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老爷眼皮子一跳,脸上堆着笑,细声漫语地道:“夫人跟她投缘,想让她带着澜哥儿走也是人之常情,可也请夫人替澜哥儿想想。她个小孩子家家的,自己个儿都顾不好呢,哪儿能教的好澜哥儿。”
谢夫人闻言一笑,深以为然地点头:“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谢老爷笑得愈发真切:“要不怎么说让她把澜哥儿留下呢。有咱们俩看顾着,总比叫她带走强些。”
“倒也不必。”谢夫人慢条斯理地道,“她一个人带着澜哥儿让人放心不下,我随她一起进京便是。”
谢老爷脸上的笑有些撑不住:“不是……这……”
谢夫人抬眼,似笑非笑:“怎么?老爷这般勉强,是觉得我也教养不好澜哥儿?”
谢老爷连连摇头,颇有些小心翼翼地劝:“有夫人教养澜哥儿我自是放心的,只是慧姐儿也到了学管家的年纪,哪儿能离得了你?”
谢夫人颔首:“老爷倒是提醒了我了,到时候我自会带上慧姐儿,刚巧慧姐儿也最爱跟姝丫头一块玩儿。”
谢老爷:“……”悔不该借机来似锦院跟静姝说这事儿!
谢夫人放下茶盏:“既然老爷没有意见,这事儿便这么定了罢。”
谢老爷:“……”有意见,然而,敢有不敢说!
这个台拆的漂亮!
静姝差点绷不住笑出声来。
眼尾含着笑,偎到谢夫人身边:“还是母亲疼我!本来我还想着此次入京,不知甚么时候才能再见着母亲与慧姐儿,心里怪舍不得呢,这下可好了!”
谢老爷面无表情地看着静姝,轻哼了一声。
看着谢老爷那一脸“你好了,我很不好”的憋屈,静姝简直神清气爽:“母亲若无旁的事交代,我这便回去收拾行礼了。”
谢夫人拍拍静姝的手背,嘱咐:“去吧,把该带的都带上,家里有的是船,没个装不下的。”
静姝眉眼含笑,盈盈福身,毕恭毕敬地跟谢老爷告了辞。
*
回到怀瑾院。
静姝并未立时着手收拾行李,而是歪在罗汉榻上按着额头说头晕,使人去请了蔺先生来。
蔺先生想是一直在等着静姝请她,来的很快。
都是常年在怀瑾院里伺候的,都知道蔺先生的规矩,看着蔺先生摆出脉枕,拿出金针,在近前伺候的大丫鬟便自行退到了门外。
蔺先生把手指搭在静姝腕子上,动着手指摸脉:“少夫人请老夫过来,可是启程之期已然定下了?”
静姝将似锦院里的事儿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诚恳道:“还请先生替我择一个适宜启程的日子。”
蔺先生揪着胡子,认认真真地给静姝号了个脉,抬眼看着静姝,道:“启程的日子好择选,只是有一句话,老夫不知当不当讲。”
一般“当讲不当讲”的话,必然都是不当讲却又非讲不可的。
静姝收回手,看着蔺先生,轻笑:“外子素日里最是倚重先生,临行前也再三叮嘱我,凡事多与先生商量,先生很是不必顾虑那么些有的没的,有话但说无妨。”
“老夫想劝少夫人一句。”蔺先生端量着静姝,沉吟了稍许,才继续道,“与其带着小公子奔波,不如把小公子留在南虞。”
静姝脸上笑意淡去:“先生此言何意?”
话虽然开了头,可是想到谢·宠妻狂魔·瑾年,蔺先生说起话来还是顾虑重重——唯恐开罪了静姝,将来被枕头风刮走。
因此,蔺先生好生措辞了一番,才开口道:“小公子乃是谢家承重孙,留在南虞合情合理。”
静姝摇头:“我只想讲母子亲情,并不想讲道理。”
得!
礼法大义没有用,蔺先生从善如流地换了个角度:“少夫人当是知道公子此番入京为的什么。”
静姝颔首。
虽然早就知道谢瑾年十有八九没瞒着静姝,可当真确定了,蔺先生还是忍不住在心里骂了谢瑾年一句“色令智昏”:“且先不提公子如今在京中如履薄冰的处境,只说这入京的路。”
蔺先生言语微顿,直视着静姝问,“少夫人可知公子这一路上遇着了多少凶险?”
静姝心头一紧,不动声色地摇头:“自外子启程,我便与他断了音信。”
蔺先生压着嗓子,低声道:“公子此番入京,不提沿途打尖儿遇着了多少次毒杀,只山匪便遇着了二十三波。”
静姝捏着帕子,问蔺先生:“外子可是已经安然入京?”
蔺先生颔首:“少夫人放心,公子已然平安入京,性命无忧。”
静姝轻舒了口气,眉宇间萦绕着忧色,低声轻叹:“性命无忧。”却也不知他有没有受伤。
蔺先生眉梢微动,趁机低声劝静姝:“少夫人乃是公子结发之妻,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拿了少夫人做人质以要挟公子。少夫人此番入京,路上必然不太平,若是带着小公子同行,恐怕多有不便。”
静姝绞着帕子,皱眉沉思。
思量了片刻,静姝抬眼看着蔺先生,诚恳道:“先生,若是留下澜哥儿,便是把他留给谢家做他们挟制外子的筹码,而带着澜哥儿,顶多是有个万一的话,让那些居心叵测之人手中多一个人质。”
蔺先生扬眉:“少夫人的意思是?”
“我还是要带着澜哥儿入京。”静姝看着蔺先生,坦言,“先生,我信外子替我做下的安排,既然他说我可以带着澜哥儿入京,便当是能行。”
蔺先生着实没想到,谢瑾年竟是提前连这个都答应了静姝,气得他直接错手揪掉了一缕胡子:“少夫人,你这般执意带小公子入京,可知小公子的真实身份?又可知道小公子那般身份,一旦被旁人知道了,会给公子惹来多大的麻烦?”
第107章 别问 问就是特别想无理取闹
小崽儿的身份?
静姝看着蔺先生那一脸郑重其事, 不动声色地试探:“不是罪臣之子?”
蔺先生可真是没想到谢瑾年不光“色令智昏”,还是个情圣。
为了哄他家娘子高兴留了个隐患在身边儿,竟然还能只字不提。
蔺先生攥着错手揪掉的胡子, 气哼哼:“罪臣之子?谢公子这样告诉你的?”
得, 看来小崽儿压根就不是甚么罪臣之子。
静姝端量着蔺先生的神色,指尖绞紧帕子:“看来别有隐情, 还请先生为我解惑。”
蔺先生张口欲言,又突然有些犹豫——还真有点怕谢瑾年找他秋后算账。
看出蔺先生的纠结, 静姝细一思量便明白了其中关窍——蔺先生乃是谢瑾年的幕僚, 自然要顾忌谢瑾年的态度, 然而, 他又不是普通幕僚,对谢瑾年大概是怀有一颗老父亲的心态, 故而会如此左右为难。
静姝缓和神色,轻声道:“我知先生待外子一片赤诚,所言所行必是为了外子着想, 先生有话但说无妨。”
蔺先生一咬牙,身子略微前倾, 指尖落在炕桌上, 一笔一划地写了四个字。
端睿太子!
小崽儿竟是已故太子之子?!
静姝抬眼盯着蔺先生, 满眼不可置信。
蔺先生揪着胡子重重地点头, 面无表情:“少夫人这下知道老夫因何劝少夫人把小公子留在南虞了?”
知道, 毕竟是今上嫡长孙, 能做文章的地方太多了。
静姝垂眸细思量, 沉吟了片刻,抬头看着蔺先生,一字一句地道:“如此便更要把澜哥儿带在身边了。”
蔺先生胡子一翘, 黑着脸劝:“少夫人,还请你三思,帮不上谢公子的忙,也莫给他添麻烦。”
静姝轻笑:“先生,外子早就跟我说过,澜哥儿的身份已经安排妥当了。”
蔺先生脸色仍就不大好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静姝摇头:“世间事本就无万全之策,我们能做的,无非是努力将风险降至最低罢了。”
蔺先生神色缓和了些:“少夫人既然知道这个道理,就应该把小公子留在南虞。”
静姝却是坚持道:“澜哥儿既然是那样的身份,唯有把他带在身边教导才最为保险。”
见蔺先生依然一副不敢苟同的模样,静姝轻叹,“先生,人心难测,没得把把柄主动留给别人的道理。你许是不知道,只是外子血脉,谢老爷便动了留澜哥儿做‘人质’的以维系谢家与外子关系的心思,若是叫他知道……”
蔺先生怀疑眼前的小娘子在危言耸听,不过这番话也确实不无道理。
细细端量静姝,看着她眼底的坚持,想着京中谢·宠妻狂魔·瑾年,蔺先生最终败下阵来,不甘不愿道:“少夫人所虑甚是,还是把小公子带在身边更为稳妥。”
说完,蔺先生皱眉沉吟片刻,道:“既是要带着小公子,便不能走陆路了。”
静姝神色一松,含着笑道:“谢家有船,改走水路也便宜。只是不知此番入京是该大张旗鼓的进京,还是该轻车简从掩匿行迹,还请先生指点。”
“再轻车简从也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线,自然是大张旗鼓的进京。”蔺先生揪着胡子轻叹一声,起身向静姝告辞,“但凡少夫人想带走的物事,尽可以都带上,毕竟这南虞当是不会再来了。”
大张旗鼓正好,与她心中所想不谋而合。
静姝颔首,起身相送:“谢夫人和慧姐儿也会一道进京,行礼少不了。”
一头羊也是赶,两头羊也是放。
蔺先生揪着已经麻木的胡子,对谢夫人和慧姐儿一道入京之事并无异议,只是嘱咐道:“少夫人紧着些收拾行李,不日便会启程。”
*
送走了蔺先生,静姝又使人把封正修请过来见了一面,这才开始收拾行礼。
当初从京城回南虞,谢瑾年便没让她带很多东西回来,现在想来应该是谢瑾年早就计划好了的。
唯一的变数,大概可能就是他也没料到入京之期会提前,私库里好些东西都没来得及转移,只能托付给静姝。
静姝领着人,按着谢瑾年留给她的单子,在私库里挑挑拣拣,把谢瑾年指定的物事逐个装箱。
饶是只捡了不到十分之一的金银细软字画古籍,却也足足装了三船。
七月二十,风轻云淡,谢家船队启航,顺着澜沧江北上。
好巧不巧,和亲王于同一天启程回京。
幸好谢瑾年有先见之明,把封正修留下护送静姝回京。
在和亲王凑上前来叙旧的时候,直接被封正修拉到了他所乘的那条船上。
英国公府与和亲王府比邻而居。
和亲王与静姝都能在幼时有过交集,跟同样打小儿就上房揭瓦的封正修更是相熟,说他们是打小儿一块儿打到大的交情一点儿也不为过。
更何况封正修如今在金戈卫就职,更是隆泰帝眼前的红人。
和亲王接近静姝的意图又不能对人言,面对封·程咬金·正修,也只能言笑晏晏,谨言慎行。
有和亲王一路随行,有封正修坐镇,到底震慑了不少宵小之辈,偶有不要命登船拦截的,不待谢府的护卫动手,便已经被和亲王的亲卫给打发了。
仅有一次,船队在辽西港靠岸补给的时候,有人摸上船来,却也被蔺先生一枪一枪地,尽皆挑到了澜沧江里。
蔺先生那身手,那枪法,哪里还有半分江湖郎中的影子,说他是战神再世也不为过。
静姝算是明白蔺先生为甚么非要打着看顾小崽儿的名义留在她们这些女眷的船上了。
也更加感念谢瑾年的细心周到,把这样一位能文能武能坑人能治病的人物留下来,只为护送她进京。
返京之路出乎意料的顺利,静姝与谢瑾年的重逢却有些艰难。
八月十七,静姝一行人入京。
八月十八,静姝遣人分别前往英国公府、昌平侯府和定安侯府送去了中秋节礼,并顺便宣告了她归京一事。
昌平侯府、定安侯府和英国公府三房各有回礼,英国公府二房却是一丁点表示也没有。
陈嬷嬷从英国公府回来,不免絮絮叨叨地抱怨:“再没见过二太太那般小家子气的,收礼收的痛快,却是半分不把姑娘放在眼里!姑娘好歹也是正正经经的国公府嫡小姐,她竟是这般怠慢,真是活该她不被二老爷看中,让个风月楼里出来的清馆儿骑在脖颈子上拉屎。”
听陈嬷嬷说的不像,静姝抬手遮住小崽儿的耳朵,示意奶娘把小崽儿抱出去玩儿,才慢悠悠地开口道:“左右不过是做给旁人看的,也不图她那点子的回礼,只要不让人说出我不知礼数来就行,嬷嬷很是不必因为这个上火。”
陈嬷嬷还是替静姝不平,嘟嘟囔囔:“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二太太事儿做的也太上不得台面了,说的话更是让人没耳朵听!”
以小虞氏那脾气秉性,想也知道她那一张狗嘴里吐不出什么象牙来。
静姝不是抖M,没有上赶着找闹心的癖好,看着陈嬷嬷依然一副愤愤的模样,不禁笑道:“咱不提那些个糟心的事儿,嬷嬷去了一趟国公府定然听了不少乐子回来,不如给我讲讲,让我也乐呵乐呵。”
陈嬷嬷看静姝懒洋洋地歪在贵妃榻上,总算消了哀愁,露出几分笑模样来,硬生生把满腹抱怨吞回肚子里,眉开眼笑道:“要说乐子还真不少。”
静姝招手示意彩云:“快给嬷嬷倒杯茶,给嬷嬷润润喉咙!”
彩云不光给陈嬷嬷倒了茶,还极为有眼色的给静姝跟前儿白了一碟子瓜子儿。
静姝抓了一把瓜子儿,嗑着瓜子儿等陈嬷嬷开腔。
陈嬷嬷捧着茶盏谢过静姝的赏,喝了一口茶水笑道:“咱们回南虞小半年,国公府里可当真是热闹的紧。先是二老爷重金赎了个清馆儿做妾,捧在手心儿里跟眼珠似的宠着,甚至让她压了二太太的风头,很是传出了些宠妾灭妻的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