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却是眼皮子都没抬,只等着长寿被堵了嘴,拉出了元清殿,才小心翼翼地问隆泰帝:“小主子受了伤,您看是叫人送小主子回府,还是把小主子挪进殿里来……”
隆泰帝面无表情地思量了片刻:“宣他和冀承清进来,在遣人去叫伊景天过来给他诊治。”
富贵应了一声,忙不迭亲自到殿外去扶谢瑾年。
*
谢瑾年歪在元清殿殿前,看着长寿被拉出殿来,微不可查地弯了下唇角,默算着时间,又不着痕迹地往嘴里塞了颗吐血小药丸。
药丸方在嘴里化开,紧闭的元清殿大门再一次开启。
隆泰帝身边的贴身大总管富贵倒着两条细竹竿似的大长腿快速走到谢瑾年身边,一迭声地吩咐:“哎呦喂!世子爷怎的还吐血了!长福,赶紧去太医院请伊院正!”
吩咐完长福,又转身招呼,“长喜!长庆!赶紧去抬张春凳来,把世子爷抬到殿里去!”
张罗着人把谢瑾年扶到了春登上,又嘱咐抬春凳的内侍小心抬着,富贵这才朝着杵在那作壁上观的和亲王,恭恭敬敬地说了一声:“王爷,主子宣您觐见呢!”
和亲王应了一声,敛起不郁的脸色,抬脚跟在谢瑾年身后进了元清殿。
隆泰帝、和亲王、谢瑾年。
和亲王刚暗戳戳告完谢瑾年的状,出来就把谢瑾年“打”了,显见这三位谁心气儿都不会太顺当。
进殿内伺候,说不准就得吃挂落儿,然而他身为元清殿大总管却又不能不入殿伺候着。
富贵儿心疼了自己个儿三秒钟,拔腿跟上前去,守在抬着谢瑾年的春凳旁摆出了一副小心伺候着的模样。
谢瑾年抬眼看了富贵一眼,扯着嘴角,摆出一副“着实不敢当”的模样:“这可使不得,哪儿劳烦李总管亲自护着我呢。”
富贵堆出一脸笑:“奴婢生来就是伺候人的,提世子护着春凳是应当应分的事儿,哪里有甚么是不得的?”
不管怎么说,他是打定了主意要抱谢瑾年的大腿了。
谢瑾年垂下眼睑,没再推辞。
隆泰帝身边儿的贴身大总管跟他示好,他自然不会真往外推。
和亲王把这一番互动看在眼里,不禁皱眉轻哼了一声。
这一声轻哼声音着实不大,可于落针可闻的元清殿里却是显得格外清晰,清晰无比地传进了隆泰帝的耳朵里。
隆泰帝听着这一声冷哼,唇边泛起一丝冷笑,却是什么也没说,只阖上眼摆出为了一副闭目养神的姿态。
富贵打着手势指挥着抬春凳的内侍把谢瑾年抬到了龙床前,又让人拿着帕子来给谢瑾年擦吐出来的血,这才凑到龙床前小声通禀:“主子,和亲王与果毅郡王世子到了。”
隆泰帝撩起眼皮子看向谢瑾年。
打眼看见谢瑾年一口一口往外吐血,隆泰帝眼底一寒,冷声问:“你身子骨不是调养好了,怎的又吐上血了?”
谢瑾年挣扎着做出一副要起身行礼的姿态。
隆泰帝不耐烦地斥道:“这么副身子骨儿还折腾什么!且躺着回话罢!”
“礼不可废。”谢瑾年的声音在隆泰帝冷下去的脸色里小了下去,在内侍的搀扶下躺回春凳上,擦着唇边的血,垂眸请罪,“臣身子骨不争气,污了陛下的眼,请陛下恕罪。”
隆泰帝皱眉:“朕是问你怎的又吐血了,谁让你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了?”
他若是不摆出这幅姿态来,那就不是问他吐血的事儿,而是十有八九会寻着由头把他打吐血了。
谢瑾年心里哂笑,面上仍是一副诚惶诚恐地姿态,不过在抬眼看偷看隆泰帝时,诚惶诚恐里又藏了一丝委屈:“臣前来给陛下侍疾,好巧不巧在殿前遇着了和亲王。和亲王说臣与他一位故友仿若双生,话赶话说得激动了些,和亲王便拍了臣肩膀一下……”
说着,谢瑾年吃力地动了动胳膊,旋即便皱着眉倒嘶了口凉气,“也是臣身子骨弱,被和亲王那般轻轻一拍,便觉得肩膀头子跟裂了似的,五脏六腑也绞着的疼,臣本想咬牙忍忍,可着实没忍住往嗓子眼里翻的血。”
说着,谢瑾年应景儿似的,又吐了一口血。
隆泰帝冷眼看向和亲王:“他说的可属实?”
谢瑾年字字句句皆属实,和亲王饶是知道谢瑾年这是在故意坑他,却也只能硬着头皮承认道:“都怪微臣手上没个轻重,一激动拍伤了珏弟,微臣着实后悔不已,愿守在珏弟榻边给他侍疾以赎罪过,直到珏弟康复了为止。”
说着,和亲王满脸自责地叩首,“还请陛下成全。”
啧!
和亲王着实了不得,认完了错还顺便把怎么罚给定好了。
卖的一手好乖,可惜用错了地方。
据他伴君七年的经验,他这个皇帝老子可是最不吃这一套。
谢瑾年低垂着眉眼,于心中默数一、二、三。
在谢瑾年数到三时,隆泰帝手中的檀香弥勒佛直接砸向了和亲王面门。
和亲王跪在地上不敢躲,只能闭眼等砸。
“咚!”的一声,浆层油亮的弥勒佛正中和亲王脑门,听着就疼。
和亲王脑袋一懵。
想不明白隆泰帝怎么突然就动了肝火,也不敢揉仿佛被砸出了窟窿来的脑门,唯有眼前绕着星星,叩首:“陛下息怒。”
砸了这么一下,隆泰帝心里略微痛快了些,怒火却是没歇,反而有越燃越烈的趋势。
隆泰帝是真的十分恼火,恼和亲王把他使人精心调养好了的谢瑾年打伤了,更恼和亲王胆大包天,觊觎太子之位不说,明知谢瑾年是他儿子还要谋害谢瑾年的性命。
没错,隆泰帝认定了和亲王要害谢瑾年,甚至怀疑端肃郡王、八皇子、勇亲王、乃至太子的死,都极有可能与和亲王有干系。
隆泰帝眼神冰冷地盯着叩首请罪的和亲王,不紧不慢地道:“左右不过歇着,也不用回府了,直接去宗人府里歇着罢。”
和亲王脸色一变,着实想不通怎么突然就要被关宗人府了。
皇宫大内,守卫森严,饶是他自恃武艺高强也不敢反抗,和亲王只能转打感情牌:“皇伯父,侄儿若是哪里惹您不高兴了,您尽管像侄儿小时候那样训我,揍我,求您千万别关我啊!”
说着,和亲王堆出满脸可怜兮兮,“您是知道我的,最是闲不住的性子,您把我关起来,无异于要了我大半条命!”
不打感情牌还好,和亲王一打感情牌,隆泰帝只觉得他自己个儿曾经眼瞎,宠爱了一个小白眼儿狼。
“闭嘴!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的成什么样子!”隆泰帝刚用长辈口吻斥了和亲王一句,转而便翻脸无情,冷声吩咐御前侍卫,“还愣着干什么,把他给朕押到宗人府去!告诉冀鸿礼,任何人不准探视!”
冀鸿礼乃是宗人府宗正,与和亲王他那位被过继到和亲王府的袭爵的祖父可以说是生死之仇。
隆泰帝这道圣谕传到冀鸿礼那,绝对会被十二分地执行到底。
和亲王挥开要拖他出殿的侍卫,仰头看着龙床上的隆泰帝,面无表情地问:“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是恳请皇伯父让侄儿死个明白。”
隆泰帝盯着和亲王沉默了一瞬,冷声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和亲王心中一突,心虚地避了下隆泰帝的视线,旋即便挪回视线,盯着隆泰帝,摆出了一副受了天大冤屈的模样:“侄儿自问侍君至诚,自领了皇伯父派给侄儿的差事以来,更是一直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唯恐行差踏错半步,从而误了皇伯父的大事。”
说着,和亲王抹了一把泪,“侄儿着实想不通,方才皇伯父还心疼侄儿办差辛苦,怎的转眼便要把侄儿关进宗人府里去了?难不成只是因为侄儿不小心拍伤了珏弟?”
和亲王一番话说得着实感人,然而,隆泰帝却是半个字也不信了。
只和亲王方才心虚地躲开他视线那一下,隆泰帝便认定了和亲王与谋杀他爱子的事儿脱不开干系。
在他心里,和亲王已是罪不可恕之人,离定罪差的只是让金戈卫详查究竟罢了。
因此,隆泰帝也不理和亲王的质问,只看着杵在和亲王身边的那两个御前侍卫,冷声道:“押去宗人府。”
和亲王一扫满脸委屈,看着隆泰帝冷笑一声,拂开架到他胳膊上的手,慢条斯理地起身:“本王自己走。”
隆泰帝看着和亲王挺的笔直的背影,冷声吩咐:“封正修,查和亲王府。”
封正修躬身领命。
由封正修负责查和亲王府,和亲王必然翻身无望。
谢瑾年用帕子捂着嘴,借着吐血之机,掩住了微微扬起的唇角。
料理完了和亲王,隆泰帝才有心情看向被和亲王一巴掌拍吐血的谢瑾年。
眼见着又有血从谢瑾年捂在嘴边儿的帕子上渗出来,隆泰帝吩咐富贵:“使人去看看,伊景天怎么还没来!”
极力缩小存在感扥富贵,闻言立时应诺往殿外去吩咐再去请伊院正。
待得龙床前只剩下了隆泰帝和谢瑾年。
隆泰帝视线落在谢瑾年身上,一寸一寸地,把谢瑾年从头打量到了脚,又从脚打量到了头,直看得谢瑾年似是情不自禁地捏住他的食指指腹,才开口问道:“你伤的当真有你说的那般严重?”
第109章 认、祖、归、宗? 诈死脱身儿臣学会了……
执掌飞羽卫七年, 身陷黑暗手染污浊七年,如履薄冰七年,也不是全无收获, 他至少在这七年里摸透了他这位皇帝老子的性格。
毫不夸张的说, 论对他这个皇帝老子的了解,论揣摩圣意, 估计连元清宫大总管富贵都不如他。
隆泰帝一开口,谢瑾年就知道他家皇帝老子那多疑的毛病又犯了。
鉴于他家皇帝老子越老越强烈的掌控欲。
谢瑾年心中不慌, 却也还是立时演出了一副诚惶诚恐地模样来:“父皇明鉴, 儿臣方才所言字字属实, 绝无半句虚言。”
看着谢瑾年虚弱憔悴的模样, 隆泰帝恍惚看见了他最喜爱的儿子于隆泰二十三年上元节时病重的模样,不禁爱屋及乌, 心生恻隐。
然而,再看谢瑾年那副诚惶诚恐的模样,隆泰帝又觉得没甚么滋味——他的承佑从来都是淡定从容的, 绝不会在他面前这般战战兢兢。
隆泰帝有些意兴阑珊,霎时失了盘问谢瑾年的兴致。
左右他只剩下了这么一个儿子, 就算问出谢瑾年在故意装伤, 也没甚么意思:“听说静文德他闺女进京了, 你可曾去见过她?”
谢瑾年垂眼, 露出一丝赌气的模样:“如今这样的身份, 不合适。”
隆泰帝倒是笑了:“但愿你是真听心里去了, 别是拿话在敷衍朕。”
谢瑾年捂着肩膀, 不卑不亢地道:“儿臣不敢。”
隆泰帝若有所思地端量了谢瑾年片刻,开口道:“你这身子骨也养好了,该入朝办差替朕分忧了。”
谢瑾年懂他家皇帝老子的意思, 他入朝办上几个漂亮的差事,他家皇帝老子才好名正言顺地册立他为太子。
知道早晚得有这么一遭,谢瑾年直接恭声应道:“单凭父皇做主。”
看着谢瑾年那无喜无悲地模样,隆泰帝皱眉:“你还在怨朕?”
谢瑾年抿了下唇:“儿臣不敢。”
是不敢,而非不怨。
隆泰帝心中气恼,训斥的话却也说不出口。
对于这个儿子,他是有愧的,尤其是在强行让他诈死入京之后,心底深藏的愧疚便有日益加深的趋势。
而且,看着谢瑾年那张肖似承佑的脸,隆泰帝不自觉便会多出一分宽容与耐心:“留在谢家做皇商能有甚么出息?但凡有点身份的人,你见了都要卑躬屈膝。”
留在谢家可不是我选的。
谢瑾年心中冷笑,面上却是只有一丝若有如无的倔强——不甘不愿地倔强。
隆泰帝审视着谢瑾年,不紧不慢地道:“待你继承了朕这万里江山,便是天下至尊至贵之人,再无需向他人低头。”
谢瑾年依然波澜不兴,一副对继承万里江山没有半分兴趣的模样。
见谢瑾年还是对继承大统毫无兴致,隆泰帝越发确定所谓的“谢瑾年谋害了承禩”乃是和亲王处心积虑的诬陷。
毕竟谢瑾年是个聪明人,对江山又没有野望,不可能做那样的事儿。
只是放在以前,谢瑾年的毫无野心让他放心,到了眼下,谢瑾年的胸无大志却是让他头疼了。
江山打不动谢瑾年,隆泰帝沉吟片刻,改用美人攻略他:“待你成了天下之主,曼说一个静姝,天下美人你想要多少便能有多少,不拘是谁。”
谢瑾年险些冷笑出声。
若不是顾及心中大业,顾及他展示给隆泰帝的形象,他十分想问他皇帝老子一句——就像当初您睡谢氏一样吗?
然而,大业未成,谢瑾年只能隐忍:“儿臣知道父皇的心意,父皇想让儿臣领什么差事,直接将差事派给儿臣就是,儿臣必将用心办差。”
隆泰帝盯着谢瑾年,一眼就看透了谢瑾年藏在眼底的无可奈何:“光用心还不够,你得尽全力把差事办好,别让朕为难,否则……”
隆泰帝本想拿静姝要挟谢瑾年一下,念及谢瑾年那倔脾气,话到嘴边却又改了口,“要册立你为太子,宗人府那些老东西们一准儿要来跟朕叽歪。”
隆泰帝这话转的着实生硬,谢瑾年略一思量便猜出隆泰帝原本要说什么了。
毕竟,自始至终,他一直谨言慎行,除了在隆泰帝提及太子妃人选时,他试探着说过一句“还想娶静姝为妻”外,并未流露过旁的欲求。
谢瑾年垂着眼睑,掩着眼底涌动的冷意,恭恭敬敬地道:“儿臣必定竭尽全力。”
隆泰帝颔首。
端量着谢瑾年的恭顺模样,突然有些想见谢氏,只是到底身子骨不争气,出宫不大便宜,便动了接谢氏进宫的念头。
然而,当初谢瑾年接任飞羽卫时曾朝他叩请过一道圣旨——谕令谢氏长女妙婧幽居竹楼,终生不得擅离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