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瑾年垂眼,端量着他家娘子的神色,略作沉吟:“澜哥儿是谢家嫡长子,自然该留在谢家顶立门户。”
静姝微微蹙眉:“夫君,澜哥儿留在谢家恐怕不合适。”
谢瑾年指腹按在静姝眉心,不轻不重地揉了一下,有些漫不经心地问:“谢家嫡长子,又非娘子所出,把他留在谢家哪里不合适?”
说完,谢瑾年又问静姝,“还是娘子不舍得澜哥儿,想把他带在身边儿?”
“不舍得是一方面。”静姝攥着谢瑾年的手,认真地看着谢瑾年,“主要是澜哥儿那样的身份,我总觉得只有把他带在身边,我们一起教养才更稳妥些。”
见谢瑾年想要说话,静姝抬手捂住谢瑾年的嘴,“夫君,先听我说完。”
谢瑾年冷不丁舔了下静姝的掌心,待见得娇羞又挂上了他家娘子的眉梢,才笑着颔首,示意静姝说。
静姝收回手,蜷着手指不着痕迹地摸着湿湿的掌心,按捺着极力在造反的心率,认认真真地道:“有一件事儿还没来得及跟夫君说。”
谢瑾年扬眉,示意他洗耳恭听。
静姝摸着自己发烫的脸颊,仔细措辞一番,才道:“在启程返京之前,谢老爷曾经执意要留澜哥儿在南虞,母亲从中斡旋才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我不知夫君与谢老爷之间有没有达成什么协定,若是有那便是我杞人忧天,若是没有那他是有□□是想留澜哥儿做个‘人质’。”
“没有协定。”谢瑾年否认的十分干脆,“澜哥儿可是娘子的心肝儿,为夫不可能挖了娘子心肝儿去做交易。”
真是越来越会说了。
静姝压不住唇边眼尾的笑,显然对这个答案十分满意。
谢瑾年不禁亲了下静姝的眉心:“况且父亲想留澜哥儿在南虞,未必是要拿他做‘人质’。谢家几房关系错综复杂,眼下这般格局正好,唯有由澜哥儿这个名正言顺的承重孙接掌接下,才无需重新平衡各方的势力。”
说着,谢瑾年轻笑了一声:“在为夫看来,与其说他要留澜哥儿做‘人质’,倒不如说他是懒得熬心熬神地操心谢家各房的实力洗牌,想图个省心直接来培养澜哥儿。”
想想谢老爷那甩手去繁花苑躲清静的行径,谢瑾年轻舒了口气:“图省心倒也是父亲能做出来的事儿。”
谢瑾年笑问静姝:“可以放心把澜哥儿留在谢家了?”
静姝犹犹豫豫,攥着谢瑾年的手轻晃:“澜哥儿那么小呢。”
谢瑾年似是被静姝晃得没有法子,含着笑无奈道:“澜哥儿不能随着娘子嫁入果毅郡王府,更是不能入皇室玉牒,不过待得我们大婚之后,娘子可以把他接到身边儿来教养。”
很好,名分留在谢家,教养接着归她。
静姝眉开眼笑,抱着谢瑾年重重地啃了一口:“夫君,你真好。”
谢瑾年忍俊不禁,揽住静姝的腰,笑道:“夫君这般好,便好好等着为夫来娶你。”
我记得泰老爷对我并不怎么满意。
果毅郡王夫妇是纸糊的老虎,泰老爷才是真正的终极boss。
静姝心中有忧虑,却也没说出来扫兴,只笑着应了一声:“好。”
诉过了别情,仔仔细细交代完正事,又温存了一会子,谢瑾年便趁着夜色离了谢府。
*
隆泰帝并不满意静姝,认为静姝颜色过于殊丽,不够端庄,不足以母仪天下,更何况还是个寡妇身份,若谢瑾年实在喜欢,可以在被册立为太子后,把静姝纳进府里做个太子庶妃,但娶做太子妃是万万不行的。
在隆泰帝看来,谢瑾年应该正正经经娶一个端庄的太子妃。
皇后也不会满意静姝,倒不是因为静姝过于艳丽的姿容和寡妇身份,而是毫无血缘关系的宗室子弟做了太子之后,她必然会让谢瑾年娶她娘家的女孩儿,以稳固她娘家的势力。
因此,谢瑾年必须得赶在隆泰帝册立他为太子之前娶了静姝,免得隆泰帝一道圣旨下来,在册立他为太子的同时给他赐下个太子妃来,横生不必要的枝节。
幸好隆泰帝越老越信神佛,信天兆吉象。
让他不至于无计可施,否则的话,说不定就又要手染鲜血才能达成所愿了。
谢瑾年踏着夜色回了果毅郡王府,便按着他事先计划好的,让谢一把一道道密令送了出去。
请蔺先生着手开始安排吉兆。
请法源寺的慧明方丈、无相寺的无色方丈、兰若寺的普智方丈入京,来给隆泰帝讲经。
使人化作说书先生,到酒楼茶馆儿里讲他写好的话本。
安排人到点石斋里,不着痕迹地露出点石斋的真正主人——皇商谢氏嫡长公子的遗孀。
一应事务安排下去,天已是大亮了。
自从膝下诸子相继薨逝之后,隆泰帝身子骨一直不大好,中秋赏月的时候又受了些风寒,便一直在卧床休养。
谢瑾年尚未被册立为太子,先前的果毅郡王世子又是个无官无职的药罐子,朝中之事他暂且无法明着插手。
但是,他得入宫侍疾,跟余下几个“有望被册立为太子”的宗室子弟轮着入宫侍疾。
不巧,今儿个正好该他入宫。
一宿未睡,本就有些憔悴。
谢瑾年又往脸上扑粉抹黛,把一张脸抹的更憔悴了一点,这才乘着马车入了宫。
*
元清宫,隆泰帝的寝宫。
隆泰帝歪在龙床上,闭眸听着和亲王回禀他此番南下的所见所闻。
和亲王回禀完,小心翼翼地抬眼偷觑了一眼龙颜。
隆泰帝似是若有所觉,撩起眼皮子看向和亲王,不辨喜怒地问:“你的意思是,承禩的死与谢瑾年有关?”
和亲王心里一突,垂眼盯着龙床脚踏上的花纹,小心翼翼措辞:“谢瑾年虽然甫一回到南虞便病倒了,也确实一直卧床休养,可南虞乃至是整个虞州地界儿都是谢家的……”
说着,和亲王又抬眼偷看了隆泰帝一眼,“微臣没查到谢瑾年加害端肃郡王的证据,但是谢瑾年执掌谢家,他若是有心援手的话,端肃郡王当不至于丧命在山匪手里。”
隆泰帝垂眼端量着跪伏在龙床前的和亲王。
说起来和亲王一脉也是世祖皇帝的血脉,如今他明面上血脉断绝,他又身老体衰,宗室里凡有适龄儿郎的都有些蠢蠢欲动。
难说和亲王没动继承大统的心思。
而且和亲王执掌飞羽卫,若是有心,保不准便知道了谢瑾年的真实身份。
若是他知晓谢瑾年的身份,又惦记着太子之位,最先做的怕就是……
隆泰帝咳了一阵,就着元清宫大总管富贵的手喝了口水,看着和亲王轻叹:“说起来你也是我皇室血脉,又素有能为,却因禹王叔承继了和亲王府的爵位而失了争太子之位的资格,心中可有不甘?”
和亲王不自觉地抠着地砖,恭声道:“陛下,您可是看着臣长大的,最是知道臣这不求上进的性子,恨不能只守着和亲王府世袭罔替的爵位逍遥自在呢,又怎么会想不开去惦记不该惦记的东西。”
和亲王这话说的颇为情真意切。
隆泰帝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和亲王抠地砖抠得发白的指节,笑骂:“你这猢狲,这是念山音怪朕用差事困住你了?”
隆泰帝用了长辈待小辈的语气,和亲王便跟着改了称呼,笑着道:“皇伯父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怨皇伯父啊!”
“你这猢狲素来胆大妄为,还能有你不敢做的事儿?”
“皇伯父明鉴,我便是再顽劣,到了皇伯父跟前儿那也是见了猫的耗子,从来都是皇伯父说一我不敢说二的。”
“你倒是长了张巧嘴儿。”隆泰帝似是累了,摆摆手,“行了你这一趟着实辛苦了,给你放七日假,且回府歇着去吧。”
和亲王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叩首谢恩:“微臣叩谢圣恩。”
隆泰帝似是不耐烦他这样,笑着赶他:“快去吧,别在这儿碍朕的眼了。”
和亲王笑着磕了个头,这才弓着身倒退着退出了元清宫。
*
元清宫外。
和亲王与前来侍疾的谢瑾年碰了个正着。
翩翩公子,于这天下至尊至贵之地孑然而立,却仿若遗世之谪仙,未染半分世俗之气。
和亲王看着那张熟悉至极的脸,一声“谢公子,别来无恙。”险些脱口而出。
眯眼细端量候在殿外这人,无需探究,和亲王便万分确定这人就是谢瑾年:“这是哪家府上的公子,长得这般标致,本王怎的从未见过?”
谢瑾年不动声色地与和亲王对视一眼,不卑不亢地道:“素来听闻清王兄行事最为不羁,今日一见,方知传言果然不虚。”
旁的内侍皆战战兢兢。
长寿仗着自己个儿是元清宫大总管富贵的干儿子,上前一步堆着笑给和亲王介绍:“王爷有所不知,这位是果毅郡王爷府的世子爷,论起来正经该唤您一声王兄。”
说着,长寿朝着谢瑾年谄媚地笑笑,接着替和亲王介绍道,“世子爷以前身子骨不好,鲜少出来走动,近来需得来宫里给主子侍疾才出来的多些,不巧这段时日王爷一直在外边办差,是以不曾见过。”
和亲王扬扬眉毛,随手赏给长寿一个荷包:“原是禄王伯府上的珏弟,一直有所耳闻却是无缘相见,没想到珏弟竟是与为兄一位故人颇为神似。”
说完,和亲王摇头,“说神似也不恰当,当说珏弟与为兄那位故人长得仿若双生才对。”
谢瑾年知道和亲王必是认出了他。
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捏着荷包往怀里揣的长寿,谢瑾年轻笑:“竟还有此奇事?若是便宜还请清王兄为我与你那位故人引荐一番,说不定我便能托清王兄的福结交一知己。”
和亲王意味深长地盯了谢瑾年一眼,打了个哈哈:“好说,好说,改日为兄必为你们引荐引荐,长得这般相像,说不定你们俩便一见如故了。”
谢瑾年笑着道谢:“如此我便先谢过清王兄了,还请清王兄务必记得此事,我在府上静候清王兄佳音。”
和亲王用力拍拍谢瑾年的肩膀:“珏弟放心,只管在府上静候佳音便是,为兄必带着为兄那故人登门拜访。”
远超乎寻常人的力道自肩头渗入体内。
谢瑾年歪头,背着一干内侍的眼,朝着和亲王微微勾了下唇角,身子一歪便摔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来:“素闻清王兄武艺高强,今日亲身领教了,方知传言确实属实……”
说着,谢瑾年又吐了一口血来,“只不知我哪里碍了清王兄的眼,初相逢,清王兄便不顾场合,对我施此辣手。”
和亲王确实用了五分力气试探谢瑾年虚实,然而,他却是没想到谢瑾年竟是敢在元清宫前给他来了这么一出。
看着倒在地上吐血的谢瑾年,和亲王脸色铁青:“为兄可是收着力气呢,哪里知道珏弟竟是这般弱不禁风!”
谢瑾年扶着肩膀,讽刺:“清王兄收着力气轻轻一拍便拍裂了我肩胛骨,想来清王兄必是天生神力,不愧是我大冀王朝第一勇士。”
和亲王冷哼一声,欲拂袖离去。
“清王兄,在元清殿前打伤了我便想这般一走了之?”谢瑾年伸脚踩住和亲王亲王冕服袍摆。
和亲王垂眼,俯视着谢瑾年,不紧不慢地拽出了袍摆:“你待如何?”
“元清殿前生事,不是我待如何,而是需得听圣上如何发落了。”谢瑾年轻笑,“我好心拦着清王兄,只是想提醒你一句,就算你眼下走了,可不待你走出宫门就还是得折回来面圣,何必走这冤枉路呢。”
和亲王恨不能把将他演进套路里的谢瑾年碎尸万段,然而,却也只能压低声音咬着牙说了一句:“只要是珏弟把嘴边的血擦干净了,便惊动不了圣上。”
天真!莫说在这元清宫里,便是满京城里的大事小情又有甚么是能瞒过圣上那些耳目的。
谢瑾年慢悠悠地又吐了些血出来:“清王兄说的这是甚么大逆不道的话,身为皇室宗亲,享受着荣华富贵,怎能行那欺君之事?”
杀又不能杀,骂又不能骂。
和亲王盯着谢瑾年深吸一口气,压抑着满腹憋屈,恨声道:“面圣便面圣,且看你能作出什么妖来。”
谢瑾年看着和亲王轻笑,于心里暗骂了一声和亲王愚蠢。
长寿战战兢兢地看着掐架的两个神仙:“世子爷,您这伤可有妨碍?可要奴婢禀报给皇上,给您去请个太医来?”
谢瑾年看着长寿似笑非笑:“我觉得我不光肩胛骨裂了,五脏六腑也在疼,总是想往外吐血,你说的?”
长寿心里一突,忙不迭跑到元清殿门口请见。
*
元清殿内。
隆泰帝正要问富贵,今儿个谢瑾年怎么还没到,便听见有内侍在殿外请见。
富贵听出他干儿子长寿话里的暗语,忙不迭跟隆泰帝说:“主子,是殿前伺候的,许是外边儿有甚么急事儿,要不奴婢出去看看?”
隆泰帝摇头:“哪用那么麻烦,把他叫进来问话就是。”
富贵心里叫苦,却也无法,只能扬声宣长寿进来。
长寿低着头进了殿,普通跪在地上叩首道:“启禀主子,方才和亲王与果毅郡王府世子在殿前叙话,果毅郡王世子身子骨儿弱,和亲王又是咱大冀王朝第一勇士,拍果毅郡王世子肩膀时力道想是重了些,害得果毅郡王世子受了些伤……”
谢瑾年甚么身子骨,太医院尹院正可是每天都要仔仔细细地向他禀报。
经过这两个月的仔细调养,不说壮如牛犊子,可也绝算不上弱不禁风,若是正常的拍拍肩膀,谢瑾年绝不可能受伤。
念及方才和亲王字字句句暗示他,是谢瑾年动手害死了承禩,隆泰帝冷笑一声,指着明显在偏帮和亲王的长寿:“拉下去,杖毙。”
长寿脸色一白,瘫在地上,想要求饶却又不敢,只好眼巴巴地盯着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