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琤眸色沉凝几分,显然对这“失忆”数年归来的德音长公主并不那么信任。
淑元宫中,刘太后早已经红了眼眶。
“你竟还活着?”
阿琼语气无不从容说道:“是还活着。”
刘太后摇了摇头,重重地叹了口气,“当年的故人走得走死得死,连你都……”
她说着话又一止,转而说道:“幸好你恢复了记忆找了回来。”
“阿琼,你告诉我,当初二郎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刘太后紧紧握住了阿琼的手。
只这么一句话,便泄露了她对原配丈夫昱文帝的感情。
她始终还是那个深爱第一任丈夫的女人,这颗心从没有一天改变过。
阿琼看着她渐渐陷入回忆。
昱文帝说了什么?
昱文帝要她拿走玉玺。
他说,如果帝位落到了旁人手中,就要阿琼带着玉玺再也不要出现。
那些想要争夺皇位的人既然不是正统,自然也不配得到正统帝位的象征。
当时昱文帝也像刘太后这样,紧紧握住阿琼的手指,告诉她哪怕最坏的结果,也不能让他们桓氏的江山落入旁姓。
阿琼答应了,在徵太子死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
但如今这天下都快成为郁氏的天下了,她不能坐以待毙。
更何况玉鸾那个孩子当初对她也有救命之恩……
阿琼只目光闪烁地对刘太后道:“皇兄说,他唯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能给阿嫂一个孩子。”
太后表情微微震惊,瞬间哆嗦着唇,落了泪下来。
刘太后这里与阿琼确认之后,才又擦了哭得红肿的眼睛,让人召来郁琤,将长公主的身世告知。
郁琤见到阿琼便发觉此人竟与玉鸾的阿母生得一模一样。
他眸底掠过一丝讶色,面上仍是不动声色道:“原来竟是孤之姑母……”
阿琼脸上早就丢了那块敷衍的伪装,这回儿面对太后新君这些贵胄至极之人,亦是游刃有余。
她微微笑说:“大侄子竟已经长这么大了,真是岁月催人老啊。”
刘太后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道:“眼下你暂住在宫中,等长公主府收拾好,你再搬出宫去吧。”
阿琼答应下来,只等一封诏书昭告天下,德音长公主归来的好消息。
天黑下来。
郁琤的心底愈发不宁。
他来到华琚宫时,见玉鸾捧着他那件里衣正在重新改制。
玉鸾抬眸,见他今晚好似心事重重。
她先洗净了手陪他一道用了晚膳,之后,他才忽然与玉鸾道:“孤已经派人去将你阿兄与阿弟接来昱京。”
玉鸾愣住。
“这是为何?”
郁琤道:“他们是你的家人,自然应该与你在一起,况且……孤想给大兄安排一些差事,也好叫你少受旁人非议。”
郁琤紧紧盯住她神情的细微变化,“你不高兴?”
玉鸾心口沉沉。
她收敛着情绪道:“哪里的话……只是事关家人,郎君难道不该先同我商议么?”
她说罢便起身进了浴房去洗沐。
郁琤却想到德音长公主的事情,阴沉的心思下难免生出狐疑,她的阿母又怎么可能是德音长公主……
他已经派人连夜赶往梨村,眼下自然不得而知。
待玉鸾上榻之后,郁琤接了块帕子递给她垫在枕上,她却心不在焉地侧卧在里,压根理也不理睬他。
郁琤见她完全无视了自己,心口也是跟着一阵堵气,呼吸都仿佛变得难以顺畅。
自己派了精锐亲去梨村接她的家里人来昱京,离她更近,令他们时常相见不是好事吗?
自己帮扶她家里人在昱京这儿落脚,不愁养老,只顾着享乐难道不是好事吗?
自己还会给她家里人安排适合他们的差事,让他们更好的成为她娘家的倚仗,难道不是好事吗?
他板着脸心中发出这些灵魂的质疑,恨不得将这女人直接从榻上拽起,质问她为何不识好歹!
他这么想着,便也伸手戳了戳玉鸾后背,玉鸾闷声道:“作甚?”
郁琤瓮声瓮气道:“快将帕子垫在枕上,若头发还没干透,犯了头风病就不好了……”
玉鸾嫌他啰嗦,头也不回地将帕子抓回来垫在了枕上才又继续睡去。
郁琤坐在那里,只觉自己被她冷落得身心都冰冷无比。
泥人都还有三分土性,他往日里再是包容她,难道就能容忍她连个理由都不给直接给他脸色看吗?
郁琤亦是沉着脸背朝着她躺下去。
他阖上眼之后,不由地开始反思,自己到底错在了哪里。
翌日早上,郁琤连早膳也没留在华琚宫用,带着满身阴霾的气息离开。
今日原本是休沐,他安排了许多和玉鸾促进感情的活动,都因为对方的冷脸而半道夭折。
一早上醒来,他指望这个女人能改过自新,认识到自己昨晚上不应冷脸待他。
却没想到玉鸾醒来看他还在,却下意识地问了他一句“郎君怎么还没有走”?
瞧瞧,大清早上她说得是人话吗?
说的好像他死皮赖脸不想走似的。
郁琤愤懑之下,决定把自己锁在承天殿里批它个三天三夜的奏折再说……
这厢玉鸾用着早膳,倒也没觉得自己哪里过分。
他日日都要上朝,起得比鸡都早,她哪里记得今日是他休沐,就随口问了一句,这才叫他当她故意气他,一脸愤懑地起榻离开。
用罢早膳之后,桂生才好声好气同玉鸾道:“其实陛下在御花园里又让人辟了块地方,给淑妃移栽了些栀子,今日正打算带淑妃去看看喜欢不喜欢呢?”
玉鸾闻言,放下了玉箸,让桂生带自己去看看。
桂生顿时眉开眼笑,要领着她过去。
玉鸾心口却也愈发沉甸甸的。
她应当借着这个机会同他撕破脸皮,而不是让彼此越陷越深。
这厢郁琤去到了承天殿中,内侍便匆匆过来将淑妃去了御花园的事情告知郁琤。
内侍一边暗暗擦汗,一边心说这种安插眼线看着对方人在哪里,以方便随时巧遇的手段多半都是妃嫔所为。
到了他们陛下这里,反倒弄得陛下要去千方百计地获得淑妃的垂青一般。
郁琤放下了手里的奏折,眉心微缓道:“罢了,将孤的头油拿来,孤要出去走走。”
今日似乎风有些大,身为天子,他抹点头油再出门应该也不过分吧?
第49章 他的心肝被她剪了?
去御花园的半道上, 玉鸾便忽然吩咐桂生回去拿披风来。
今日风有些大,一直呆在室内,骤然出了门来, 贵人们娇养的肌肤是该有些不适应风吹。
桂生并未多想, 便直接转身回去取披风来。
青娇这才领着玉鸾说道:“奴带淑妃去见长公主吧……”
玉鸾将她拉住,仍好似听见梦话一般, 神情颇为一言难尽。
她的阿母……私下里就是个农妇打扮、举止粗鲁、甚至有时候还会抠脚的阿母, 竟然会是昱国尊贵无比的长公主?
青娇低声道:“淑妃随奴去了便知。”
她领着玉鸾往阿琼落脚的宫殿走去。
玉鸾虽人就在后宫, 但后宫毕竟面积极大,范围极广。
若不是有心去打听,她恐怕也真的不会知晓这位暗暗从民间回来的长公主人在哪里。
青娇将她带到了云秋宫中, 外面的侍女与内侍倒像是早已得到了消息,都只束手低头, 并不多话。
就连青娇也留在了殿外, 只叫玉鸾兀自往殿中走。
隔着一道水晶珠帘, 玉鸾瞧见了西间的兰窗下坐着一个妇人,对方梳着高髻,穿着石榴纹云缎衫, 深蓝织金裙摆上绣着团花,玉珰垂耳,金银为饰, 哪里有半分的农妇模样。
她举着面镜子正对着日光描眉。
见身后珠帘响动, 对方回头朝玉鸾看去,不是她那乡下农妇阿母, 又是哪个?
玉鸾却有种不真切感,亦不敢轻易上前相认。
直到阿琼开口,仍是那爽朗的嗓门:“鸾鸾不认得阿母了?”
玉鸾怔住。
阿琼起身, 将玉鸾牵到窗下那张锦榻上坐下。
“你现在知道阿母为什么不能告诉你们了吗?”
玉鸾没有回答,只是摊开她那双手,却还是粗糙的手掌,这才恍恍惚惚拾起些熟悉感。
“阿母当初想要叫你回家,可你倔强,阿母当时却又不能回到昱京这个地方,所以……只能想些办法叫人保护你了。”
阿琼声音淡淡地解释,口吻也一点都没有因为身份的变化,而有任何改变。
玉鸾心中掠过千般头绪,最后问她:“那阿母现在是为了我才回来昱京?”
阿琼摇头,“不全是,但是我会帮你离开这个天子身边。”
玉鸾问她:“阿母要如何帮我?”
阿琼缓缓说道:“同他撕破脸皮,逼他退位……”
玉鸾心口蓦地一跳,阿琼抚了抚她的脸笑说:“阿母开玩笑的。”
“阿母现在还不能明目张胆地帮你,只是阿母想告诉你,若是想离开,你也不必顾忌家里其他人。”
“你大兄和狗奴已经来了昱京,梨村那儿只是个空架子了,所以,鸾鸾,你若需要阿母帮你,就向阿母开口吧。”
玉鸾想到郁琤派人去接应自己家里人的事情。
也就是说,他很快也会知晓这一切。
她听着阿琼的话,心中对一些事情也渐渐捋顺。
阿琼对他们有恩,她认阿琼为母,后来她为了阿琼的草药卖身为奴,阿琼便将她当做了亲生女儿。
既是母女,她也万没有任何理由要连累对方。
况且阿琼才刚刚回到昱京,身份都还没有昭告天下,卷入她的事情反而更不合适。
玉鸾见自己耽搁了许久,纵使心头还有许多话想要和阿琼说,也得先行搁置。
她眼下也只是起身向阿琼福了一礼,离开之前低声对阿琼道:“那就请阿母照顾好大兄和狗奴,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能解决……”
玉鸾带着青娇离开。
阿琼喝了杯侍女递来的茶,对这生活还有些久违之感。
“不是奴多嘴,殿下为何要帮淑妃这件事情?”
这说话的姑子叫阿青,是阿琼的旧侍人了,也算得上是她留在昱京的心腹。
“你不了解她,她不喜欢做人手上的风筝,更不喜欢和别人共侍一夫。”
她说着对阿青叹道:“如果她不能自由的选择,她就会痛苦。”
阿青想了想方才那位淑妃的模样,心说是么?
可那淑妃看起来就好像是这天底下最没脾气的人了,倒不知她会为什么事情而感到痛苦。
这厢郁琤在风中等了许久。
他出来前特意换了身衣袍,又将身上打理得一丝不苟。
只站在这冷风口等了又等,见那栀子花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叫他忍不住抬起宽大的袖摆将这些花护了护,让它们看起来更是精神挺直。
“这些花到底还是过于娇柔不堪啊。”
内侍忍不住感慨道。
郁琤摇了摇头,显然并不赞同。
“自入夏以来,狂风卷地有过,磅礴大雨亦是有过,它们既然能坚持到了今日,自然绝非娇弱可以做到。”
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些柔弱的花绽放出这般难得的美景,才会分外惹人怜惜。
他忽然又想起玉鸾,心道她何尝不是这样一朵花……
他连这些花都能怜惜,便是多怜惜她几分又能怎样?
况且她昨晚上只是给他脸色看了看罢了,好歹也没有开口赶他离开令他直接下不来台,难道这还不够吗?
他如此作想,心口窒闷之感反而渐渐消弭。
郁琤正觉自己想通其中关节,却听内侍忽然说道:“陛下,那可是淑妃娘娘……”
郁琤抬眸看去,远处那一前一后两个,不是玉鸾和她的侍女又是哪个?
郁琤神色微霁,便要做出巧遇地假象朝她走去。
那半道上一个斜枝忽然轻颤,却不曾想从条偏僻小径里忽然跌出个年轻貌美的妃嫔。
对方瞄准了这个机会,随着柳条般的身段“哎呦”一声,只往郁琤的怀里栽倒。
玉鸾听见动静,抬起眸来,正好瞧见这一幕。
青娇“噗嗤”一声,偷偷忍着笑低声说道:“那美人这几日天天在这条路上排练,今日总算叫她给撞上了……”
玉鸾看在眼里,心说这哪里是那美人的机会,分明也是她的机会……
他几乎日日都要往她这儿来,叫她压根也没法做任何准备,眼下倒是叫她不愁没机会借题发挥了。
她见郁琤朝自己看来,索性也只冷漠地扶了扶钗头,又路过一般继续往华琚宫去。
郁琤见她竟什么都没有多说,直接转身离开,心口更好似透了个大洞,冰凉冰凉。
怀里的女子娇娇软软站直了身子,一副柔若无骨的模样。
“陛下……都怪妾笨手笨脚,走个路都能摔倒。”
那美人羞答答地福了个礼,脸颊也羞得通红,瞧着分明也是鲜花水嫩的女子。
“是啊……”
郁琤沉着脸垂眸盯着她道:“你父母含辛茹苦生你,家中柴米油盐养你,偌大的家世为你锦上添花,他们焉能想到你是个只长身子不长脑子的货色,竟然连路也不会走?”
她若是无意摔倒也就罢了,郁琤再是迁怒也不好多说什么。
偏偏她方才那副弱不禁风、迫不及待飞出来的模样,都叫人怀疑是不是今天的风太大,才叫她直接被风被刮到了天子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