玉鸾只觉胃中翻滚不止,恶心上涌。
郁琤陡然见她如此,很是无措地将她一把扶住。
旁边侍女却语出惊人道:“女郎该不会是害喜了吧?”
郁琤很是震惊地看着玉鸾。
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来的这么快吗?
玉鸾忍着恶心,抽空反驳了那侍女一声:“不是……”
侍女却也微微激动道:“是的,肯定是的,我家嫂嫂害喜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症状。”
郁琤忙让侍女去请郎中过来。
玉鸾被他扶到床榻边去,咽了口他亲手捧来的热茶,忙又要解释:“郎君……”
郁琤强忍着心里的狂喜,只绷着脸道:“如果你真的怀了我的孩子,我也不是不可以原谅你。”
他说完这话,心里简直就如同烧开了的开水一样,几乎都要将自己那颗心煮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