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来的多是朝廷权贵和其他门派的重量人物,辛掌门在台上神采飞扬,要多风光有多风光,紫苓辛家重振当年的威风。
这次同样有很多人,却与那时有很大不同,因为是临时的安排,坐的有点挤,辛掌门望着扫地的下人、赶车的车夫……有些感慨。
他当时怕对方走,便火急火燎地叫人过来,其实下人们大都目不识丁,叫过来他们也听不懂,反而占地方,但剑圣大人说要叫所有人过来,他哪敢说不。
论道已经开始有一会了。
他们前方坐着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青丝如瀑,眼眸明亮,身上的衣服衬得他身形修长,偌大的广场飘荡着他清晰的声音,不疾不徐,侃侃而谈。
论的是“逍遥之道”,何为逍遥。
辛雨说:逍遥之道便是随心而为,无拘无束,不受规则束缚。
清羽却说:人生在世,便不可能不去在意规则,所以逍遥道应是顺我心,而后再顺你心,顺他心,辛雨问:“为何要顺他心?”
清羽笑着说:“魔修顺心而为,他们所修之道是逍遥之道?”
端坐在他对面的辛雨再说不出半句话。败下阵来。
少年起身,礼貌地作揖:“辛小姐见解独特,清羽受益匪浅。”
望着少年俊朗而又不失礼的笑,辛雨脸蛋微红:“多谢清仙君礼让。”她头也不回地跑了,留清羽在上面疑惑不已。
往后又是辛雪和辛掌门的大徒弟,都不敌。
这样下来,清羽已经连续说败了几个人,底下众人倒也不觉得丢脸,毕竟对方是剑圣的师侄,见解自然不能同凡间的他们相比。
“清仙君说了这么久,也累了,歇息会吧。”辛掌门说。
明辰望着他,轻轻地点头。
清羽笑着下来,其实在上面的时候,他一直用余光观察着明辰,他希望师叔能对他匆匆忙忙准备的道解别太失望,可明辰脸上神情淡淡,虽然眼睛看着他,但清羽就是觉得明辰心思没放在他身上,他甚至有个大胆的想法,他觉得之前的师叔一定在走神。
该不该问一下师叔自己之前说的几条说的对不对?但是万一师叔真的在走神怎么办?清羽很苦恼。
忽地,一片晶莹剔透的雪花闯进了他的视线,他愣了片刻,惊喜地说:“师叔,下雪了。”
明辰闻言抬眸,漫天的雪花轻轻地飘落下来,仿佛一场繁盛的烟火,灰黑的天空到处是银色的光点,如银蝶轻舞,他回身,看着身后坐着的几百人,眸光静静地从这些人的脸上一一扫过。
望着那些陌生的脸,明辰眼中的神色迷茫了起来,觉得眼睛里仿佛蒙了一片雾,什么都看不见了。
“辛掌门,全辛府的人都在这了?”明辰忽然问。
辛掌门点头:“都叫来了。”
“师叔,你是在找谁吗?”清羽疑惑地问。
明辰收回眸光,淡淡地道:“没有找谁。”
是吗?清羽蹙眉,他跟着师叔来人间一年,总感觉师叔好像在找什么,一路走来都在往小孩子的脸上看,凡是去过一个地方,必是要叫那个地方的家主或者村长把所有的人叫出来。
而且走的地方越多,师叔越沉默。
他往辛府那些下人的小孩子脸上扫过,并没有在那些陌生的脸上看到特别的地方。
“师叔,要不,用神识看看还有没有漏掉的?”清羽传音道。虽然这样极其不合礼数。
明辰看着一哄而散的洒扫下人和他们的孩子,沉默不言。
清羽更加迷惑,难道是他猜错了?或许师叔只是在看他们听懂了没有而已。
雪很大,夹着寒风呼啦啦地下,广场上的人早就抱着头纷纷跑到屋檐下,一开始熙熙囔囔的那么多人,忽地就没了。
“剑圣,雪大了,快些回屋。”辛掌门在一旁说。说话时口中呼出来的白气飘散在雪中。
清羽的注意力被转移,无奈地道:“现在应该不是下雪的时候。”
“是啊,今年的雪来的格外的早,格外的大。”辛掌门苦恼。
“那些来不及采的仙草,岂不是得被冻死了?可惜了。”清羽感叹。
辛掌门面露苦色,站在一旁不言,如此大的雪,谁也没有意料到。
“确实可惜了。”明辰低喃,“真是冷啊。”
清羽不解,望着身旁白衣单薄的师叔。
风拂动他的衣摆,清雅的侧脸有一缕发丝飘过,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冷的感觉,反倒是眼底的湛蓝透出了沧海般的疲惫。
应当是幻听吧,师叔这么高的修为,怎么会觉得冷呢?
“清羽,你去降一场灵雨吧。”明辰往广场外走,留下一个淡淡的背影,在雪舞中渐行渐远。
清羽回过神,恭敬道:“是,师叔。”
辛家主呆呆地望着离开的明辰,雪花飘进他大张的嘴里,他又是行礼:“多谢剑圣。”
第4章
灵雨对于凡间的修仙世家来说是一件大事,灵雨是灵气汇聚而成的灵水,一个地方灵气的浓郁程度会直接影响一个修士修为增长的快慢,而灵雨能短暂地提高一个地方的灵气浓度。
甚至,能另一个地方四季如春。
通常这种机会可遇不可求,只有出窍期的仙者才有能力聚灵气为雨,是为了给凡间的修士制造一丝机缘,亦是为了给自己积善行。
灵雨落下的时候,修为不到筑基的人是万万不能沾到的,即便修为到了筑基,直接触碰也是不好。
清羽拿着明辰给的白玉瓶,站在客厅门口等。
辛家主派人去通知辛府上下所有人务必待在家里,不要出来。
“师叔,你之前没跟我说要下灵雨,我没准备好。”清羽说。
论道还好,张口就能来,这灵雨讲究降的均匀,如若不然一个灵气稀薄的地方突然灵气大盛,是会破坏平衡的,他没做过这种大面积的降雨。
明辰抬眸,道:“若是这次我没在你身边,你该问谁。”
清羽平复自己忐忑的心,凝重道:“明白了,师叔。”
总不能什么都问师叔,他修行每次遇到难题都是问师父,就没几次是自己解决的,他想师父应该也是和师叔一样的意思,想到这里,他十分惭愧。
因为这件事很重大,所以辛掌门亲自去巡视,他修为已至金丹,不怕灵雨直接落在身上。眼下风雪正盛,他撑着伞在辛府四周巡视,进行安排。
真是一场猝不及防的大雪啊,怎么就突然下起来了?
茫茫的雪中看东西看得不是很真切,仿佛故意要阻隔人的视线似的。
下人们惶恐不安地躲在屋里,弟子们则聚在一个地方,满心满眼都是期待,他一一看了一遍,倒是没有不妥的地方,雪积的有些厚了,走在上面发出咯吱的声音,他走了几步,路过一座旧院时止了步。
印象中,这种院子应该已经拆了,为什么还会有?
门上有锁,显然是个废院,从外面能看到里面一棵高大的枯树,树枝黑色,上面覆着雪,里面也没有气息,辛掌门看了一眼,轻轻皱眉。
等会问问夫人吧,这些年都在四处寻求机缘,没怎么管家里的琐事。
命令似乎都到位了,辛雪和辛雨换好了衣服,聚在阁楼的栏杆旁,好奇地看着这场雪。她们俩的父母出去了,要一个月后才能回来。没能看到这样的盛景,想必回来之后会颇为遗憾。
“怎么还没开始?”辛雨披着厚厚的狐裘,雪白的狐毛衬得她的脸娇艳若桃花。
“怕那几个下人不听命令,现在正把他们锁起来。”辛羽阳踏着木楼梯上来边走边说。
“表哥。”辛雪、辛雨叫道。
“一群愚昧无知的人。”辛雨说。
往常也发生过这样的事,那些不知情的下人或者弟子以为这是仙水灵药,便冲到雨中使劲地喝,最后身体承受不了,死了。
浪费了灵雨,又害了自己的命。
听着辛雨这么说,辛雪不由得想起那个表妹,她让来通知的下人带她回去,不知道她有没有好好地待在屋里。
看着这么大的雪,辛雪不由得觉得自己多虑了。风雪猛烈,谁会出来呢?
“表哥,你怎么不去陪剑圣?”辛雨问。
“是剑圣让我过来的,大概是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准备,我就没打扰他们。”辛羽阳说。还有一点没说,他觉得剑圣有点疏淡,和他在一起不知道该说什么。父亲不在,他更没什么主见。
“真是个好仙君,中仙界也就只有他会这么慷慨。”辛雪笑着说。
辛雨不言,脑袋里浮现出那个清俊少年的笑。
三人就站在这里,这座阁楼是紫苓辛府视野最开阔的地方,站在这里凭栏远眺,辛府所有的景致尽收眼底。
辛掌门过来了,他收起伞,抖落伞面残留的雪,身上带着些许寒气。放了伞他便上楼,阁楼上的三人叫道:“爹。”
“舅舅。”
“嗯。”辛掌门说。辛夫人上前,替他拍拍肩上沾着的雪,动作很温柔,她一直都是一个体贴的好妻子。
“对了,那里怎么有座荒废的院子?”辛掌门问道。
“什么院子?”
“那边。”辛掌门手指了指。
“哦,那是……”辛雨话没说完就被辛雪拉住了,辛雪递了个眼神给她。
辛掌门看过来:“是什么?”
“是她住的地方。”辛夫人淡淡地说,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大家心照不宣,连名字也不想提。
“可是我去的时候,没有感受到里面有气息。”辛掌门脸色变了变。他在论道开始前特意用神识扫过整个辛府,确定没有落下的,所有人都在广场上了。
只要是活人,都不可能逃过他的神识。
但是既然在广场,为何没看到自己的妹妹?
“可能带着女儿出去玩了吧。”辛夫人说。
辛掌门眼中情绪不明,辛雪和辛雨神色各异,都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会儿,辛掌门说:“找个时间,把那里翻修一下吧。”
众人缄默不言。
这样的一幕,落在外人眼里似乎是另一个画面。一家人就站在栏杆旁,不知道在聊些什么。不大的一座阁楼,却是藏着温情,冷冷的风雪中,倒是别样的暖。明辰远远地望了一眼那座阁楼,大雪朦胧看不太清。
他御剑飞在紫苓辛府上空,高低起伏的建筑映入眼帘,飞雪茫茫中,枯树上都覆盖了雪,很多窗户开着,透过窗户,能瞥见下方一双双憧憬的眼睛,地上已是盖了不薄的雪被,屋檐上更是镀了一层白。
唯有那些眸光,璀璨如星辰。
他来到站在高楼飞檐上的清羽身旁。
“掌门师伯找我有急事,我先行离开了,你降完灵雨便替我和辛掌门辞别吧,别多留,随后便回来。”明辰说。风呼呼地吹,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清羽耳中。
寒风夹着飞雪,他的白衣和这漫天的雪融在了一起,长发飞扬,脸上明晰的线条模糊。
清羽立在飞檐点头,用神识探过周围没人,才开始降雨。
明辰看了一眼清羽,又看了一眼紫苓辛府,微微敛眸,却没立刻走。
天上开始下雨了,雨和着雪一起落了下来,便没那么冷了。是小雨,在飞雪中完全察觉不到。
过了许久。
“看!看!雪融了。”辛雨指着屋檐兴奋地说。
众人抬头,便见那足以模糊视线的大雪慢慢地消失了,不知何时,取而代之的是温和的雨,晶莹的雨滴落在地上,白茫茫的雪天便仿佛要沉睡了。
地上的白雪开始褪去,屋檐上滴落的雨汇成一串串的珠帘,萧瑟冰冷一扫而空,这哪里像冬天,分明是即将复苏的春天。
明辰转身离开,灰色的天空里,那身白衣格外显眼,单单调调的,辛掌门看到了,想叫住他,却终究没出声。
落光了叶子的树开始长出新叶,黄了的野草焕发生机,一抹碧绿鲜艳了这片土地。在银装素裹的世界里,紫苓辛府宛如一块碧玉,光彩夺目。
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狂奔了起来,速度太快,旁人只能看到一个灰色的影子,像是一把刀切入雨幕里。
跑了一段路,她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视线模糊,可仍然仰着头,欣喜地看着空中那道白色的身影。
谁也不知道她脸上那执着得近乎狂热的神情是怎么回事。
雨水大颗大颗地打在她的身上,融入她的肌肤,仿佛火一样灼烧她的经脉,她毫无知觉一般,用力爬起来,蹬着泥水,拼命地朝那个愈来愈远的身影奔去。
灵雨滴落进她的左眼,那只完好的眼睛受不了这样的刺激,失去了光彩。于是她只能看到灰白的世界。
朦胧的细雨里,她的身影纤细得仿佛要被雨给滴化了,胸膛里的那颗心正在剧烈地跳动,喘息剧烈。她的胸口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烧。
她从院子里爬出来,本来想去找辛掌门,没想到却看到这辈子根本不可能再看到的人,所以她才发了疯一样冲过来。
她用自己最大的力量狂奔,道路泥泞,湿滑无比。大雨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只顾仰着头,不看地上的路。于是又是重重地摔倒,膝盖磕在一块凸出来的石头上,再站不起来,伤口上流出来的血渗进雨水中,血腥味和泥腥味交织,她爬起来又跌下去,爬起来又跌下去,最后只能用力往前爬,头依旧倔强地仰着,那个身影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她心底的恐慌被放大,好不容易抓住的希望似乎正在离她而去。
“师父……”
她嘶哑地叫着,耗尽了全部的力量,声音穿破雨幕,却没穿破雪幕。一层又一层的雪划出长长的沟壑,她望着天幕里消失的身影,脸上的希望凝固,最后消失,眼睛重归暗淡。
她失魂了一般,呆呆地看着那道身影消失的方向。
她以为上天怜悯,让她能再见他一面,原来……这是奢望……
迷迷糊糊中,脑海里忽然又浮现出了那个人清晰的话:“你命里多磨多难,所爱之人爱而不得,所恨之人无法手刃,所求之事不能如愿,根本活不过百岁,约莫,现在自杀是最好的归宿,如若迟了,便是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