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特殊情况嘛,周寡妇她儿子魏敬安在部队当兵,前几年娶了一个老婆,听说是他们部队的护士。他当兵不好请假,周寡妇又想儿子想孙子。可周寡妇年纪也不小了,再加上年轻的时候吃的苦太多,这身体一直就不好。所以她这儿媳每年夏天都领着她小孙子回来一趟。”
这事沈寒露也听过,大队里不少人都说周寡妇的儿媳妇娶得好,不仅家世好,有正经的工作,还孝顺。
沈寒露家和周寡妇家一个在大庄村,一个在小庄村,虽说是同一个大队,其实距离也不近。
所以周寡妇这个儿媳她也只见过几面。
何春香继续说:“这回周寡妇儿媳回来才住了两三天,就闹不舒服,请村里的牛大夫一瞧,她这是怀孕了,都两个多月了。五妞你说,她一个当护士的怎么就没发现自己怀孕呢?”
“护士又不是医生,更不是中医,会诊脉看病。再说也可能是太忙了没注意。不过她怀孕还坐了那么长时间的火车,没事吧?”
“没事,就是她今儿不是要走了嘛,周寡妇前些儿去找了大队长,问能不能麻烦村里的驴车送一送,把她儿媳妇和大孙子送到县里的公交站。他们家可是军属,又是老的老小的小大肚子的大肚子,不管是大队还是公社都得照顾帮衬。”
“这是自然,军属多光荣啊。”
何春香就说:“光荣是光荣,苦也是真苦,你看看周寡妇,见天儿的想儿子想孙子。现在她这求上门了,大队长自然没有不答应的。我这是今天早上看见你荷花婶,才知道这事儿的。”
“所以我也可以蹭个车去县里坐公交是吧。”沈寒露说。
“对,所以五妞你赶紧起床收拾收拾,听说七点就要走,驴车快,估计七点半八点就能去县里。去了县里你们再坐上一个多钟头两个钟头的公交,十点多就进市里了。对了,既然坐驴车,拿东西也方便,五妞,我再把这几天腌的豆角给你拿一些。你二姐就爱吃我腌的酸豆角。”
“行行行。”
这酸豆角何春香腌的不多,一来家里豆角也没多少。二来这时候天热,也不敢腌太多,怕坏。
既然正好有顺风车可以搭,沈寒露就赶紧起床,洗脸刷牙,把头发编好。
何春香这会儿不在家,她要先去找大队长说一声,再去找赶驴车的老李头说一声,最后去地里,把沈满囤叫回家。
沈寒露则是洗漱好去了她大伯家,她大伯家两个儿媳妇在做早饭,大伯娘在给几个小的洗脸。
听沈寒露说她今儿就要出发,去市里念高中了,这会儿来和奶奶,大伯娘几人告个别。
沈寒露她奶拉着她的手:“五妞啊,奶还说现在都阳历八月底了,也不见你有什么动静,还以为你真不打算念了。”
沈寒露就和她奶告状,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奶,您评评理,我姐她们是不是合起来欺负我一个。”
“别胡说,你姐都是为了你好。”
沈寒露抱住她奶:“可我真不想去念书。”
沈寒露她奶起身摸出钥匙,打开床头小柜子,翻了半天,最后递给沈寒露一张大团结:“奶知道你受委屈了,你爹娘姐姐都不顺你的意。来,奶疼你,把这钱拿着,去市里的国营饭店买些好吃的。”
沈寒露把钱反塞回她奶手里:“可别,奶,这钱您自己个儿好好收着,我又不缺钱。”
“听奶的话,钱你收着,你已经是个大姑娘了,手里该有些钱。”
沈寒露趴她奶身上,小声说:“奶,我真有钱,这么些年我爹娘,我姐给我的钱我都自己攒着呢,放心吧,我手里有钱。奶,等我去了市里,我给你买回好吃的来。”
“行,这钱奶奶收着,等你结婚的时候奶奶一并给你。唉,我们家就属五妞孝顺,奶奶心里高兴。”
从奶家出来,沈寒露就回家坐水,打算煮几个鸡蛋路上吃。
何春香和沈满囤回来,问沈寒露:“和你奶说完话了吗?”
沈寒露一边捞鸡蛋一边说:“说啦,我奶非要给我一张大团结,我没要。”
何春香就说:“你干嘛不要啊,你奶给你钱你就收着啊,不然最后也是便宜你大伯一家。”
“便宜就便宜吧,我大伯一家给我奶养老,我奶的积蓄留给我大伯也是应该的啊。再说了,我奶手里有钱,我大伯家一大家子为了她手里的钱也得奉承着她。”
“你倒是心疼你奶。”
沈寒露啪啪磕了两个鸡蛋,一个给她爹,一个給她娘:“吃吧,我奶我不心疼谁心疼啊。娘,您放心,等您老了,您一家子外孙外孙女也都心疼您。”
沈寒露这话说的何春香高兴:“拢共就煮了五个蛋,你路上吃呗,干嘛还给我和你爹分。”
沈寒露:“听听娘您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五个分你们三个,你不骂我白眼狼还夸我,真是。您和爹这性子,我四个姐姐姐孝顺你们纯属她们本性太好。娘,不是说要和周婶子她儿媳妇一起坐驴车么,咱家也没什么值钱的,我就想给小孩儿两个鸡蛋。”
“是该,人家爹那是当兵的,为了保卫国家,连亲娘一年都不见得能见一回面,给两颗鸡蛋不过分。那只剩一个鸡蛋你不够吃吧,你把你三姐拿回来的饼干吃点,垫垫肚子。”
说完何春香又说:“对了,我和你爹商量,这回儿给你二十,再给你些票。出门在外,你手里得有些钱。”
“别别,娘,我带上口粮,您再给我点粮票,让我留着应急就行。其他的票我都用不着,牙膏肥皂我都带了,没半个学期用不完。钱我也不要,我有钱。”
何春香说她:“该节省的时候节省,不该节省的时候可不能省。你这是去念书,出门在外的,钱得装够。至于你攒的钱,那是你自己的,就安心攒着吧。”
第17章 、三合一
还好昨儿晚上何春香催着沈寒露把去市里上高中要带的行李都收拾好了,不然一大早起来收拾行李还真怕来不及。
沈寒露的行李分了三份儿,每一份都不轻。
一份儿是后头背的,余下两份左手提着右手拽着正正好。
后背上要背的主要是沈寒露的被子褥子还有两身换洗的衣服,内衣袜子什么的。
衣袜没什么份量,现在才阳历八月,开了学也不过九月,天气还不算凉,所以沈寒露只拿了两身换洗的单衣。
就是万一下了秋雨,天冷一些,她一共三身单衣,全部都套身上也不会着凉。
这被褥是昨儿何春香和沈寒露叠了半晚上,才终于叠的比较顺心,最后又拿床单把被褥裹的整整齐齐。
被褥就很重了,好在沈寒露把它们扎的很紧实,重是重,但体积不算大,外头再拴上跟绳儿,她可以揪着绳儿背到后背上。
虽然绳子勒的肩膀有些疼,看上去和背着袋麻袋似的,但总比让她手拿被褥的强。
除了被褥衣服还有高中的课本,这也是必须拿的。
家里有姐姐们用过的课本,沈寒露上了高中自然不会再花钱去买份新的。
她只拿了高一的书,但书的重量是很实的,也不算轻。
这会儿沈寒露和她爹娘一起往老李叔家赶。
老李叔是他们大队里负责管驴车的,在解放前他是帮着地主家养马的马夫,很会养马,驾车技术也好。
听说解放前游击队的几匹马老李叔都帮着养过。
现在他负责村里唯一的一头驴子,大家都很放心。
这会儿沈寒露只拿着她装书的那个背袋,装腌豆角还有牙刷饭缸的包袱她娘帮她拎着,更重的被褥则是她爹拿着。
沈满囤提着沈寒露的被褥,忍不住皱眉:“春香,五妞这被褥怎么这么重啊?这提上去怎么也有十五斤二十斤。我记得她念初中的时候每年开学还有放假都是我帮她拿被褥这些东西。当时没觉得被褥没这么重啊!”
何春香说:“五妞之前的被褥盖了有小十年了,都不怎么暖和了。咱家的新棉花又不够给她做床新的。你也知道,大妞二妞结婚,咱们都给准备了新的被褥。就算她们姊妹几个拿回来棉花票,但家里剩的也不多了。不说全套,就是单做条被子棉花都不够使。我只能在旧的上面续了新的。被褥挨着人的那面是新棉花,这样盖起来总能暖和一些。”
说着何春香也叹气:“眼看着三妞四妞都快二十了,也该结婚了。前头两个姐姐们结婚时候有的她们自然也得有。一身新衣服,一床新被褥。我现在啊,布攒了些,不论是给三妞四妞做新衣裳的布还是缝被褥的布都差不多了。可就是发愁这棉花,太难弄了。”
沈满囤就说:“实在不行我就去黑市上看看,要是三妞四妞结婚,就是多花钱,我也得给她们弄来新棉花。只是五妞这被褥这么重,我怕她拿不了。你看她瘦的都没什么肉。”
何春香也说:“那怎么办?不然我去和大队长说一声,你去送送五妞?这样我也放心一些。还有这腌豆角豆角加坛子也有个四五斤。五妞不好拿,二妞呢,又馋这一口,就盼着亲娘给她腌的豆角呢。”
沈寒露说:“爹,娘,这些我都能拿的了,放心吧你们。再说了,我又不是需要一直拿着这些行李。等会儿上了驴车,你们把行李放驴车上。等驴车载着我们到了县里的公交站,我就只需要把行李拿公交上。我就是自己拿不了,也能让老李叔帮我啊。坐上公交,行李也能放车上。所以爹娘啊,你们就别操心个不停了。我真能自己来。”
到了老李叔家,周婶子的儿媳妇还有小孙子已经在驴车上坐着了。
周婶的儿媳妇长得很是标致秀气,她儿子魏敬安沈寒露小时候见过,也是眉目端正的一个大哥哥。
大人长的好,这两人的小孩自然也差不了。再加上穿的衣服整齐没有补丁,大人也讲卫生,把小孩收拾的干干净净的。
一眼看过去,小孩儿就和个小仙童似的,圆圆的脸带着婴儿肥,白白净净。睫毛又长又密,可爱极了,像个糯米糍。
小孩性格还挺腼腆,看见沈寒露,害羞的往她娘身后一躲,然后又探着小脑袋偷看沈寒露。
大眼睛扑闪扑闪的,甚是可爱。
沈寒露笑着和他们打了招呼,上了驴车,把行李放车上,转身同沈满囤还有何春香说:“爹,娘,你们先回去吧,用不着送我了。你们也别担心,我去过市里好几回,一个人能行。”
何春香和沈满囤见沈寒露态度坚决,不想让他们去送,也就没有坚持。
但还是不放心的再三叮嘱她。
来来回回也就是那么几句话,父母总是对儿女不放心,尤其是在儿女出远门的时候。沈寒露也没嫌烦,耐心的听着他们念叨。
当父母的总得把该念叨的都念叨完了,这才能安心些。
等何春香又说了小半刻的时间,沈满囤就怕耽误了时间,拉着不让她继续说了。
何春香只得作罢,止住话头,由着沈满囤同拉驴车的老李头打招呼,让驴车出发。
老李叔见他们说完话,赶起驴车,车慢慢往村外走,沈寒露扭头看着她爹娘,何春香追着驴车小跑了两步,叮嘱沈寒露:“建国啊,去了市里该花钱就花,别省着。”
沈寒露点头:“娘,我晓得的,您和爹别送我了,快回去吧。你也别担心,等学校放假了我就回来啦!我等会儿去了二姐家就会给你和爹写信,你们等着我的信就可以了。”
驴车越走越远,沈寒露看着她的爹娘。他们现在都不年轻了,五十多岁的人,花白的头发,眼角眉梢的皱纹,粗糙的干了一辈子农活儿的手。可是看着她的目光是那么的慈祥。
他们对她没有太多的期盼,不求她光宗耀祖,只是希望她可以念完高中,分配一个工作,有个稳定的人生。
他们对沈寒露的所有期待都是希望沈寒露可以更好。
眼泪一下就涌了上来,沈寒露知道自己没什么本事,可以说,她就是一个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人。
就算侥幸有了前世的记忆,她也还是这个平凡的自己。
或许从一开始她和爹娘姐姐们商量不再继续上学这事儿的时候,她就是有预感的,在这件事上她是无法如愿的。
她不能用一哭二闹三上吊这样激烈的手段来要挟家人,她也编不出什么离奇又可信的借口。
而且只要她的态度不够决绝,家里人就一定会想方设法的劝她去上学。
这不是因为家里人不尊重她的意见,不尊重她的决定,他们是真正的为她着想,为她考虑。
她的父母一辈子吃了太多的苦,他们出生在战争年代,见过了许多的心酸事儿,如今孩子们长大了,做父母的自然不想让孩子们继续吃苦。
现在这个年月,工人实在是光鲜又体面的工作。吃商品粮,住楼房,当了工人,一辈子就没什么好发愁的了。
而农民出身的沈寒露想要当工人,就只能上学!
沈寒露处于矛盾之中,要么是让家人担心,失望,自己得以获得短暂的逃避。要么是自己直面疾风暴雨。
这是一个无解的命题,就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自己追求的是什么。
或许,她追求的只是通过这短暂的逃避来让自己因为恐慌而错乱的心情平静下来。
她现在唯一明确的就是她自己的目标,独善其身,保全自己。不要因为自己头脑发昏热血上涌而连累了父母家人。
这半个多月的时间,沈寒露了解到了家里人的坚持,而她,想要把他们的坚持打破,就需要动用非正常手段。但是非正常手段她又无法使出来。
问心无愧是世间最难的事情。
原本这只是家事,现在二姐的公婆掺合进来,沈寒露不愿意再让事情扩大。
现在还是一九六五年,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见沈寒露哭了,周婶子的小孙子探着小脑袋看了沈寒露半天,他不知道沈寒露为什么哭,但又见沈寒露哭的可怜,就想去安慰安慰她。
可小孩儿和沈寒露之前并不相识,他的性格又格外腼腆一些,只能着急的看看沈寒露,再看看自己手里攥着的手帕。
他求救的望着他妈秦宁,可他妈正拧着眉闭着眼,魏立新不知道他妈是不是睡着了,他也不想惊扰到他妈妈。
无人可以求助,魏立新就只能手足无措的偷看着沈寒露。
把胖乎乎的小手伸出去,想要说声:姐姐,擦擦眼泪吧。
可这话就像是堵在嗓子里头,怎么也说不出来,就差一点点的勇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