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姝笑意莹然地轻点螓首,笑着应道:“夫君正事要紧,不必管我。”
小娘子眉眼含笑,额上一点振翅高飞的凤鸟乃是他亲手所画。
分明是明艳不可方物的佳人,偏偏对他露出了一副乖巧模样,当真是越看越觉得可心。
有清风拂过。
谢瑾年替小娘子绑紧了披风上的系带,这才领着“不速之客”往后园精舍而去。
静姝目送着她的病美人离去。
想起谢瑾年曾经给她画出来的那两道一高一低的眉,静姝心中着实对谢瑾年在她额上亲手用花泥点出来的“花黄”不放心,忙以残水自照。
水中佳人,螓首琼鼻,一双桃花眼潋滟多情,一张樱桃小口不点而朱,额间……
额间点着一坨花泥。
静姝对着残水,细看良久,也没看那红彤彤的一坨花泥画的是什么。
只当是残水中的倒影,看不清亮。
静姝换了贴金鸳鸯镜再看,这回是看清亮了,却是更迷惑了。
这一坨花泥圆滚滚一坨,上下左右又探出了数道小jiojio,静姝左看右看,只当这是一朵画失败了的曼珠沙华。
太丑了。
静姝赶尽洗了把脸。
*
谢瑾年自精舍回来,遥看小娘子坐在葡萄架下素手搓花泥。
有清风拂过,衣袂随风轻荡,乌丝随风轻扬。
衬得小娘子仿若误入俗世的仙子,直教人只想把她护在羽翼之下,好生呵护。
暂且放开那些恼人的俗务,谢瑾年行至小娘子身前,垂眼看小娘子把又一盆鲜嫩的花瓣和着糖搓成了泥,轻笑:“娘子这是要做多少鲜花饼?”花馅搓了一盆又一盆的,也不嫌烦。
那劲装汉子来的匆忙,本以为谢瑾年要很久才会回来,不承想却是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就回来了。
静姝用指尖戳戳搓好了的馅料,抬眼看谢瑾年,笑着道:“三婶最好这一口,我想着待回京使人给她送些去,再有二舅舅府上、外祖母那里也都该孝敬一些……”
说着,静姝轻笑,“仙客来和那胭脂铺子马上便要开业了,免不了要打着他们的旗号行事,遇着难事说不准还要求上门去,总不好临时再抱佛脚。”
小娘子句句都在理,只不过没有半分要倚仗他的意思。
倒也是,他如今不过是个皇商家的嫡子,白身一个,又有什么能让他的小娘子倚仗的?
谢瑾年执起小娘子的手,用簇新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替小娘子拭手上的水珠:“娘子思虑的周全,不过也不必你自己个儿一点一点的搓磨这个,反倒放着那些婢女去躲清闲。”
静姝看着自己手上的水珠一点一点被病美人拭去,笑道:“只是觉得有趣儿就自己个儿做了些,剩下的便要打发丫鬟门去做了。”
“娘子高兴便好。”谢瑾年视线落在静姝额上,指腹点在他画了凤鸟的地方,“怎么就洗去了?”
静姝忖了忖,到底没忍心直言说丑,而是昧着良心胡诌了一句:“我不喜欢曼殊沙华,下次夫君替我贴个别的式样,我必会贴上一整天的。”嗯,贴现成的花钿,总不会贴的太丑。
然而,谢瑾年丝毫没有被安慰道,毕竟他画的是凤鸟。
见素来从容的病美人脸上难得显出了一丝郁闷,静姝看了个稀奇,用指尖戳戳病美人的脸颊:“可是要回京了?”京中到底发生了什么,竟把病美人愁成这样。
在园子里过了三日,他的小娘子的胆子愈发大了。
谢瑾年捉住在他脸上作怪的手,一扫眉间郁色,含笑道:“不急,过两日再回便来得及。”
病美人许诺过他要在园子里住上三五日,静姝担心病美人为了信守跟她的承诺耽搁了正事,很是体贴了一句:“这园子就在这儿呢,想来甚么时候都能来,也不必非要住满五日。”
小娘子的心思直白地挂在眼尾,谢瑾年心中熨帖,抬指点了下小娘子额头他曾经画下凤鸟的位置,轻笑:“娘子放心,为夫心中有数。”
既然病美人心中有数,静姝便也不再多言。
把做好的馅料装进罐子里,仔仔细细地封好了,静姝伸了个懒腰了,回眸问谢瑾年:“天色尚早啊,这园子里可还有我们没赏过的景儿?”
视线在小娘子婀娜身姿上流连了一圈,谢瑾年笑着牵起小娘子的手,拉着她往园子外走:“园子里没甚么好玩的了,带你去看个好物事,保管你喜欢。”
静姝被谢瑾年的话勾起了兴趣,小跑着跟着谢瑾年往园子外走:“甚么物事?先说来听听。”
谢瑾年放缓脚步,替气喘吁吁的小娘子抹了下鬓边的细汗:“急甚么,等会子你就见着了。”
静姝眯起眼,看着沐浴在春光里的病美人,笑着嗔怪:“神秘兮兮的。”
*
静姝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谢瑾年所说的稀罕物事竟是一匹小马驹。
小马驹通体雪白,皮滑毛亮,体态神骏,只一眼,静姝便爱上了。
见小娘子恨不得把眼珠子黏在了小马驹身上,谢瑾年莞尔,抬手示意马奴把小马驹牵过来,含着笑道:“那日在朱雀大街,见你盯着那女罗刹的马眼睛直冒光,为夫便遣人给你也寻了一匹来,今日总算是送到了。”
以前只觉得病美人心思缜密,胸有丘壑。
此时听了此言,静姝才知道,原来她的病美人还心细如尘。
如斯人物,若是作为敌人,简直可怕,可若是作为情人,便太过贴心了。
还好,如今她跟她的病美人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相处的还算不错。
静姝看着病美人手持缰绳,轻抚小马驹脖颈,心中仿佛揣了十八只小奶猫,当然也有不得不的感动:“夫君有心了。”
见小娘子跃跃欲试,恨不能立时上马跑上一圈。
谢瑾年轻笑着递出了缰绳。
这是匹小母马,且已是驯好了的,性情最是温顺不过,完全无需担心小娘子驾驭不了。
静姝倒是不怕这马性子烈。
她本身就是爱马之人,原本工作之余也常去俱乐部跑马放松。
接过缰绳,抚着小马驹耳后脖颈,跟小马驹贴了贴脸,静姝翻身上马,轻夹马腹,小跑了几步,勒住缰绳,以马鞭指着远山问谢瑾年:“夫君,那边儿可能跑马?”
谢瑾年本还做好了教小娘子骑马的准备,却是没想到他的小娘子竟是如宝藏一般,又露出了一项当日所查资料里所没有的能耐。
展臂做了个请的手势,谢瑾年接过马奴递过来的缰绳,笑着道:“尽管跑,那边山头也是锦园的地界儿。”
一种植物。
原本以为土豪送给她的是一座花园子,没想到花园子还自带了一座山头。
这嫁给土豪,每天被如何给土豪回礼愁秃了头的酸爽,真是让人又爱又恨,唯有扬鞭跑马,以解心酸了。
既然知道前边山头是自家的,静姝再无顾忌,当即一夹马腹,骑着通体雪白的小马驹窜了出去。
谢瑾年看着小娘子迎风疾驰的背影轻笑了一声,亦是翻身上马,追了上去。
谢瑾年的马亦是名驹,又是成年公马,不过须臾便追上了他的小娘子。
一黑一白两匹神骏宝马并驾齐驱,谢瑾年那匹黑马甚至歪头去蹭了蹭小马驹的脸颊。
谢瑾年看得一乐。
静姝却是白了谢瑾年一眼,旋即又颇为艳羡地盯着谢瑾年的马看。
谢瑾年莞尔:“娘子的小马驹长成了,不会比为夫这匹差到哪里去。”
静姝轻抚小马驹的脖颈。
她当然知道,照夜玉狮子嘛!今生有幸拥有一匹传说中的宝马,也算是穿到书中世界的一个额外惊喜了。
只是,静姝不死心地盯着谢瑾年的马:“小马驹成年还要好久。”不如成年马骑着爽啊!
谢瑾年摇头失笑,勒住缰绳,示意静姝下马。
静姝瞬间神采飞扬。
谢瑾年扶着静姝上了马,却是没有递给她缰绳,而是也翻身上了马。
本以为是单人自行车,结果成了双人的。
静姝有点郁闷,早知如此,还不如骑她的小马驹了。
只是既然上了贼船,后悔也无用,只能伸手去握住了缰绳。
谢瑾年略微松手把小娘子的手包在掌心,揽住小娘子的腰把人带进怀里,一夹马腹,催着神驹朝着山顶飞驰而去。
骏马奔驰。
两侧葱翠疾速倒退,春风带着草木气息扑面而至。
感受着如同飞翔一般的舒畅,看着巍峨远山朗阔长空,静姝穿书以来积郁于胸的不安、焦躁与无奈仿佛也随着耳畔的风消散,散进了这无尽春光里。
小娘子笑声阵阵,一声比一声畅快。
谢瑾年下巴搭在小娘子肩头,贴着耳朵笑问:“可畅快了?”
温温柔柔的声音随着风声,断断续续飘进耳朵里,静姝回头,看向谢瑾年,扬声道:“畅快!”
谢瑾年朗笑,扬鞭催马:“带娘子去看落日。”
座下神驹奔驰的速度霎时快了一倍。
柔和的春风扑在脸上,已然有些割脸,静姝不由回首看谢瑾年,她着实有些担心被刘太医断定有心疾的病美人受不住这般激烈的跑马。
然而,显然她是杞人忧天了。
直至骏马奔上山顶,病美人也未表现出什么不适来,甚至连咳嗽都没咳上一声。
落日即将没入天际,天边层层叠叠的云层被染成了一片金红。
远处的山峦,倒悬的瀑布,嵌在山腰上的潭水,隐在山林里的黛瓦红墙,无不披上了落日洒下的纱衣,似是垂暮老者逐渐陷入沉眠,又似是婀娜多姿的美人徜徉在霞光里,编织着瑰丽盛景。
看着最后一抹余晖没入天际,天地逐渐陷入黑暗,静姝悠然长叹:“美!”
谢瑾年张开披风,从身后把小娘子裹进披风里:“娘子若是喜欢明日再带你来看。”
静姝身子后靠,偎进谢瑾年怀里,汲取着暖入心底的温度,懒懒地道:“看多了也没甚么意思,不如明日来看日出?”
日出也好,日落也罢。
总归是为了哄他的小娘子,谢瑾年再没有不应的。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这一场日出到底没能看成——在上山之前,静姝心血来潮要去看一眼澜沧江支流富春河上的云海奇观,然后,他们就在水面上捡了个娃娃,还是嗷嗷待哺的那种。
藤编的篮子里,铺着锦缎棉被,粉雕玉琢的小崽子窝在襁褓里,猫儿似的哭。
静姝见了,直道当爹妈的心狠:“这么可人疼的崽儿,竟然也舍得扔!”
静姝看见的是招人疼的崽儿。
谢瑾年看见的却是裹着崽儿的绫罗锦缎,以及在静姝抱起崽儿时,从襁褓里掉出来的那块玉!
这个崽儿真是个天大的麻烦。
静姝没得着谢瑾年的回应,抱着崽儿转身去看谢瑾年。
却见病美人目光落在篮子里,眉心微皱,不知道在想什么。
静姝顺着病美人的视线望过去,便见湘色锦被上躺着一块玉牌,那玉牌三寸长,寸半宽,上有繁复花纹似龙似蟒,绕着一个“澜”字。
静姝觉得这玉似曾相识,仿佛是在病美人身上见过一块差不多的,便猜想这玉大概是世家大族子弟的身份玉牌:“可怜见儿的,也不知这崽儿家里遭了什么难,竟舍得把他顺着水漂下来,好在是叫咱们遇着了,不然怕是得凶多吉少。”
谢瑾年垂下眼睑,没应声。
静姝总算是从崽儿身上分出点心神,发现了病美人的反常。
抬眼去望,便见病美人嘴角抿直,眉心微皱,浅淡的眸色里透着几分冷,显见并不怎么待见他们捡到的这个崽儿。
静姝紧了紧怀中猫儿似的哭唧唧的崽儿,凑近谢瑾年,捏住谢瑾年的袖子轻轻的摇:“夫君,这崽儿自澜沧江上来,贴身的玉牌上又有一个‘澜’字,咱们就给他取名澜沧如何?”
谢瑾年抬眼,不辨喜怒地看着静姝。
小娘子眉眼间拙劣地装着小心,一双素手紧紧地抱着襁褓,可见心中已经打定主意要养着这崽儿了。
他若是说不养这个崽儿,小娘子怕是不会依。
没见小娘子连名字都替崽儿起好了?
谢瑾年心中轻叹了一声,到底妥协在了小娘子那双灼灼目光里——麻烦便麻烦吧,左右不过是费些心思的事儿,总比哄恼了他的小娘子容易些。
浅淡的笑意重新爬上谢瑾年的眼尾唇角,谢瑾年抬手揉了把小娘子的头顶,轻声应了声:“好。”
听得这一声好,静姝瞬间眉开眼笑,指尖戳着小崽儿的脸颊,笑道:“呦,崽儿,你可是有名字的人了,谢澜沧,好不好听?”
这好不好听却是问谢瑾年的。
谢瑾年提起装崽儿的藤编的篮子,取出玉牌袖进袖子里,把篮子往河中一甩。
确认那空蓝子又顺着湍急的水流往下游飘去,谢瑾年转身看向他的小娘子,含笑道:“好听。”
细端量谢瑾年,见他眉宇间确实没有半分不悦,静姝稍松了口气,歉然道:“这日出怕是看不成了。”
谢瑾年轻笑:“娘子高兴便好。”
多了一个崽儿,不光是日出没看成,他们也不得不提早回了城。
*
离府五六日,又带了一个小崽儿回来。
甫一回府,静姝便带着小崽儿去荣华堂给谢夫人问安,也算是把小崽儿在谢家过个明路,此后奶妈、嬷嬷、丫鬟婆子还要准备起来。
当然,同行的还有谢瑾年。
荣华堂里,谢夫人正在东次间的矮炕上,揽着慧姐儿给慧姐儿讲古。
见得谢瑾年和静姝相携而至,谢夫人止住话音,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嘴:“不是说要多住上几日?怎么今儿个就回来了?”
给谢夫人问过安,静姝捏着谢瑾年的袖子轻轻的晃。
谢瑾年任小娘子拽着袖子摇,待看够小娘子难得的娇软,才不咸不淡地道:“京中有事,便先回来了。”
谢夫人方才那一问仿佛就是例行个公事,得了谢瑾年的回答,便揭过了这个话茬,也不去关心京中到底有什么事,只松开把心都飞出来的慧姐儿,笑着说了一句:“见着你们回来,这小妮子便又活了。”